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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44节

  这人说话极有条理,若在二十年前,单凭这几句话,便足以响彻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却只是一个普通护卫讲诉的,吴起不禁骇然。

  心中对于墨家的评价,不禁又高了一层,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说这护卫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话,便是能说出来,便已不易。

  这二十年前能够识得几个字的,哪一个不是士人?

  现如今在义师中退下的,都能书写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识字,而且人人嘴里都能几句什么义务之类的墨家书籍中的新词。

  这齐鲁开国之时,上士不过三百,下士不过半千,若以那时候士的标准来看,这泗上之地少说也有万士。

  吴起暗暗慨叹,心想自己经营西河多年,能写字的又有几人?

  那护卫见吴起在那沉思,又道:“不过,我是陶丘人,又没有在退役后参与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义务之约。陶丘不归墨家管嘛。”

  “可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么利天下的大战,我也会返回军中的。墨家的事,总是对的,也能让我们得利,这都是看得到的。我虽不能成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唤,那我也不能退缩。”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们这些人从军的时候,想来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们死了,就没人救天下救我们了,就得我们自己上了啊。”

  “现在嘛……”

  那护卫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自笑道:“现在不是还有一心为利天下的墨者来救天下嘛,还轮不到我们。”

  “不过想来也用不上我们。真要是有什么大事,泗上义师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轮,十七八都要从军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轻人进来,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来……不说对外去征讨那些不义之君,真要是有不义之君想占泗上,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十万雄师。”

  吴起附和几句,心中越发感觉到泗上军制的可怕之处。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战,训练不易,而且选拔极难,又因为牵扯到免税等特权,人数不可能太多。

  一名披甲武卒,需要会持弩作战,可以持矛冲击,既入选拔,便要从军到五十。

  他经营西河多年,武卒不过三五万。然而就是这三五万武卒,便足以让秦人不敢东顾、压服韩赵以臣侍魏。

  然而泗上的义师,却是和武卒截然不同的,这种三四年从军的军制,如今也只有泗上能够用。

  别国若用,便有许多行不通的道理。

  比如泗上的火枪,虽说射速不如弩、射程不如弓,可是培养一名可以近战怒射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时间。然而泗上的火枪手,要学的就是队列、举枪、齐射、行进,半年即可成军,对射不弱于那些操练了七八年的弓手。

  泗上军阵,阵整而笨,追击迂回全靠骑兵。而马镫又源于泗上,各国都在用战车的时候,泗上便开始有了骑兵,远胜各国。所以步卒的训练,就以方阵横队为主,经过三年的训练,即便退回家数年,一旦征召,半年又可熟悉,结阵而战便可不弱于别国强军。

  再加上墨家军中宣传道义,人人知为何而战,又有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为中坚……真要是有什么“好战之君”欲得泗上,那恐怕墨家真的能在泗上拉出数万军士。即便不能野战,用以守城,以墨者的守城筑城之能、配合火炮之利,到时候墨家的那几个野战之师在旁逡巡,谁人敢言胜?

  他也想过如何与墨家对阵,但是想来想去,如果墨家当乌龟野战死守,似乎还真的没有办法攻破。

  墨家义师打的仗不算多,潡水一战算是正规野战,后来的援最之战,则是墨家先派人助鲁国守城,待齐师疲惫的时候,义师再进军,齐人溃败,算不得对阵野战。

  若以潡水之战而论,吴起思考了许多想要攻破墨家防守的战术,可他所能想到的获胜的可能,最终都归结于墨家的右翼主动追击,拉开阵型,除此之外别无胜算。

  吴起不是一个把所有胜利的可能都归结于对手犯错的人,所以他知道墨家义师难敌。

  想要攻破,除非炮、骑强于墨家义师,然而炮、骑强于义师的又不存在,墨家只要不想进攻,那就真就无可战胜。

  原本潡水之战的时候,其实还有机会,现在嘛,墨家未必能能吞并各国,可要是各国想要联军攻泗上却也不可能。

  吴起暗道:“泗上之地,已经彻底归属墨家了。魏击若取泗上,魏国危矣。只是他既不听我先压服秦人之言,又对泗上富庶心怀贪婪,如今我又入秦……文侯霸业,毁于此子啊!”

  念及于此,吴起终于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们服役之时,连队之中可有加入墨者的?”

  那人点头道:“有啊。我做火枪手三年多,连队里一共七人成为墨者,或是候补墨者。”

  吴起便笑道:“那墨家又说要人人求利,又说要做墨者便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这岂不是如同一个人说我既喜欢白色,又讨厌白色吗?”

  那护卫瞪着眼睛道:“你这人……说的可是不对。”

  “连代表是这么和我们说的。其一,我刚才已经说了,利天下便是利天下人,人人又是天下人之一,所以利天下便是利自己。这和墨家的兼爱之说是一样的。”

  “墨子不是说过嘛,仁就是爱,爱自己才能知道怎么爱别人。比如我们连代表说,我喜欢马,是为了骑马用马,那不是爱马。连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爱别人?”

  “利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得知道自己想要得利,然后才能知道这天下怎么能让自己得利,然后就要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天下得利,从而让自己有得利的机会。”

  “那以前的庶农,在土地之上,觉得缴纳租税为贵人服劳役,那是自来如此。墨家得先教会人们求利,然后才知道这不合理,然后为了求利就得做点什么吧?”

  “其二嘛,那当年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人以金玉为宝,有人以义为宝,得宝便是得利,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能够做利天下之人便是一生所求,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虽吃着苦,且乐着呢。”

  “就像是墨家内有一派,那真是自苦以极。他们觉得,自己吃苦,让利于人,为利天下而死,便可满足,接近墨翟禹圣,心中且乐着呢,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说到这,这护卫忍不住笑道:“我们连队就有一个。就我们的司马长,他就是个最敬佩高孙子的人。哎呀,这个人呀……反正就是,我们觉得很苦的事,他乐在其中,还觉得不这样做,就算不得墨者。”

  半笑半敬佩了一番那个自苦以极的人后,刚要说其三,一名商人从旁边的交易所中走出,这人便噎住了其三,说道:“日后若能再见,咱们再聊。我先走了。”

  说罢,拿起火枪走到马车旁,吴起起身最后问道:“如你这样可以持枪的人,陶丘城内有多少?”

  那护卫随口道:“少说四五千人。”

  吴起心头蓦然一动……墨家的军制,一旦随着火枪火药传遍天下,各国恐怕都要学。

  可是一旦学了,这民众皆能作战,一旦有人煽动,像是国人乱政、暴动之类的事,便要层出不穷。

  论天下,谁最能煽动国人?谁又能谈及道义?恐怕除了墨家之外,不做第二家考虑。

  然而,不学墨家的军制,恐怕日后就很难在乱世存活。

  车战已经随着马镫的出现而落后,火器的出现也让脱产的贵族不再对农夫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学这种军制,不行变革,难道还是靠着车士带着徒卒,去冲击墨家的枪炮,一战而溃?

  学了墨家军制,墨家的道义思想若是流传,民众很容易觉察到那些不合理之处,又人人能战,世卿贵族不再能靠战车以一敌百,到时候岂不是各国都要暴乱四起。

  这不学军制,军弱,乱世争雄,你不学别人就要学,那要早死。

  学了军制,民强,墨家道义最易说服国人,稍微传播便能煽动,便可晚死。

  可早死晚死……这世卿贵族竟都是死。

  如今陶丘的一名普通的义师退下的市井之民,都有这样的见识……吴起摇头微笑,心道宋国只怕要完。

  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吴起心想,按照墨家所言,是宋国的世卿贵族要完,宋国倒是完不了。

第三十九章 知著

  必然的因果,总会引人思考。

  那名和吴起交谈了一阵的商人护卫已经离开,吴起却坐在草亭内,久久不动。

  他对墨家的学说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也知道墨家宣扬的“必然天志”之说,说的是铁器与火药时代的乐土,应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天下以合乐土天志,正是千年未有之变局。

  他对宋国世卿未来的思索,因引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曾说,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

  如今局面之下,宋国总会内乱而起兵祸。

  在这之前,他曾总结了天下数百年的历史经验,将战争的起源分为这五种。

  可是,这些年墨家的学说在天下传播,总说要探求万物的“本源”,吴起一时间有些恍然,自己总结的凡兵所起者有五,是战争的源。

  但这五种起兵祸的源头,又是什么呢?

  譬如他预想的宋国将乱,这内乱的根源又是什么?

  仅仅是墨家的煽动吗?

  如果是,那么墨家能够煽动的根源又是什么?

  他曾说,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如今这局面,但看陶丘,便知道宋不合于国。那么若是陶丘、商丘、彭城、宁陵、楚丘等宋国城邑皆不合于国,那么国又是什么?

  天下尚未一统,国的概念便很难界定。吴起是卫人,却成名于鲁,却秦楚于魏,如今又要奔秦,这让他开始思索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叛墨之士说,人固有一死,不能因为人固有一死便不去活。所以就算墨家说的对,天下终将走向墨家说的乐土,但也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做。因为墨家也在做,也没有因为这种必然就在那里干等着。

  吴起心想,自己是为了求功名,可自己求功名的本源又是什么?所求的最终又是什么?

  有人求功名,为了财、色、利,自己却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施展自己的抱负。

  可这抱负最终,要怎么样?

  在草亭内思索许久,身旁护卫之人不敢惊声,久久无语,吴起带着满腹疑惑,起身再行。

  交易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一墨者正在那里讲学,周围围着许多的人跪坐于地听讲,多有持剑者,也有短褐草鞋的手工业者。

  陶丘处处都是讲学的墨者,风气极盛,吴起并没有靠近去听,只是在经过的刹那,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金为什么能够买到一些东西呢?或者说为什么正好能买到那些多粮食呢?为什么不是买一万斤,为什么不是买一斤?”

  “这是因为,挖金子的奴隶一年所能开采的金子是这么多,而如果这个奴隶去耕田,所能收获的粮食恰恰是那么多。所以这些金子便能恰好买那么多的粮食。”

  “市井买卖,都有衡量,那么金子和粮食的衡量,便是其中的劳作……”

  这些话之后,传来一阵阵叫好声,吴起知道这也是墨家学说的一部分,这二十年前天下都在谈论,他心头知道,这番话就是墨家说世卿贵族都是蠹虫的根源。

  这番话不绝,不能反驳,那么世卿贵族的存在就没有合乎天理的基础。名不正且言不顺。

  可这些话会绝吗?天下劳作的人不绝,这些话大约便不会绝于天下,总会有人相信有人记住。

  吴起又想到“本源”这个词汇,心想墨家的确是在解释天下诸多事物的本源,这知晓本源的人越多,天下的世卿贵族也就越难维系。

  讲学的人还在讲,吴起也没有继续听,而是缓步走到了集市之中。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讨价还价的叫卖声,那些促成交易的掮客左右冲突,那些怀揣金银的商人登垄而断……

  “皆为求利。”

  吴起心想,这四个字总是没有错的,自己在西河编练武卒,那些武卒不也是为了求利?若无利,如何肯死战?

  或有当年秦公被围而三百壮士拼死救援的事,那些因为秦公之义释放了那些杀他马匹的野民并且赐酒,有此情义。可这毕竟少数,若想治天下,还是要以利道之。

  在看着市场上远胜于西河安邑的货物,吴起更是感叹,尤其是许多西河没有而这里已经早已习以为常的商贩,更让吴起对于天下财富总和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

  卖菜油的、卖青菜的、卖木器的、卖陶器的、卖耧车的、卖手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之间,吴起走到了一个卖菜老人的身边。

  老人抬起头看了眼吴起,也注意到吴起身上的佩剑,还有身边护卫的佩剑,但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慌之色。

  二十年前,这样明显是贵族的人物出现在庶农身边,庶农尽皆躲避恐慌,可在这里却像是看到春天下雨、夏天打雷那样寻常。

  菜农身后是一辆独轮墨车,车上装着一些吴起见过或是没见过的菜。

  胡萝卜、葵菜、韭菜、葫芦……一串串用麻绳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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