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09节
这一次死前出游前,墨子和适密谈了一番,告诉了适这件事。
等到高何将这个木匣拿来后,墨子叫船上的墨家高层都过来,说道:“这是这些年,我研究的天志之学。”
“里面没有制政、人事、以及对墨家将来如何走的看法。有的,只是关于九数几何、日月星辰、稼穑百工的想法。”
“你们可记住了?”
众人都道:“记住了。”
墨子又问:“若是有人从这里面,说我墨翟写了一些人事政治的安排,你们以为如何?”
那些人均道:“必为诳语。不可信。又篡巨子之言,当诛!”
墨子点头,看了看唯一知道真相的适,说道:“这些天志之学,适是最能领悟的。别人都差一些。这些东西,就交于适吧。日后,整理好一篇,就发出一篇,以全我墨家之学。”
适明白,墨子相信他关于天地万物的看法,也明白墨子知道自己在墨家的地位,所以在临死之前,希望最后再为天下做一点事。
他也问过适,如果让他的学问都署以墨翟的名字,适是否愿意?适正求之不得,连声说自己不求名,若为利天下,此事必以当之,绝无二话。
墨子之前说的那番话,也实在约束适。墨家内部有派系,有争执,有争端,甚至也有许多格格不入的派别。
适在三年前的大聚中,墨子退巨子之位,禽滑厘为巨子,适挤走了魏越,成为了最年轻的七悟害。
墨子不希望留下什么东西,让适借此发挥,他不是不信任适,而是不希望有任何的可能。
所以他说,这里面没有关于人事和政治的任何看法,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定理”,解释客观世界的学识。
这一点,墨子始终觉得适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而墨子清楚自己作为墨家的创始人,有些东西是他写的和适写的,对于后世的意义完全不同。
适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墨子又在众人面前叮嘱道:“这些东西,整理起来很慢。不要着急。而且,我写的东西,始终不如适这个做过宣义部部首的更加容易让民众看懂……适要做的,就是用多数人能看懂的文字,将这一切整理出来。”
适低头道:“谨尊先生之命。必不敢忘。”
墨子摆摆手道:“收起来吧。这几日不谈政事,只是看看风景,看看这些年的变化,看看咱们利天下到底利了多少。前面还有多远能到广陵?”
高何在旁道:“傍晚之前必到。”
墨子笑道:“那就在广陵休息一日。”
傍晚时分,斜阳映红了江水,一行人下了船,早有人在这里迎接等待。
一辆马车,墨子乘坐,其余人骑马,沿着路途来到广陵城下。
这里是越地,可不远处就是墨家占据的海阳,墨家渗透甚多,已然和在泗上相差无几。
入了城,很容易看到了墨家在这里的据点。
红砖制成的房屋,镶嵌着几块初来时极为轰动、现在城内诸人都已习以为常的淡绿色的璆琳窗,墨家称之为玻璃。
在这旁边,是一处酒肆,旁边摆着一块木板,每隔一阵就有墨者在这里讲学教字。木板上,还留着上回教字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擦拭干净,隐约可以看到写的是几个简单的“米”、“盐”、“糖”等字。
夕阳照射在玻璃上,有些晃眼,墨子以手挡住双眼,转身问道:“适,你说,二百年……够不够天下人都能用的上玻璃以替代窗纸?”
适笑了笑,说道:“应该会吧?上个月先生不是去湖上小岛的玻璃作坊看过嘛?其实吧……还好,就是所需要的海藻灰,有些难弄。”
那小岛就在沛泽之中,都是墨家的一些机密作坊,防卫极为严格。
墨子倒是知道,这海藻灰乃是制作玻璃的必备之物,墨家除了自己有作坊之外,还在海边收购,越地海边已经有了一些专门制作这些东西的作坊。
有的则是越国的贵族直接以自己封地的农奴作为作坊工人,因为这几年粮食越发不值钱,而墨家的各种奢侈品货物又层出不穷,越国贵族靠原本封地的那点收入,实在是难以维持奢侈的生活。
别人有玻璃,自己也总得弄个吧,这东西亮堂堂的,住着也舒坦。
别人有瓷器,自己也总得弄些吧,要不然太过折损自己的贵族气度。
别人的私兵有火枪、铁剑,自己也总得买些吧,要不然实力不济,说话就没有力量。
别人有铁锅、镜子、棉布,自己也总得有……
可是只靠封地禄田的那点收入,粮食越来越便宜,墨家又不收粮食,只要钱,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那就不得不开动脑筋。
有学海阳那里,用自己的农奴种植甘蔗的;有在海边开办煮草灰作坊的;也有在自己的封地内种植棉花的……
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墨子看了看适,询问道:“你不是说,这藻灰可以用木炭、胆矾汁还有盐做出来吗?还有那胆矾水,不也是可以用硫磺什么的烧出来吗?”
适嘿嘿笑道:“天下风云变动,先生说要权衡大利小利,只怕我没这心思在这些事上。不过我的那些弟子们逐渐长大了,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再过几年,他们在这些事上就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再说。若是真成了,二百年或许真可能。”
“先生也不必担心这个。只要咱们墨家的天志之学流传下去,就算他们不行,后面总有人可以的。所以当初我说,先生走入草帛之中,化身万千,就是为了这些事啊。”
墨子叹息一声道:“我急啊……我这马上要死了,反倒是性子比以前更急了。看到玻璃,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用得上;看到糖,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吃得上;看到铁,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买的上……我什么都急啊,你不懂这将死之时,眼看着这一切就在眼前,却不能看到更多人受益的心情……”
第四零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二)
适搀起墨子,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承载这些阅遍天下沧桑的沉重。
他的肩膀,有些扛不住。
其余人先进了酒肆,墨子和适走在后面,忽然说道:“仲尼曾言: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你说,百姓为何要称赞他?是因为他让天下这件事呢?还是因为最后的结果证明姬昌使百姓得利呢?”
适沉声道:“是使得百姓得利,所以才民无得而称焉。若最后文王不仁不义,竟是夏桀商纣那样的君主,恐怕百姓要咒骂泰伯为何让位了。”
墨子点点头道:“是啊,所以墨家要功利,要讲结果。我还是那句话,当年楚国白公之乱,王子闾非要学泰伯让位。他倒是被那些儒生称之为‘仁’了,可楚国的百姓怎么办?所以我说,他算个屁的仁。自己求了个仁名,不管天下事,又有何用?墨家不要这样的仁。”
适知道墨子在提醒他,说起泰伯这件事,其实墨子说的还是他自己和适之间的事。
适的上位,固然有他自我努力的结果,但三年前墨子放弃巨子之位,让禽滑厘做巨子,空出来一个七悟害的名额以至让适递补,这也极为重要。
泰伯觉得,姬昌贤才,于是出逃,断发纹身,绝誓自己不会再染指侯位。
墨子用这个故事,是想让适明白,到最后承担这一切的、评价这一切的,到底还是天下的百姓是否得利。
到时候百姓是会称赞墨翟识人?还是会悔恨不已地觉得墨翟那一次让位让适递补七悟害是错?
墨家讲功利,墨家也杀人,现在已经有颇多“不仁”之名。彭城叛乱,杀;泗上叛乱,杀……已经开始有人揪着墨家这两次杀戮指责墨家不仁。似乎在一些“君子”眼中,墨家就应该放开手,让别人杀,然后赚取几滴同情的眼泪,混一个“仁”的评价,可墨子不想要这些。
墨子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又道:“年轻的时候,我见过曾参。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其实这话很好,只是在于儒生的仁,与我们墨家的仁,不是一样的。”
“于内外而分,仲尼说,仁、爱人。我说,仁,爱。仁和义,都是内。感受到爱、感受到利,这才是外。既是内,仁为己任,这就没有评价的标准。况且,爱利统一,让人感受到利,才是可以评价的标准。”
“仲尼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若以这个标准,那么士应该以克己复礼为己任,死而后已?”
“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这是很好的。但关键,是以什么为己任,从而死而后已?”
“我说,要以义为己任,死而后已。那么义有百千,义利统一,有人说我这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有人说我那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千人千义,归到后来,还是以我墨家之三表来查看。”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乎?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乎?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乎?”
说到此三表,墨子微笑道:“以现在来看,我们墨家的路,是对的。所以,为此义,当死而后已。”
适刚要点头表示自己会牢记,墨子又叹息道:“只是这三件事做完,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我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
“当天下的财富总和提升、当天下的人口提升、当天下大定之后……民之三患,就是我们墨家要去做的了。”
“天下富,不代表人人富足。你说的财富总和、国富之论,那是对的。但是,当天下的富足足够到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食的时候,也别忘了做这件事。”
“总之,事有先后。先使天下富、人民众、定于一。再解决天下所有人的‘三患’。”
“后者比前者更难,你也不要忘记。若将来有一日,众人只记得前者,你记得提醒他们,尚有三患。若提醒不得……你就出走墨家,自成一家之言!我不怪你。”
“当初我留十三剑来约束你,到最后却也只能要你来约束将来……你不要把这当成巨子的谈话。就当成……当成一个先生,对弟子的谈话吧。”
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那些转型的禄田上劳作的农奴;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海边那些煮草灰的作坊……财富的总和,是增加的,可是那些以往不曾有的苦难也出现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只是隐约地看到了这一切,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不安和危险,于是说了这番话。
他老了,也累了,更是已经无法再有几十年的时间,想出这一切的本源了。
适看着墨子,终于用一种极为平淡而平静的语气道:“弟子记下了。”
墨子微笑,说道:“那就不说了,去吃饭吧,我饥困了。”
走进酒肆,店主早已预备好了一间上桌。店铺是墨家的,店主是越地的,但不是墨者。
墨家出钱建造了这些店铺,一则是为了墨家有个落脚点,二则是为了宣传。店铺的主人每年缴纳一定的租金,广陵位置极佳,因而每年也能赚取不少。
店铺自然是有铁锅的,也有植物油,还有糖、辣椒之类的调味品。
但墨子坐了一会,忽然笑道:“就来一份豆浆、豆腐和麦饼吧。我记得,适,那是你刚入墨家的时候,让我吃的第一顿饭,是吧?”
短短的一句话,转圜了十余年的时光。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适也笑了起来,说道:“是啊,是的。当时还听说,墨家自苦以极,我还想了个理由,让您吃呢。”
墨子也大笑道:“只可惜我没那么迂腐。你那顿饭,做起来花了一个时辰,可想理由怕是花了一天啊。”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大家一定会很喜欢你。说不准,以后你可以接任市贾豚的事。谁能想,一晃十余年,原来你不止会吃、也不止会让咱们这些没钱以至于不得不自苦以极的墨者吃的越来越好。”
一桌人都笑,店家急忙出去准备。
桌上的人,十余年前都在商丘吃过那顿豆浆和麦饼,回忆起那时候巨子虽老也依旧矍铄,再看现在,笑过之后不免心伤。
十余年的时间,墨家变了很多,只是那份志为天下芬的执念一直没变。围坐的人,有不同的派别,可这派别之争,仍旧只是“义”的理解不同,却从不是不义。
……
墨家众人在吃这一顿有些伤感的饭时,西北之地的秦国,一个嗜酒的游侠儿滴酒未沾,跪坐于地,正在擦拭自己的剑。
几年前潡水一战,他前往沛县助朋友之义,但那朋友在一战打完之后,仍旧和他絮絮叨叨什么“天下大义”、“勿为私人小义”、“爱人非为用人、那些人爱你不过是为了用你”之类的话。
可能有道理,但他不想听。
于是在潡水一战后,横剑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还了那个朋友当年收手之义,悄然离开。
他叫聂政,市井游侠,剑术无对。
在潡水一战前,有两方人结交自己。
一个是秦公子连,另一个是韩国的严仲子。
严仲子请他刺杀侠累。只不过……听了公造冶的那番话后,虽然和公造冶翻了脸,可那些话就像是野草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严仲子只是想用他,什么朋友之义,都不过是看重了他的剑术,和他的交流极少。
这些赤裸到利益的话,很符合墨家的判断方式,聂政不想听,却忍不住会这么想。
就像是一条蛆虫,藏在心底,时不时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