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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250节

  开头便是适说要将这份信札借助墨家在大城巨邑市井间的关系和影响力,尽快传播出去。

  信札的名目叫《墨守成规——论几何九数、火药与守城》。

  只是略微看了几眼,墨子便觉得这些东西极为眼熟,尤其是手绘的多边形结构以及突出的凹凸墙等设计,心说这不就是自己所说的“行墙”的延伸吗?

  墨子心道,自己虽然知道行墙守城有利,也知道为什么有利,可是却很难用这种深入浅出人人都能看懂的文字表述出来。

  越看越是喜欢,看到最后发现适又耍了个花样。

  将这一次牛阑邑晋郑联军退兵的全部功劳,归结于墨家,并且极力鼓吹将都城和一些重要城邑建成堡垒维护和平的构想。

  也就是之前弭兵会计划的翻版,希望用无可穿破的盾构建起进攻方的恐惧,从而伪装墨家似乎一直想要的只是天下弭兵非攻那么简单。

  看过之后,墨子将这几页纸放在一旁,回忆起来几年前贱体字出现之时的那场对话。

  关于识字还不是不识字、关于天下同义、关于墨家的文字能否成为天下通用文字的那场对话。

  墨子记得,当时适说,要逼着天下的士甚至于贵族都学墨家的文字,逼迫每一个想要成为贤才的人都要学习墨家的文字,因为他有天志。

  那时候,墨子觉得,士人们未必都喜欢稼穑百工之学,愿望是美好的,可又怎么做到呢?

  而现在,看到这几页纸,墨子似乎明白过来。

  从此之后,几何这门学问,必要大放光彩,因为守城要用、防守要用、甚至今后丈量土地变革法度私亩征税都要用。

  天下乱世,这是战争的舞台,一本守城的学问可以让更多的士人不得不学习墨家的文字,以求能够看懂更多的后续内容。

  这是将墨家的文字摆在那里,不求那些人来学,而是让那些人求着墨家去教。

  墨子想,这只是个开始。

  之后的之后,会有更多的东西,成为人们不得不学的内容,除了现在的墨家谁又能提供那些学识呢?那些学识又需要用这样的文字书写,那么想学的人又怎么能够不学呢?

  那些主动想学的,他们本就识字,只是识的不是墨家的字,而是各国的字。

  那些之前不识字的,他们只是从头开始,那么字便是字,似乎一直就是这样贱贱而简单的。

  当天下的学问载体是这样的文字时,那些旧的文字自然会逐渐统一变幻直至融合。

  终究,适会写的那些字,其本源只不过是秦隶而已,生于此只是被他催熟了。

  墨子想,适其实想告诉天下人,或者说想让天下人去想这个问题:假如守城这样的事,都可以用天志几何九数这些东西去解释,那么墨家常说的我有天志如匠人有规矩以治天下,为什么就是错的呢?

  人们,或许可以用理性和推论说知之法,去推出一个更美好的制度和规矩,至于是不是适所谓的乐土九重之类的说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会觉得那些理所当然的天下规矩,不再那么理所当然。

  墨子暗道,就像是那几何九数的学问一样,严密演绎的说知辩术,其实一样可以推论天下。

  于是他说道:“我看,适的办法是可以用的。这就让人抄录这信札,利用我们在各个大城的据点,传递出去,让天下皆知。”

  想了一下,将那几张纸往案几上一放道:“不必增删。”

  其余人看过之后,也都欣然答允,高孙子苦笑道:“如此一来,游学沛县的人,只怕更杂乱了。有想要利天下的,有只想学会几何学求小吏之职的,还有想要钻研守城火药之术谋出仕的。”

  墨子哈哈大笑道:“有人学,便教。终归,这是天志,学的人多,总有好处。真要是像适说的那样,堡垒修筑极多,好战之君难以进攻,说不准真的可能会短暂弭兵。”

  “攻城之法密不外传,这种故意留下缺陷漏洞的筑城法随意传播。将来的事,留给那些年轻人吧。”

  高孙子叹了口气,无奈点头,众人既都同意,立刻叫人准备抄录,利用墨家的快马和马镫骑手的优势,尽快传遍天下。

  ……

  新年刚过,魏都安邑的市井间也终于传来了一阵鞭炮的爆响,很多人聚集在墨家在安邑的据点附近,听着秋季发生的牛阑邑之战。

  很多参与过那场战斗的魏人返回家乡,也将那些对白烟雷鸣的恐惧带回了安邑。

  一个崭新的名为几何的学问,借助这一次守城迅速地在一些城邑传遍,很多想要谋个出仕的游士每天都在学习墨家的贱体字,力求能够看懂那些文章。

  利天下的理想,并非能够吸引到每一个游士。但是,出仕的梦想,似乎学会几何学和筑城术是一条捷径。

  简易的图形,介绍了凹面形城墙的优势,用简单的几何说出了行墙的意义,用简单的九数讲清楚多边形城墙展开人数的区别。

  更为重要的就是墨家似乎又创造了一个传奇。

  墨家不会承认自己在牛阑邑赤膊上阵,只说售卖了守城的武器,帮助改善了城防,然后小小的牛阑邑抵抗了晋郑七万联军十余日的进攻后,逼的晋郑联军退走了!

  而且,只是一城农兵,并无精锐,这已然又是一个传奇。

  因为创造过传奇,所以当传奇再出现在墨家身上的时候,市井间并无怀疑,而且那些亲历的战争的士卒不会知晓退兵背后的政治目的,只知道结果是死伤数千连城头都没摸上去。

  带来轰动的,除了墨家的报,和这本小册子之外,还有几支铜制的手铳,就这样在城内展出,还有墨者演示装填和射击,时不时引来阵阵欢呼,或有善射者质疑这东西怎么能比得过弓箭?

  有些故事,越传越神奇。而那些不相信神奇的,则开始细细品味那些小册子中的内容,考虑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为什么城邑就变得那么难攻了?

  魏侯宫中,公子击恼怒地拍向一份抄录来的报和小册子上,骂道:“一派胡言!我如何是被他们守城逼走的?要不是郑人围阳翟,韩侯薨,韩人退兵,难道我真攻不下这小小的牛阑邑吗?”

  他岂能不恼怒?自己从攻取繁城开始,历经多少战役,哪里有失败的时候?

  可这一次,市井间却传他亲率七万联军,败在了没有精锐士卒的不到万户的小邑上!

  虽然田子方、李悝等人不断宽慰,可在公子击看来,这就是羞辱。

  当时李悝说要调任吴起攻楚,并认为公子击的能力不足,现在这些话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脸上。

  公子击心想,就算吴起又能如何?他难道能够在韩侯薨郑人叛的情况下攻下鲁阳吗?

  可这话……没法说,也没有机会去重演这一切,所有的屈辱只能他来承受。

  衰老的魏斯看到儿子发怒,喝道:“依寡人看,墨家说的也不错。”

  “若无牛阑邑,你难道不能击败鲁阳公吗?若牛阑邑没有墨家帮着防守,也是顷刻而下,恐怕郑人尚未出兵阳翟,鲁阳公已败。”

  “你攻牛阑不下,退走,墨家并未说谎。他们只是说了一部分真相,可你不能说他们是胡言。”

  公子击强忍住怒火道:“牛阑邑内,必有墨家人出面守城。这难道不应该问罪于宋,或是讨伐墨家盘踞的泗水?”

  魏斯笑了,沙哑的声音有些苦涩,许久反问道:“牛阑邑尚且难攻,叫我魏师去攻可以穿阵俘楚王的泗水?如今熊疑日夜不安,哭求贤才,你这是要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国去吗?”

  “宋已中立,此时问罪于宋,这是让宋楚结盟?”

  “赵侯新薨,韩侯新薨,郑人背盟,楚人得以喘息,这时候要让数百墨家贤才全部入楚?”

  “不要说问罪,就是连提这件事都不能提,只能假装不知道。提出来,墨家只以辩术说我等兴不义之战,全员入楚,连火药等都不售卖我们,帮助楚人变革法度,到时候又怎么办?”

  “牛阑邑一战,天下诸侯皆有求于墨家,不敢与之交恶。你却因为这些说辞,心怀怒火,你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不是要做闻名天下的名将的!”

  越说越怒,公子击不敢言,只能垂首而立,魏斯咳嗽几声道:“我刚刚平息了郑韩的争端,郑人退兵,只以幽公之仇相抵。赵人素有别心,如今赵籍之弟继承为赵侯,又有公仲连等贤才,早已不愿与楚交战。”

  “韩侯新薨,国内又有变乱,三年之内不能出征。今年还要会盟赵韩新君,也不能攻楚。郑人入王子定又得武阳,牛阑邑一战,那些观望的封君也只能出力支持楚王……局势不比从前!”

  “真要是把墨家全都逼到楚国,数百墨者,稼穑百工军阵筑城均精通,将大梁、汾陉塞、昆阳、高陵皆建成牛阑邑的样式;变革楚国法度政令通行、稼穑变革铁器传播……那时候我已死,你怎么办?”

  魏斯怒气渐消,长呼一口气道:“昔年关于富贵贫贱骄傲之说,田子方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可还记得?”

  公子击吭声道:“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

  魏斯喝道:“亏你还记得!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你触怒墨家,终生不用墨家的机械技巧学问,一群短褐草鞋之辈,学问只在心中,到时候纳履而去,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入楚则楚强,入秦则秦悍!牛阑邑一战之后,别说你没有抓到墨家的人在牛阑邑指挥守城,就算抓到了,你能怎么办?去问罪?他们认为我们是不义之战,以他们的道义,何罪之有?”

  公子击昂首道:“墨家的道义,是天下的下流!他们说这是不义之战,难道就是不义之战了吗?义与不义,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定夺了?父亲难道真的相信墨翟所言的他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

  魏斯摇头道:“你能打过他们,抓住他们,审问他们,杀光他们,自然可以说他们的规矩不合天下,大错特错。你抓不干净,杀不光,天下除了我魏之外尚有齐、秦、楚、赵,你不承认他们的规矩,自然有人抢着承认!”

  魏斯指着那几张纸道:“他们的规矩,是和守城术、冶铁术、火药、几何、筑城、稼穑、百工绑在一起的。你反对他们的规矩,他们就不给这些东西,你能说服齐、秦、楚、赵都反对吗?周天子已然势微,天下大争,只要能富国强兵,尊卑规矩礼仪制度……谁在意?”

第三一九章 诸侯侧目市井谈(五)

  看似魏赵韩三家初代封侯,死后谥号都是侯而非自称为公,看起来还是很尊重周天子的。

  只是他们做的事,却在大方向上毁了周天子的规矩,剩余的这些都只是门面小事。

  就如同捅了人一刀之后,却又给那人擦了擦身上的血,然后号称自己是个好人。

  旧时代的天下规矩,已经行不通了。

  魏斯也觉得自己老了,有些话必须和儿子说明白了。

  于是他问道:“依你看,墨家人无非老幼贵贱,尚贤为任的道义,到底好不好?”

  公子击摇头,没有回答。

  魏斯叹息道:“为君为臣为世卿,对尚贤的看法都是不同的。你若为君,难道不希望尚贤为任,削弱世卿吗?你是世卿,自然希望贵贱有别尚血不尚贤。只是……你要清楚,你是世卿还是国君?”

  公子击呐声道:“那就是……好的?”

  魏斯又摇头道:“墨家的道义,有件事一直没讲清楚。是自君王之下人人平等?还是包括君王在内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所以……不能说是好的,但却不能说一点不对。”

  “你不能因为他们认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就反对他们其余的道理,而是应该接纳他们尚贤为任的道理,去除掉他们认为君王也和贱婢平等的道义。取其善者,弃其不善者。”

  君王眼中的善与不善,与墨家眼中的善与不善并不一样。

  公子击若有所悟,魏斯却还想说的更清楚一些。

  晋国被三家瓜分,源于公族太弱。可是公族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掣肘严重,又随时有政变的可能。

  像是吴起这样的人才,此时正是可以用的,因为他无根基,而此时想要上位最起码也要有公族血统,或者说是如同齐国的田氏一样经营了百年才行。

  魏斯希望有一种制度,既可以尚贤为任,又可以不让这些贤才做大,以免百余年后成为魏国的“韩赵魏”三宗。

  但是吴起这样的人才,又实在难用,因为他们太有才能,而天下又不是一个魏国。魏国不能给他想要的,这些士人自然会去别国,魏斯希望儿子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魏国的强盛,靠的是吴起、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这些人,而不是那些出身显赫的贵族。

  更希望他明白,墨家作为一个组织,整个组织凝聚成一人的力量,远胜于吴起这样的人才,不要把墨家逼到楚国那边,更不要用“天下规矩”这样的说法去直接出面与墨家结怨。

  韩赵魏三家,是最没资格讲周礼规矩的。

  魏斯看着儿子在那思索,又问道:“若郑人不围阳翟,你帅七万之众,需要多久能够攻下小小的牛阑邑?需要死多少人?”

  公子击回忆了一下古怪的城防,还有那些白烟雷鸣的武器,许久才道:“恐怕至少也要一月,损失不下万人,方能攻下。”

  魏斯拍了拍那几张纸道:“这就是墨家所谓天下弭兵的基石。若是商丘那样的大城化为牛阑邑样的防御,十万士卒恐怕也不能攻取。损失数万,其余各国岂能放过咬我们一口的机会?”

  他长叹一声,说道:“墨家的许多道义,为君的都会反对。可反对一些的同时,商丘一战牛阑一战,两战之后又有许多君主想要得到墨家的力量和贤才。”

  “这种情况下,你纵反对,也不可说反对。你反对,就是让墨家说你是不义之君好战之君,到头来和他们怎么讲道理?还不是靠兵戈战阵?”

  “可你以为只是对付那数百墨者吗?到时候要对付的可能就是和墨家一同痛斥我们是好战之君的齐、楚、赵、秦等国啊!”

  “吴起守西河,区区一个叛墨胜绰,固守洛阴,让他止步。你想想若是你号令墨者不得在魏活动,并出面痛斥墨家的言论祸乱天下,数百个胜绰甚至比胜绰还要贤能的人物被你逼到别国,你能应对吗?”

  公子击皱眉道:“之前墨翟游说各国,并未受到重视。如今父亲何故如此重视?”

  魏斯指着那几张纸道:“因为这东西,因为那些火药稼穑机械,也因为商丘牛阑两战。原本的墨家,或许只是如滕、薛这样的百乘之国,谁在意?现在,他们已经可算是宋郑这样的千乘之国,谁敢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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