战国野心家 第234节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许这样能够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于是,他冲那名宣义部的年轻墨者问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实现心境志向的办法,就是成为你们墨者的同志?那么,怎么才可以成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这人早就来到了沛县,虽不知姓名,却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虽说比从前简单一些,却也不易。”
“如在兴修水利、村社建设或是冶炼铁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讲,人们也多知晓其中道理。有亲近者,便可推荐或是问询。”
“你是游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讲也觉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乡的宣讲处多听讲,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请,熟识之人考核证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边可为候补。熟悉了墨家内部的规矩之后,或是做出了什么有利于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称为墨者了。”
任克点头,心道知己识字又多读书,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论起来只讲道理的话,自己并不弱于其余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于心底,我若为了加入墨家,说自己有便有,难道谁人还能剖心而观?
只听说圣人心有七窍,商纣乃剖比干观其心。却没听说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么特别,这是无法验证的。
不过这一点想通了,心头却依旧犹豫,自己之前只是读读墨家的书册,便觉得墨家的道理颇为说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属于“蠹虫”的身份,只怕现在早已投了墨家。
这些宣义部的人,多和民众游士宣讲,真正宣义部的口舌锐利之人宣讲的话,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蛊惑吗?
那宣讲之人还在说什么,任克已然听不下去,便想着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听听墨家的规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话并没有什么惩罚,自己到时候只需说自己没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胜绰一般退出也没什么危害。
……
如他这般目的不纯的人其实很多。
这一点任克知晓,那些墨家的高层人物自然也知晓。
如今制度愈发成熟,规矩愈发细腻,组织机构即便不如后世许多党派但是于此时已算是足够严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孙子对于已经定下来的这件事,始终是反对的,只是表决中多数通过,墨子也支持,他纵有意见也只能接受做好这件事的种种安排。
在他看来,这件事导致的后果,便是适提出的“良莠不齐”问题。
如今墨家的数量在三五年后,正式墨者定要翻几倍,可是高孙子想的却是:如今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将来人数纵多了,难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吗?
况且,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两地,正逐渐深入到滕、薛等国,沿着泗水不断发展,这两处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贤的手段暂时还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
会不会有人为了做这吏而加入?会不会有人并不想着利天下而只是为了谋口饭食?
对这样的疑惑,墨子给出了反对意见,他只问高孙子:便是如今的这三五百人,谁人生来就有利天下之心的?还不是跟随自己学习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再者,如今宣义部已经成立,卓有成效,而且规矩日趋完善。
可以说墨家如今算是良莠不齐,但也可以说这些每一个加入的人,都如南山的铁矿,粉碎之后熔铸成铁,坚韧若石。
墨家便可做南山的高炉,学堂便可为炉下的铁模。真要是有混入其中的,便会如铁渣一般,慢慢会被其余人排挤出去,堆砌在外。
既是这样说了,高孙子的反对又只有两人支持,这件事定下来也就不必再讨论。
只是高孙子与摹成子两人所掌管的监察墨者的那部分人,没有新人,都是从最为值得信赖的墨者中挑选出来的,也能算作是墨家内部对于人员良莠不齐的一种担忧。
今日二十五人齐聚,正是又一场秘会,讨论的便是渗入楚国之事。
适已经拿出了足够详细的规划,之前的秘会中已经同意。
如今郢都传来消息,楚王建议墨者快些派人前往郢都商讨一系列事宜。
北边也传来了消息,魏韩郑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事,已无可更改,魏国那边由公子击为帅,正在征召动员。
西河楚人的盟友秦国再一次失败在吴起手下,庶长战死,国内动荡。
北边的事,算是无意中有一次彰显了墨家的名气,只是这名气的显耀有些出乎墨家众人意料。
秦军庶长战死,仓皇败退,吴起帅军渡过洛水追杀,想要趁着秦人败退无心防御之际在洛水西岸建立落脚点,这样一来秦国就算是彻底无险可守,渭河平原关中一带将会尽数在西河武卒的威胁之下。
然而却有一人在秦君败退之际,率二十余人与一封秦公子连的密信前往洛阴城,组织防御,正是曾在齐国与吴起交手过的叛墨胜绰。
吴起兵精,长于野战,他自信如今以远胜鲁军的武卒之强,对面的胜绰可能连一场平局都拿不到。
然而面对胜绰带人组织防御的洛阴,吴起强攻数日不能下,这一次本来就是想要趁着秦人败退的机会打一场突袭,如今受阻,再调动西河全部兵力的话那就是一场魏秦决战,魏国现如今正在干涉楚国,根本不可能。
受阻数日后,便退兵渡过洛水返回西河,胜绰之名在秦地彰显,叛墨名声亦是众人耳闻。
公子连虽然寄居于魏国,但是魏斯却不能杀公子连,怎么说他刚刚封侯,多少也要给周天子和周礼一个面子。
再者当年先祖跟随晋文公逃亡十九年,若非秦人之力,重耳也没机会回国,魏夥虽然因为杀僖负羁而不受重用,但到底还是因为跟随逃亡才导致魏氏才有后来崛起的机会。
秦公子多亡魏,公子连祖父父辈都是逃亡魏地的,即便明知道胜绰是公子连的门客,魏斯也不好动手,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而这样一来,秦国那边他名声既高,他的叔父也不好派人刺杀,反倒是落得一个更为安全的局面。
魏斯对此颇为不满,公子连也按照胜绰走前的谋划,面见魏斯解释道:“洛水是秦国最后的防线。如魏有西河之险,若秦人破临晋关、函谷关、崤关,那么魏人难道不会拼死反扑吗?”
“如今攻破了洛水,秦人怨恨恐慌,必然集全国之兵而反击,吴起纵有才能,也未必不败。此其一也。”
“其二,吴起已守西河,若得渭水关中,君上您准备将这些城邑封赏给谁呢?秦人怨恨,渭水新得,非知兵制政之人不能守。您的弟弟都没有得封中山君,难道您准备让吴起做渭守吗?就算您封赏了,昔年勾践事,兔死狗烹,难道吴起就不会惊慌吗?”
“其三,若不封赏,天下士人都想,吴起大功亦不能封君,那么游学魏国的士人难道还会来您的宫廷吗?”
“其四,中原富庶之地,秦地苦寒又近义渠,却多好战,不易管辖,越人三千尚且复国况于秦乎?以洛水为界,秦人不会太过惊慌,您又可以全力东进中原,取得中原的富庶之地,岂不远胜秦地?再者叛墨胜绰为我的门客,只善守而不善攻,将来我若为君,只求以洛水、竹山为界,不敢招惹强大的魏。”
“所以,我不是为了秦人守卫洛阴,而是为了魏侯您守卫洛阴啊。”
这些说辞在北地的墨者竟也知晓,因为有禽滑厘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的关系,这些话便经那些交通天下的墨者传回。
吴起既不西进来集中力量保持魏国南下干涉楚国的政策,墨家名声又因为胜绰等人守洛阴在北地声起,这边墨家入楚的事也就要抓紧。
按照适所言,和楚王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就靠魏韩郑这一次南下伐楚倒逼楚王不得不接受墨家的这一杯“鸩酒”。
第二九七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一)
春日北地尚且料峭,楚地却已暖。
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已经可以看到郢都北侧的纪山,楚王派出的士人也在此地迎接。
车辆多是双辕,为首一人二十岁出头,正是墨家这一次遣派楚国的全权代表适。
他的身边,是这一次也被选为候补排名低于适的孟胜,还有屈将等善于击剑的楚人跟随护卫。
二十多名精通剑术的墨者随行,后面的车辆上还跟随着一些年纪不算大的孩童。
这些孩童是适的弟子,并非是墨家层面上的弟子,而是适要从小按照他所受到的教育所传授下去的弟子。
基本上,少有人能听懂适和这些孩子讲什么,而这些十岁左右的孩童也都是从沛郭乡校中选拔出的极为聪慧的那些。
适告诉众墨者,自己会把自己从两位先生那里学到的一些教授于这些孩童,而因为其余人年岁已大,所以不能学。
如今沛县已然安稳,一切都算是稳定下来,短期来看也没有什么战事,而且按部就班的情况下实在没有什么再提升名气的可能。
墨子年纪已大,适必须争取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提升在墨家内部的威望。
这一次出使楚国,既是适争取来的,也是墨家内部对他的信任,因为有些事正需要一个临机决断之人。墨子年岁已大,不可能亲自出面颠簸;禽滑厘要应对三晋那边的事;公造冶等人要去彭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适原本也有重任在身,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才抵达郢都,就是为了提前将宣义部的工作安排好,也提前拟好了一年之内“报”上要发表的奇怪文章,剩余的组织已成,自然如同一台机器自行运转。
乡校那边他这个校介已经教授了三年,三年教会的可以读写的人也开始教授孩童,剩余的就要等到他回来再学。
至于跟随他前来的这些孩子,适算是准备按照自己所受的义务教育教育倾囊传授的。十年育人,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一路上虽然行的迅速,适也尽可能地考察了一下楚国的制度和民生。墨家在楚国算是有关系的,屈将孟胜等人都是楚人,而在南阳那边又有鲁阳公照顾,楚王又是派遣人跟随迎接。
适在第一辆马车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挺精巧的铜手铳,火绳的而非燧石的,既做防身用,还要作为礼物送给楚王一对。
公造铸的技术没的说,密封防止挥发泥罐炼锌的技术适尝试数次不计成本也弄出一些锌做黄铜合金,整体来说这批作为礼物的手铳价值昂贵,远非普通人可以用的起的,更何况装备一支军队那就是妄想。
适把玩着已经有所形状的握把,面带微笑,即便这破玩意不好用、即便这东西现在昂贵,但至少自己算是把火药武器带到了这个乱世,给出了一条不至于歪掉的未来。
战国将至,这东西很快会大放异彩的,若百年后秦弩化为火枪,就算最终墨家败了,华夏倒是再无五胡乱华之虞。马镫现在弄出来,等到传到北地荒原的时候,只怕这边军团炮都已经普及了。
孟胜坐在适的一边,看着适手中的手铳,略带哂笑地开着玩笑道:“适,你什么都好,就是剑术太差。这东西给你,就算按你说的可以靠燧石打火,你觉得我用剑和弓,是你杀掉我?还是我杀掉你?”
适笑了笑,笑道:“不是每个农夫都能有你孟胜这般的剑术的。这一次你我同来,一则是你熟悉楚地,二则我想可能众人也担忧那些贵族……如对待晏婴那般来对待我们。”
孟胜微笑,来的这一路,阳城君之子追上来和孟胜、适等人谈了谈,也说了楚国贵族对墨家的憎恨厌恶。
鲁阳公只说自己写封信,让适等人带去,到时候送与郢都的一些家族。
可即便这样,墨家杀了两贵族,家族内的怨恨不会这么轻易消解。
孟胜道:“既是楚王相邀,想来也不会直接动手。无非就是想办法在街市上辱没我们。我剑术虽不及公造冶,但在楚地也罕有敌手,他们见是我,定不敢动手,何必自取其辱?”
“再者,你我同志,同心同德,自是一家。真要有人与你邀斗,我自然出面。跟随来的二十多好手,哪一个不是跟随巨子守城厮杀十余年的?楚地公子,纵然懂剑,却未必上过战场,无非云梦泽射猎几头野物,算得什么本事?哪里及得上城门反击杀出来的墨者?”
“武你不必担忧,不会堕我墨家名声的。辩驳之事,就得靠你了。你这宣义部的,他们找你也是自寻死路。”
两人说笑间,马车停下,已有楚士迎接,只说墨家不守周礼规矩,一切礼仪从简。
一路无事,走的是郢都正门,沿途有人围观。
快到东北边宫门的时候,有人传令:“王上特许,允许墨者正使贰副乘车过弟门。”
自庄王时起,便立下规矩,太子亦不能乘车过弟门,这一次楚王算是给足了墨家颜面。
若用分庭抗礼之词,也不是不可以。
见礼之后,适便将一对儿很漂亮的、黄铜的火绳手铳送上,说道:“墨家不以金玉为宝,便献上这样的礼物,用以自防。”
“铸造这礼物的,祖上也是楚人,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贺钟。”
适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楚王,发觉这人也是二三十岁年纪,身材高大,因为不是祭祀活动,所以没有穿戴九旒之冕。
这便是后世所谓的楚悼王,死后吴起扑在他身上坑死了诸多封君,导致成组织的墨家在阳城团灭的楚国改革派的君主。只可惜他死之后,人亡政息,最终楚国也没有完成集权。
和弟弟的继承权争夺,导致的楚国内部混乱封君战死,也算是给楚国了一个集权的机会,只可惜现在这时机还未到。
熊疑亦打量着对面的适,心道:“我听闻便是此人多学天志,以至于墨家有今日之盛。不想却如此年轻?”
再看适谈笑自若,楚王身边护卫众多,他也全无惧色,早已见的多了。
熊疑暗暗点头,又想听闻此人不过鞋匠之子,非是士与大夫,却能对答如流,实非常人。
转念又想墨家所谓众人平等之说,又暗暗叹息,心道只怕墨家的这些学问,也是他能够站的笔直的原因。
看了看适捧着的礼物,熊疑暗自惊奇,因为这是此时世上还未出现过的黄铜,金光闪闪非是青铜颜色,看着便显贵重。
他又知道墨家内有楚人,听适这么一说,便问道:“莫非铸此物者,那是商丘一战帅墨者穿阵成盟的公造冶?”
适点头道:“其弟。”
楚王看了看这礼物,想到之前送到的交易条款,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农兵可用的那种火药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