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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89节

  ……

  魏国东北重郡,邺。

  这里北可伐邯郸,南可制中牟,正是卡在赵国腹心的一颗刺。

  邺令西门豹此时正在房中读书,翻看的书籍正是从自己的庶子那里得到的一本墨家的“课本”,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与邺地活动讲学的墨者交好,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但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管。

  如今魏侯命他出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来,可他却不急,而是悠然地品着从泗上那边运来的、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奢侈品,茶。

  里面放着一勺雪白的甘蔗糖,淡绿色的色泽配上微微苦涩的味道,确实适合读书。

  书中的页数,正翻到《西门豹治邺》这篇课文,从上面粗浅的文字来看,应该是墨家用来传播文字的。

  里面的故事不错,西门豹看的津津有味,正说到他治河伯、修水利的种种故事。

  写书的人看起来水平很高,能够从粗浅的语言将这个故事讲得很清楚,然而也加了不少掺杂了“墨家道义”的内容,正是墨家宣义部润物无声的手段。

  里面说到,西门豹治理了祭河伯之后,发动民众挖掘运河水渠灌溉的时候,有民众感觉到辛苦,多有不满之词。

  西门豹作为亲历者,很清楚当初自己说过什么。

  自己当初说的是:“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之言!”

  墨家并没有太大的改动,但是表现出的道义上,却是千差万别。

  这墨家的课本中,说的是:西门豹听到父老乡亲诉苦,不愿意挖掘沟渠灌溉。有亲近人说,百姓反对您,而挖掘沟渠对您又没有什么好处,您又落了一个坏名声,您又何苦要做呢?

  西门豹于亲近人之前便念了两句诗,道:“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

  作为亲历者的西门豹也觉得,墨家的改动颇有些意思。

  原本他的话,重点是突出民众愚昧、短视,自己比民众多看了一百年。

  可经墨家这么一改,一个为利天下不惧身前身后名的贤人,跃然于纸上。

  西门豹对于这样的改动,很是喜欢,但是也明白墨家这样做的用意:这就是无孔不入地再宣传墨家的义:为万民之利为上。

  这课本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学的,长大后学过这些东西的孩子,脑子里关于“义”、关于“天下”的那一套学说,全然都是墨家自小灌输的内容。

  实际上民众比西门豹之前所预想的,要更明白谁对他们有利,治理了河伯、挖掘了漳河水渠之后的五年,加上后来邯郸开始冶铁铁器,民众有了铁器之利配合上漳河沟渠的灌溉,使得邺地成为魏国重要的粮食产区,当地的百姓也多赞颂西门豹的义举。

  而且,传颂的细节,完全都是墨家课本中的这些内容,在夸赞西门豹的同时,又宣传了墨家关于“善恶”、“义与不义”、“贤与不贤”的价值观。

  这一点让西门豹颇为惊叹于墨家的宣传能力,实在是各国的小司寇所不能比的。

  西门豹之前和墨家的关系其实不错。

  邺地位置重要,正是大邑,有墨家在这边的据点,多讲道义,若不然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也不会和墨家走的那么近。

  墨家也派人来过邺城,专门拜访西门豹,交流治水和挖掘沟渠灌溉的经验,传播了先进的耕种技术,也带来了许多新奇的谷物。

  西门豹听说,当初来这里观摩沟渠治理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到了蜀国,在那里完成修筑了都江堰,也不知道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用没用得上。

  再后来墨家的人派人千里迢迢,给邺地送来了几车名为“土水泥”的东西,在漳河的灌溉沟渠附近给西门豹立了一个水泥像,立像之初万民欢腾。

  西门豹倒是也问过来到邺城的墨家人物,因为他听说泗上的灌溉系统做的也很好,便问墨家是怎么做到的。

  墨家便交流了经验,西门豹听后默然无语:墨家强大的宣传能力和组织能力,给民众讲清楚了利弊,又通过规划使得民众自发上阵,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泗上庞大的运输和灌溉体系。

  墨家的办法虽好,可西门豹清楚,没有墨家的宣传鼓动和组织能力,照着学只能是用墨家课本上的那个词来形容: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削足适履。

  他今日有心情看看庶子看的这些书,倒不是在怀念和墨家这几年的交情,而是在等待一件事,一件他确信会发生的“家事”。

  正当他看完了那篇《西门豹治邺》而翻到下一页准备看看这篇名为《九州南北与东西》的课文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一声略带几分怒气的叫声。

  “父亲!”

  西门豹回过头,看到庶子西门彘正行礼,笑道:“你果然来了。”

  西门彘今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激进热情的年纪,穿一身贵族的宽大华服,腰间亦佩玉。

  见父亲这么一问,西门彘却不惊奇,反问道:“父亲,难道您真的要起兵去攻打邯郸吗?这是不义之事,民众不能得利而死伤遍野,您一定要这样做吗?”

  西门豹所等待要处理的家事便是这一件,听到庶子发问,西门豹大笑道:“义与不义,又怎么说?难道公子章就义、公子朝就不义?你学于市井,难道那些墨家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西门彘却不惧怕,正色道:“进步的、有利于民众的、有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义。反动的,不利于民众的,不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不义。”

  “非是公子章义而公子朝不义,而是公子章若执政,有变革之心,顺应天下大势而动,变革土地、尚贤为任,这便是进步。公子朝勾连落后的胡人,继续分封而不动土地所有,任命官员以血缘为近,这就是反动!”

  “您现在去帮助公子朝,那就是反动,就是不义。难道,您忘记了当年为您立像的时候,万民欢腾的场景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您所做的一切,于民有利?请您不要再错下去了!”

  进步与反动这样的词汇,也是出于墨家的一些言论,一听这话,其实便能知道这人和墨家肯定是牵扯不断的关系,真到宁可错杀一万的时候,开口说出这样词汇的人,抓起来杀头准没错。

  西门豹听了儿子的话,放声大笑,反问道:“这就是你学来的东西?你啊你,还是太年轻!”

  笑声中,西门豹也暗暗赞叹,不是赞叹自己刚说完幼稚的儿子,而是赞叹墨家的宣义部,赞叹墨家的那几个掌舵之人,心道只怕这言论又是那鞔之适的手笔。

  这些话……哪里是称赞啊?

  西门豹心想,这是在捧杀公子章啊,这是在把赵国往一场大乱里逼啊,这是在逼着魏国干涉、逼着赵国内乱,不乱都不行!

  这么夸公子章,西门豹看来,在自己儿子这样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十六七岁尚不知人世险恶的人听来,那是振奋的、激动的、可以为之慨然而歌的。

  可在他听来,这句话的背后是在说什么?

  这是在告诉魏国:不能让赵公子章上位啊,否则赵国就要变法,就要强大,就要威胁魏国的后方了!

  这是在告诉赵国:不能让公子章上位了,否则你们的封地就要被他收回,你们的封建权力就要受到限制,你们的血统贵族地位就要受到那些平民出身的贤人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起来,起来,赵国的贵族们,一起干掉公子章,否则你们就要被集权了,这时候可要选择正确的站队啊。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你们的阶级觉悟还没苏醒,只是凭借本能做事,现在我们墨家来点醒你们的阶级觉悟,一定要反对公子章上台后变革的可能啊。你们应该结党为利,拥公子朝为党魁,干掉变革派。

  当然,反过来另一面,也是一样的道理。

  西门豹心想,这话里明显是说,血统贵族和封地制度反动,与之相对的就是进步,愣生生把赵国分为了进步和反动两个族群,生怕赵国的人找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墨家这边先把座位上写上名字排好让赵国的人一目了然。

  可是,这些东西却不是阴谋。

  因为句句都是实话,墨家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现在天下都传遍了,哪怕公子章现在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改革派……谁信?魏侯信吗?贵族信吗?魏侯和贵族都不信,公子章只能依靠和他们相对的那些人。到时候不是也是、不想也想,否则众贵族何必冒着他说谎的危险让他上台?直接让公子朝上去岂不是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六艺与时代

  简单易懂的道义便于理解;真实不修的道义便于宣传。

  贵族出身的西门彘算是在西门豹的眼皮子底下给父亲诠释了一下这两句话。

  父子两人今天所要争论的内容,西门豹和西门彘都心知肚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门豹在书房中等着儿子来质问自己这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这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而又在时代的波涛中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曲折,而又无奈。

  西门彘既是贵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艺所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六艺,是统治阶层的“义务教育”,精通六艺,然后才能够学到那些勾心斗角、战争艺术以及统治术。

  六艺是很好的。

  即便西门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条件让他依旧有足够的机会学习六艺。

  西门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类的贱姓,也有可能是某个贵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门而以此为姓氏。

  西门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够让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艺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门彘对于这六艺却是学的不多。

  射、御之术,这是军事贵族和武士阶层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门彘即便是庶子出身,这样的本事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家族也会提供士人作为夫子,以教授他们御射之术。

  潡水之战,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国关于泗上霸权的争夺,可对天下而言,有些影响远胜于泗上的霸权。

  开战之初,越国派勇士致师挑战,几名越国闻名的勇士欲学两棠之战的许伯、乐伯、摄叔,结果被墨家义师的火炮和火枪齐射轰成了筛子。

  开战之初,越国精锐的一百五十辆战车冲击义师的左翼,结果被火炮和重火枪的齐射直接灭掉了一半。

  战至最烈,义师的五百马镫起兵,从侧翼发动的突袭,直接击溃了越军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调整部署,间接导致了最后的失败。

  这一场大战,对于那些年轻贵族的冲击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结阵而齐射火枪、火炮的时代,有意义吗?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个人能够打得过五个火枪手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学习了十几年的射术,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后换来的就是面对五个训练了三个月的持火枪的农夫都未必能胜。

  御,在马镫和马鞍以及起兵结阵密集冲击的时代,有意义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稍微大一点就开始学习驾车、车左、车射、持戈。可我花了将近二十年学会的这一切,在那些农夫组成的马镫起兵面前,有任何的优势吗?

  当贵族不能做到以一敌百的时候,贵族本身的军事价值实际上就已经不复存在。

  车士、骑士、武士,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火药,民众贫苦,披甲与脱产训练的武士,可以做到以一敌百。甚至更多,在征召为主的农夫徒卒面前,一辆三士人的战车可以冲垮数百人的防守。

  可火药一旦出现,他们做不到以一敌百,那么国君便有了别的选择,于是他们不再是国君权力的支柱,而是国君集权的阻碍,因为国君可以用更为便宜的农夫,花更少的钱取得一样的、甚至更好的效果。一辆三士战车,绝对冲不过三百火枪手组成的阵线,甚至摸不到任何人。

  西门彘十三岁的时候,放弃了御射之术的学习,上面的一些话就是他面对西门豹的斥责时的理由。

  西门豹便问西门彘,如果不学御射,他想学什么?

  西门彘说,火炮和火枪可以击垮御士,所以我想学几何学。

  西门彘说,火枪结阵可以击败射手,所以我想学火枪和骑术。

  西门彘非是嫡子,只要能够想要学点什么东西,西门豹都是支持的,总比射猎走马留恋市井花丛要好,再学一学当年晋侯半夜出城幽会情妇被人刺杀,那还不如学点骑马和火枪。

  当时墨家在邺多有活动,一些夜校也聚集了不少市井中人,一开始学字,后来便开始学习一些高深的内容,比如勾三股四弦五。

  西门彘因此放弃了御射的学习,而是投入到墨家在邺城的夜校之中,开始脱产地学习这些新奇的东西。

  西门豹身居高位,即便清廉,可也有封地,花点钱给儿子买了几支上等的打猎用的火枪,一套最好的马镫和鞍羁辔头。

  既开了这样一个头,后面的事就变得有些界限模糊。

  六艺中的两个,西门彘直接选择了不学,然而剩余的九数,又以泗上为最优。

  九数之学,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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