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98节
赵侯点点头,又安慰了有些激动的公仲连几句。
说道:“如您所言,这一次叛乱之后,我若获胜,就能够一扫国内的那些势大的封君,赵国或许真的可以强盛。”
“可是,天下豪雄极多,秦楚魏齐尽皆强敌,赵国的强盛,又该有什么样的谋划呢?”
“昔年简子示诸公子言:我有宝藏于常山,先得者可赏。”
“唯襄子知简子之意,以为凭常山以攻代,代国便是常山之宝。后襄子立,果取代。”
“如今赵国的宝物,又在哪里呢?”
“现在西有魏之上郡、东有齐之河间燕之易水、南有大河之险韩魏之强、北有林胡娄烦皆善骑马控弦……”
公仲连伸出手指,遥指东北方向道:“如今赵国之宝,在太行山上。”
赵侯立刻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说道:“您说的宝物,难道是中山国吗?中山国如今正欲复国,又表示要与我交好,那么一旦平定了叛乱,我是要攻取中山吗?”
背盟之事,对于诸侯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公仲连摇头道:“您前面说得对,如今赵国之宝便是中山。那里有太行之险,北接燕而东毗齐,有沃土千里,庶民十万,这对于国君而言,是任何珠玉都不能够相比的宝物。”
“可是您后面说的不对。不是说平定了叛乱之后就要攻中山国。”
“您已经说了,赵西有上郡、东有燕齐、北有胡马、南有韩魏。如今魏赵之盟将解,中山国事就不再单单是赵国的事,而是要趁着天下乱局的机会才可以吞并。否则,中山求救于燕、齐、魏、韩,赵将如何?”
“襄子可以得代,以代为宝。而若非是襄子那样的贤人,代便未必是宝而是鸩毒。中山也是一样。”
公仲连见赵侯还是有些疑惑,说道:“襄子攻代,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赵侯笑道:“襄子取代,以反斗锤杀。耗时一餐,耗费无多,以代君之妻兄继代君之位。”
公仲连又问:“那么,就算如今您平定了叛乱,要攻取中山,有需要耗费几何?耗时多久?”
“若魏人趁您攻取中山的时候,围攻邯郸中牟,赵国的基业难道不是危险了吗?”
赵侯略微一算,明白过来,就算自己平定了叛乱,中山国那些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善征战,想要攻取只怕要兴兵五万,耗时数年才行。
公仲连又道:“现在魏侯支持公子朝,您平定了叛乱,魏赵之间还可以互相信任如烈侯之与文侯吗?”
赵侯恨恨道:“魏人贪婪,不准赵入中原,如何能够信任?”
公仲连又问:“就算如今魏击不如文侯之贤多矣,那么文侯为魏击留下的基业,是赵国可以撼动的吗?”
赵侯再次摇头,说道:“虽然吴起出走,但武卒尚在;李悝翟璜虽逝,但公叔痤亦有才能。魏国的基业,不是赵国可以轻易撼动的。”
“如您所言,难道中山国这宝物,竟是得不到了吗?”
公仲连大笑道:“并不是啊。魏人兴兵于大梁、榆关、成阳,这是欲得泗上。齐人也垂涎泗上久已。如今泗上又有墨家经营,陶丘之地富家天下,哪一个君主不想得到吗?”
“赵国虽然四面被围,可终究没有泗上那样的必战之地。一旦叛乱平定,君上,您一定要等。”
赵侯已然明白过来,说道:“您是让我等……等泗上乱起来?”
公仲连哈哈大笑道:“君上聪慧。若是叛乱平定,君上记得,千万不要涉足中原,只是变革内政,将养士卒。逐渐与魏修好,却又和墨家保持联系。”
“一旦泗上乱起,魏人必然需要您的力量相助。到时候您在表示支持魏人在泗上的争夺,让魏人无后顾之忧,等到泗上战事激烈时,迅速攻克中山,取得赵国之宝!”
“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刚平、顿丘这些飞地,你千万不要试图取得卫国的富庶土地,也千万不要参与中原、泗上的乱局,一兵一卒都不要派往中原。哪怕魏国谋求刚平、顿丘这里的飞地,您甚至可以退让,只有这样,才能让魏国全力谋取泗上。”
“魏国只要一谋取泗上,齐、魏、韩、楚、墨五家都要被卷进去。那时候,才是您攻取中山的时机。”
“切记!切记!泗上不乱,不欲中原;泗上不乱,交好中山。”
“泗上乱,则分清唇亡齿寒、远交近攻。墨家胜,则援魏;魏国胜,则反魏。不要心急,赵氏之赵方立二十载,您如果能够得到中山,这就是可以比拟襄子的功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欣慰
赵侯闻言拜道:“这是赵国强盛的道理。我会谨记。那么,赵国的强盛,竟是在东北?”
公仲连点头道:“趁泗上之乱,取中山。中山既得,那么燕、齐皆在赵卒金戈之内。”
“齐燕龃龉,若有乱,可趁势向东。”
“高柳之北,尽皆胡地。墨家之义,视胡人之政落后于中原,并认为胡人不事耕种,无有工商,哪怕是中原分封建制,亦进步于劫掠聚落而生的胡人。”
“墨家必须要守义,他们非是靠天子分封之义而霸泗上,而是靠他们墨家自己的义。他们的义,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不要去攻略胡人之地,让墨家在北境与胡人相争。”
赵侯也正有此意。
乱世之下,各国都有自己的长远战略。如魏国放弃了吴起的先西后东的战略之后,魏与齐、楚和墨家的争斗就已经不可避免。
赵国可以选择的战略很多,但公仲连没有为赵侯选择原本历史上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战略。
这是时势所决定的。
赵武灵王时代,没有马镫,导致胡人起兵的优势胜于农耕,马镫如果运用得当,对于农耕民族的优势远胜于胡人。
而那时候赵国的变革尚未完成,代国被赵襄子占据之后,胡人于诸夏之民杂居,赵与代之间有很大的鸿沟。
加之那时候贵族的势力依旧大,赵武灵王需要一支受控于他而非贵族的军队,因为一些胡人臣子的缘故,胡人成为了赵武灵王引入来对抗贵族的重要力量。
赵武灵王的战略也是伐中山,胡服骑射和伐中山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使得赵武灵王拥有了一支不属于贵族的、听命于他的骑兵,又得到了中山国为郡。
可以说胡服骑射是赵国集权强盛的基础,没有军权,需要防范的事太多,而且贵族的封地之兵基本上是听调不听宣,难以完全掌控。
现在,公仲连提出的战略,也是围绕着中山国。
但是对于胡服骑射就没有那么大的迫切需求。
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随着纸张、印刷术和贱体字的传播,使得士人阶层快速崛起,那些原本贵族的不传之秘通过纸张开始大规模传播。
士人的力量已经可以用作对抗贵族。
而在军权方面,公仲连劝说赵侯要做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平民的力量。
赵地多马,马镫的出现,使得如今动辄一户百余亩地的农夫可以养得起马匹,也可以熟悉马镫骑乘,可以拉起一支非胡人习俗的、而是泗上农耕的马镫骑兵。
火药和铜炮,也让一支完全由平民组成的、足以碾压贵族车兵的、直接听命于赵侯的新军成为了可能。
这样一来,胡服骑射这种事已经完全不在公仲连的考虑之内,战略的重心也就放在了中山国。
公仲连的意思,是要赵国远离中原泗上纷争,等待机会,一旦泗上大乱就是赵国崛起之机。
灭了中山,赵国的局面就活了。得了偌大的领土、人口,同时打开了向东北方向扩张的大门。
这些作用之下,再让赵国把精力放在北方,那就有些不太现实。尤其是火器、马镫、铁器出现之后,人口成为了重要的军事基础,中山国的意义远胜于北方胡人土地。
那里错综复杂不说,墨家如今正在高柳,而且公仲连也发现了墨家的软肋,那就是“义”,以墨家之义,有些事的底线是不可能触动的。
公仲连再次指了指赵侯之前导致了愤怒的书信道:“那里面墨家不是说了吗?为了防止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进入胡人草原,应该建设边关,出关之物要严查同时还要收税。”
“墨家敛财之能这是世所罕有的。他们也说了,这些收的税会上交您的府库,墨家要的只是草原的垄断经营权。”
“而且,商人也多愿意这样,以邯郸商人为您筹措的大笔金钱,将利息作为垄断草原贸易的股本,这样一来,只怕一个邯郸就可以募集钱财数十万、粮食百万斛。”
“墨家在高柳,草原不能南下。而且胡人多贪,他们总会想着来劫掠抢劫铁器、粮食、人口、奴隶,他们与墨家之间不可能相合。”
“北境之地,皆是苦寒,错综复杂。非是贤人不能够守御。”
“而您平定了公子朝之乱后,收回的那些封地,也正需要贤人。您是希望把忠心于您的贤人用于管辖那些赵地的富庶城邑呢?还是希望把他们送到边塞北境呢?”
“不够贤能,让他们管辖边塞也不能够抵御胡人。足够贤能,又怎么可以不将他们留在身边、邯郸、中牟等您的根基之地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赵侯略微思索后便道:“您说的对。那么,墨家的条件是可以答允的。这样,既可以遏制胡人,又可以年入十万边关之税,也可以从邯郸商人那里募集数十万钱,又省却了在北境防御胡人的士卒。”
“可是您也说了,墨家只怕也有席卷海内之意。纵然有远交近攻可选,但也有唇亡齿寒之忧……”
公仲连笑道:“齐、魏、楚三国一日不在泗上分出胜负,墨家便不可能选择和您作对。等到墨家选择和您为敌的时候,您又有魏韩为援,难道墨家的主力可以绕开魏韩直接来到赵国吗?”
“况且,您现在正是需要墨家的助力之时。”
“胡非子可以助守邯郸,屈将子在高柳有强军,必要的时候这都是可以借用的力量。君上可不要忘记,阙与君的事,可是墨家的人死抓着不放的,墨家纵然讲道义,可你觉得他们难道不会厌恶公子朝吗?”
“阙与君之事,墨家直接定性为害天下。害天下三字在墨家之义中,不下于不共戴天。”
赵侯也知道这时候不该考虑和墨家翻脸的事,又问道:“可是墨家的道义……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在邯郸日益发展,许多农夫凡有事,不找官吏而找墨者……”
“这我又该如何做呢?”
公仲连沉声郑重道:“这正是我要劝说君上的。”
“走墨家的路,让墨家在赵地无路可走!”
赵侯大惊,说道:“按照墨家的道义,那君可以是虚的。只需要用理性推出什么样的法令最为适合治国,那么君主就要低于法令,这怎么是可以的?”
公仲连摆摆手道:“您说的这些,是您所关心的。”
“可大部分民众,他们关注的,是这个吗?”
“他们知道什么是同义、平等、兼爱吗?他们知道什么是虚君实法吗?”
“他们关注的,是土地、税赋、官吏之清廉、岁入之多少。”
“墨家说,分地授田,可以。这分地授田的事,由您来做,您是君主,不是封君,授田之后的税赋还是属于您,而且免了贵族收取的那些。民众感念这一切,生活富足,墨家所言的同义、平等、兼爱这些东西,除了那些闲人之外,又有几人在乎?”
“民众想要的,墨家知道是什么,所以他们这一次在邯郸蛊惑民众,放贷于您。”
“可您也知道,而且您不是封君,您授田于民,墨家还能怎么办?他们宣扬的那些东西,又有几人会听?”
“墨家说,徭役要支付金钱粟米,可以。一旦您授田于民,让民众缴纳赋税直接给您,那么府库的收入增加,再加上商人之税、边塞之税,足够您在邯郸、中牟等地行如今的‘仁义之政’。”
“等到邯郸、中牟这些大城的民众皆感念您的恩情,高呼万岁,墨家纵然还有道义,可是民众要的利您给了,那大义本身就是君子才看重的,天下纷纷,几人君子?”
“其实民众更喜欢有个君主,惩治贪恋之吏、反击贵族之削。您来做赵民之君。”
“反正在泗上乱起之前,您要平定内乱、勤修政治、集中君权、选拔贤士,正可以非攻。民众少征战,或是因为魏韩齐等主动进攻而被迫防守,墨家也无说辞,民众也自说您仁义。”
“等到泗上乱起,那时候您新军在手、民众备服、府库充足,贤士极多、想要出仕为官的人立于宫室之外,那么赵国又怎么能不强盛呢?又怎么能攻不下中山、干涉泗上之争呢?”
“在利上,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墨家说,义利统一,义即为利、利即为义,是故庶农有庶农的义、贵族有贵族的义,而作为君主的您,也有您的义和您的利。”
“您的利,在赵之四境,在赵之万民,如墨家所言,君主的荣耀源于民众、君主的财富就该是全体赵人所有的财富总和。”
“而您如果只看到私库之钱财粮帛,那是封君的眼界,不是赵侯的眼界。”
赵侯大喜道:“是这样的,我明白了。”
“那么,现在我要做的,便是这么几件事。”
“派人立刻前往邯郸,答应民众关于土地和粮食的请求,并说当初授田本来就是为了让民众可以从事生产而富裕,现在民众的请求是为了更好的生产,作为君主的又怎么可以拒绝呢?”
“并且主动制定法令,承认民众的私产,而且颁发地券,使得民众有效死之心,保卫邯郸便也是保卫他们自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