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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280节

  村社里的大部分都聚在了池边,谁也先不做声,那些退回来的曾在义师服役过的人看着庶轻王,等他说话。

  庶轻王咂摸了半天,看着村社里的众人道:“我看这仗肯定是要打起来的。我觉得得打,总归说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可不能忘了本啊。墨者倒是说劳作创造财富,可咱们以前也是干活不休,却没过上这样的日子啊……现如今除了咱们这,天下还不是一个样?王公贵族一个个啥也不用做,便过得好,咱们可不想回到以前那样啊。”

  “那个……怎么唱的来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是吧?”

  百十号人纷纷道:“忘不了本,既然别人不认咱们这里的规矩,那就得打。轻王,打仗倒没什么,以往墨家没来的时候也好服役从军,还要做劳役……只不过……”

  几个人欲言又止,庶轻王笑道:“有什么就说。我既是有志于利天下的墨者,不也是你们选出的村社代表嘛。”

  一人看看其余人都不做声,只好站出来道:“这一打仗,轻壮都要抽走一大半啊……”

  庶轻王急忙道:“这道理不是早就说过嘛?现在打仗,是为了以后不打。若说是天下王公贵族都愿意让咱们过这样的日子,何必要打?”

  说话那人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我是说,轻壮一下子抽走一大半,地肯定是种不过来忙不过来的。我的意思是说,你缺了沛郭,是不是代表村里说一下,明年的税能不能免一些?这按地征税,本也没的说,可是估计明年村社实在是种不过来那么多地啊。”

  他说的也没错,村社一百二十户,若真要打起来,抽调到军中服役的就得有五六十人,还有随军的民夫之类,相当于村社的轻壮劳力大半数都被拉空了。

  以土地为基础,轻壮劳力征调半数,很多耕地根本忙不过来,尤其是一些颇费人工的作物。

  村社里的几个年轻人却咭格起来,略带几分嘲讽地冲那中年人道:“以往王公贵族在的时候,征发劳役军役,可没见你们这样还价。谁人敢啊?如今倒是敢了……”

  这话语中带着几分嘲讽,年轻人想的少,听的多,经常听一些墨者宣传,不免想的就简单些。

  那中年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知道这话说的没错,以往时候,庶民哪有什么说话的权力?贵族领主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春要公田,夏要除草,秋要缮庐,冬要演武……谁人也不敢说什么,最多也就是唱几句《伐檀》、《七月》之类,发发牢骚。

  庶轻王看着那几个年轻人,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呀。墨家是为了利天下,这利天下有大利小利,长利短利。但终究是为了利天下万民,咱们都是天下万民,自己想要什么,得说出来,这也正常。”

  中年人听庶轻王这么说,脸上颜色终于恢复,讷讷道:“是哩,我就是这个意思。就像是我家,两个人服役,家里的地少说也得少种二十亩才能忙过来,可收税还是要按着以前契上的亩数收……”

  他也只是这么说说,尝试争取一下,毕竟当初墨家在村社活动的时候,叫各个村社选派代表以作公意的时候,就曾说过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

  虽然那些长利、短利、大利、小利之类的区别,需要墨家宣义部的人给众人解答,但是在解答之前,并不阻碍众人提出什么想法。

  庶轻王是为墨者,想的退回家之前适和他说的话:“你是墨者,可以传播墨者的理念,但却不能要求那些非是墨者的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他又是村社选出的公意代表,这话还是要听,至于行不行那不是他要管的。再说就算要管,要讲道理,也得等去了沛郭开会之后,明白这道理在哪,才能给众人讲。

  于是从怀里摸出个小本本,掏出一支木炭棒,写了几个字后道:“那这事我就提提。还有什么事不?大家都琢磨琢磨,等我去了沛郭,也一并说出来。”

  这样一问,众人反倒安静下来,纷纷道:“别的也就没什么了。还有个小事,就是那铁锅我们听说每天也能产不少,可都不在县乡卖,多是沿河被商人运走了……你去问问,啥时候咱们也能买啊?钱不是问题……”

  村社不少人是有这个底气说钱不是问题这样的话的,庶轻王点头道:“成,那我也去问问,提提这事。别的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就散了吧。”

  “退回来的,该回去准备,就准备吧。我估摸着,各个村社也都会同意打这一仗的。”

  “军装、吃的,义师都配给。但是一些猪油啊、麦饼之类的吃食,自己也备一些,钱多少也带一些,打仗也就一两天就打完,平时还是在营中……”

  他经验丰富,知道打仗这种事,主要就是训练和走路,真正拼死搏杀也不过一两天就能分出胜负。

  众人都应了一声,又说了些别的,各自散去。

  庶轻王回到家里,逗了孩子玩了一会,妻子和母亲弄好了晚饭,又去沽了些酒,一家人也未分家,就在桌上吃饭。

  妻子不说话,老父喝了口酒,桌上气氛比起平时少了几分欢喜,多了两分离愁。

  庶轻王想着家里的事,便道:“小弟在沛郭学习,我又去出征,兄长可能也得随军运粮。家里的地明年真是要少种一些了。”

  “靠河的那三十多亩地,我看不行就拿水淹了。一则可以休田肥地,二则种不过来等我回来放了水,也没什么草。”

  “马驹子让弟弟时常去放放,还有那头小牛犊该让它做活就做活,不要太宠着。哪有天生就会做活的牛马?都是从小练起来的……”

  嘱咐了几句,老父点头道:“知道,你不说我也准备这么办呢。诶,你每隔两个月就去乡里学习开会,知道的事多。你看和越国打仗,得打多久啊?总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吧?”

  庶轻王摇头道:“我哪知道啊。只是都打了,那就得打的以后不用打,巨子和七悟害们心里知晓,这道理我都知晓,他们还能不知道?”

  老父嘿了一声道:“那倒也是。我倒是没见过你们巨子,但是那个适前几年挖河渠之前倒是来过咱们家,想来你们墨家那些人都是贤人,这道理应是懂的。”

  “不过,真要打,那就打。你们墨家不是非攻嘛,我也明白了,这不义之国,就得打的他义才行。”

  “你说,你们那《乐土》上说的,天下安定,少有出征的天下,啥时候能到呢?”

  庶轻王听着父亲一口一个“你们墨家”,心中忍不住想笑,憋着嘴半天,说道:“《乐土》上的日子,那得天下都认同俺们墨家的规矩才行。去年我去乡里学习,就说这汤武革命……适是咋说的来着?革命嘛,就是一部分强迫接受另一部分人的意志。”

  “就是说,你看咱们这的规矩,王公贵族肯定是不乐意接受的啊。他们又不肯接受,那就只好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了……”

  他正准备谈谈的时候,老父摆手道:“行,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懂。就跟以往逃亡被抓回去要被惩罚一样,这不就是王公贵族们强迫我们接受吗?我就问你,你说这天下这么大,沛县这么小,真能让天下人都接受咱们的规矩?”

  庶轻王郑重道:“能哩,怎么不能?若是之前,谁能信我可以把矛尖顶到楚王五尺之内?”

  说起自己最自豪的英雄事,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活络起来,只是妻子一直闷着头,偶尔笑笑却很快露出了忧愁神色。

  夜里,庶轻王去马厩里转了一圈,习惯性地添了草料,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把明天出发的包袱打好了。

  哄着孩子睡了,妻子终于露出了不舍的神情,苦闷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第三六一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

  女人躺在一床塞着棉花的褥子上,这在别处许是稀罕物,多数人还是睡在麦草麦秸之中,但在沛县不少家都已经有了一床棉布棉花的被褥。

  离别总是愁的。

  庶轻王叹息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给你唱首在军中的歌吧,说的也是以往戍边服役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以往常唱的歌,怕吵了孩子醒来,小声轻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其实这首歌在军中唱的并不多,反倒是一些以女人口吻写就的歌,传唱的比较多。

  比如那首《君子于役》。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庶轻王在军中学唱过的诗歌不少,却最喜欢这一首,只不过这首写的太好太直白,这时候若是给妻子唱,怕是妻子那强忍着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难得有机会和家中女人讲讲这些东西,他就一一按照当年学唱的时候学到的那些,解释起来每句话是什么意思,女人小声跟着唱了几句,本想着温存一下,却不想吵醒了孩子,只好起身去看看孩子。

  折腾到半夜,女人也累了,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睡了,枕在他的手臂上,像是怕他半夜就溜走了一样。

  庶轻王想,夜里还要喂喂马,自己走了后也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像自己怎么勤快。

  于是轻轻翻了个身,将手臂抽出,去马厩里添了草,摸了摸小马驹顺滑的皮毛,心想等回来,这马驹子就该长大了。

  坐在马厩旁,怎么也睡不着,并不是害怕打仗的紧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看着月亮挂在天上,呵斥了几声许是听错了动静汪汪吠叫的狗。

  第二天一早,他也没怎么睡,弟弟已经牵着马去河边饮了回来,安上了马镫和鞍子,让他骑着去沛郭,反正很快就要回来。

  气质打好了包裹,拴在马鞍子上,他也不做那些离别愁,吃了饭上了马,家人扶着他的膝盖跟着他,说了会话。

  他俯下身抱了一下妻子,叮嘱了几句。

  村社里和他同收到前往沛郭命令的四个人也都来了,喊了他一声,他便和家人点点头,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家人什么都没说。

  他却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答应谁。

  双腿一夹,跟上了村社其余人的马,回头望了一下,发现家人还站在道边,他冲着家人喊了声回去吧,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便回过头和村社那四个人闲聊。

  到了乡里,会和了一起去沛郭的六十多人,半数他都认得,原本都是军中服役的。

  多人结伴,走的就慢了些,夜里在村社投宿,四五个人一组,各去人家家里睡一夜。

  庶轻王和自己同村的四个人,拿出了家里准备的干饼和一些鱼干,叫人热了热,就和那家人一起吃。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听过庶轻王的名字,一直缠着庶轻王让他讲讲当年商丘城下的事。

  这孩子应该是家中独子,家里的老人年纪已经四十多了,已然衰老。

  饭桌上就感慨了一句:“这是要打大仗了啊!”

  那年轻人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反驳道:“什么叫打仗啊?这叫利天下!打仗那也得分是义战和不义之战啊……”

  话没说完,老人拿起旁边的棍子就骂道:“我让你利!我让你利!”

  说罢就装着要去打孩子,那年轻人躲闪了一下,脸上嬉皮笑脸,知道父亲舍不得打。

  那老人叹气道:“我就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他可倒好,整天想着去打仗……”

  几个人就笑,庶轻王道:“你不用担忧,如今都编策在籍,家中独子的不必从军。这娃就算去,人家也不要。”

  他看看那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知道村社里如今这样的年轻人极多,便道:“娃子,利天下也得分什么事,不是非要从军才能利天下的。真要是用你们这些人上的时候,那也得等我们死光了才行。”

  “不过滕地一战,咱们可是一个人没死啊。这天下诸侯,想把咱们逼到你这样的独子也要从军服役,也不容易。”

  “谁愿意打仗啊?还不是为了以后不打?你们在家好好做事,缴纳粮赋,一样是利天下了……”

  老人听了这话才放心,年轻人还想说点什么,就被错开了话题,一众人聊了聊庄稼地里的事,吃了饭也就各自散去歇着了。

  第二日起早,庶轻王等人便上了路,看起来各个村社都已经知道要打大仗的事了。只不过并没有什么恐慌的情绪,热忱居多,忧虑却少。

  待到了沛郭,已然是人声鼎沸,穿着黑色制服的巡逻队在街上不断往来,全县各个村社和乡里,聚集到这里的有数百人。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去向,和庶轻王同来的四个人先要去外面的军营,他也去报了个道,然后便和那些过几日要参加传达会议的村社的墨者代表们分到了沛郭内的一处住宿地。

  拿着纸令分到了位置,又和几个熟人聊了聊,便出去吃喝。

  之后的两天,先是各个村社的墨者代表们集中起来,由宣义部讲了讲九月份同义会的一些内容,阐述了一下这一仗“利天下”的意义。

  然后就是三百多各个村社、乡和县邑的民选代表们聚在一起,在一阵阵狂热的叫好声中,通过了和越国进行一场决战的决议。

  其中各个乡、村社需要承担的军役、劳役,在第二天全数颁布下来。

  这都是早已经拟定好的,就是走最后一个集中民意的过程,也是为了全面宣传一下这一战的必要性。

  正如许多人预料的那样,这一次真正要打大仗了,安稳日子过了许多年的沛县,第一次进行了全面的动员。

  庶轻王所在的村社,一百二十户人,已经服役的和征召归建的,以及一部分今年需要服役的年轻人、运送粮草做民夫的……名单一共六十三人。

  还需要承担七辆马车,十一辆牛车的额外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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