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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节

  挤出一丝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脸地赶忙上前伸手接过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准备再骂几句的嫂子看着小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觉着手中臂弯中的瓦罐陡然一轻,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说今日怎么就转了性了?

  都说那子墨子是个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听了些讲学竟还知道做事了?

  看着那张有些稚气还笑出了两个酒窝的脸,剩余的半石发泄的话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样化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无言,只能无话找话地说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结实的胳膊牢牢地捧着,又怎么会落下来摔碎呢?

  这么说,无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语。

  嫂子在后面摇了摇头,跟在后面进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内,适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随口问道:“哥哥呢?”

  “去城外给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会儿便回。”

  适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摇头。

  屋中一无所有,此时炼铁尚未普及,铜更是贵重无比,自家的庖厨之中靠的便是一个陶罐来煮饭,屋子被柴草的烟熏的乌黑,墙壁上油腻腻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墙角有一个可爱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条腿的野兽,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饭。

  石磨还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麦子还是大黄黍,都只能连带着麸皮一起用陶罐煮着吃。

  铜炊具,那是贵族才能用的。就算礼制崩坏有钱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价大约是两克铜兑换一斤粟米,一斤铜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寻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边的大屋便是兄长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浓浓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这些臭皮子中挤出来的,连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脱不了干系,单名一个麂。

  一种野兽的名字,常见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见的名。

  两间小屋是卧室,窗户很小,黑洞洞的。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卧榻上,没有被褥,乱七八糟地铺着麦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麦秸草已经变得柔软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现状,也是绝大多数人此时的现状。

  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可以从二十岁看到六十岁,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被征召服役战死,或是一场大病而死。

  这种一眼可以望到边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个陶罐,将那包承载着他梦想和野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去,仔细封好,生怕有老鼠钻进去吃了。

  把这东西仔细藏好后,从柴草堆中翻出麻绳就要去拾柴草。

  没有斧子没有锯子,只能靠双手捡拾。

  此时虽是正午,但平民一日双餐,远不到吃饭的时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时间正好足够。

  将要出门,嫂子从后面拉了一把,拿出来两团包着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将那两团小麻布包在适的肩膀上一垫,仍旧冷着脸道:“整天游荡连柴草都没背过几次,肯定要磨出血,脏了衣衫还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这个垫在肩膀上。”

  “还是嫂子心疼我。”

  涎着脸回了一句,嫂子却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这身衣裳!你当这衣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我一手缝的?”

  适也不打话,也不去想那两个装着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着双手接过,扭身便要走。

  看着仿佛一天之间变了个人一样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却有些无所适从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将粟米洗一洗。

  看着小叔的身影即将从柴门旁消失,哎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追出门去叮嘱道:“东山那边的是公室的、河边的芦苇荡子往西是司城家的、东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边的杨林是灵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动太多,就少背点,别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来,误了明天去浸麻还不如不去呢!”

  看似训斥实则心忧的话喊出的时候,那道身影早已转过了街角,遥遥看着似乎背着她挥了挥手,大约是听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门前,忍不住摇摇头,回去愣愣地淘洗着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内的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鱼干切了一小截。

  ……

  背着麻绳除了城门的适找了个小溪,不是口渴,这水很干净,可以做镜子。

  浮光倒影中,是张年轻的脸,扎着一条简单的头巾,脸庞有些消瘦的棱角,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刀横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翘。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荡起的涟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尔几丝炽烈的光芒从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来,你欠的债也得我来还了。平民人家,求学不易,但愿你原来不是个觉得兄嫂这么待你是理所当然的混蛋,或是说过什么混账话,否则我可还不起。”

  对着破碎的倒影说了几句,如刀般好看的双眉皱在一起,早没了刺柏树下慷慨激昂的模样。

  刺柏树下想的事太远,肩上麻绳的事很近。

  野心归野心,良心归良心,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第五章 治病救人墨家事

  柴草虽多,人更多,近处的终有拾尽,远处的金乌未坠之前赶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贵族的林产不可乱动。

  这里是真正的中原,开发的极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经开垦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农夫,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靠着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疯狂地开垦不需要缴税的私田。

  多亏了当初周王城国人暴动,以史为鉴,商丘城外还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让城中平民烧饭,而不是贵族或是公室的财产。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农民、或是强制的羁奴、或是投靠的无地贫民、或是卖身为质的赘婿,靠着简单的骨头、木头或是蚌壳、青铜制成的农具,培植着希望,偶尔传来几句苍凉悲苦的歌谣。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够如此方圆,也在四脚栽了四棵树作为边界。

  漫天撒籽还是主流,很少看到垄墒纵横的土地。

  适默默观察着四周的土地和农人的劳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树下,身后堆着一大捆的树枝。

  不是很沉,但是细细的麻绳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着道上三三两两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纪还小背的却比他还多,这时候放下一些总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着。

  身体并不是不能承受,无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该有的两道红印子硬茧子还没磨出来就是。

  树下讲学的那位先生,适不知道肩膀有没有这样的红印子,但脚底板肯定如铁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编的鞋为了心中的义量遍了诸夏。

  日后若是真有机会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为义举而千里奔袭,身上肯定还要负着食物和兵器,不比现在背这些柴草轻松。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还是做好将来把脚底板磨出一层硬茧的准备吧。”

  嘀咕了一句,心里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内部就算伪装,装个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内部的要求太严格了。

  耕柱子在楚国做官,弄了二百两黄金,便要急忙送回组织还要附竹简一篇说明这些黄金的来历不敢私用;公尚过前往越国游说,越王愿意给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问清楚能不能实行墨家的大义,实行不了的话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这个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最多算是个外围成员,别说墨子的亲传弟子了,连个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叹一声,心说先把家里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饱肚子再考虑这些事吧。

  最后挥了挥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声,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

  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块腐肉,引得乌泱泱的苍蝇般的人围了过去。

  适踉跄了几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动着身子也朝那边跑过去,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些人杂七杂八地叫喊着。

  “怕是冲撞了鬼神,哎……我儿便是这么死的。”

  “许是热的?弄些冷水泼在脸上,或能缓醒过来?”

  “受了暑热,泡在冷水里兴许就好了。”

  人群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无形的声音,隔着人群适听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围成一团。

  跑过去看热闹的适,像是被捏起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发现人群中躺着一个中年农夫,应该是天太热中了暑。

  这时候还是巫医遍地的时候,中暑这种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现在天气又热。

  一个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晕倒的中年人身边,不断地叫着爹,这时候也慌了神,却也没哭,只是不知所措。

  听众人乱说,小姑娘心里早没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还是天热泼水,她哪里能明白?

  可鬼神之说缥缈难见,泼冷水旁边就有水井,眼见着爹爹晕倒,终究还是骨子里那股大禹治水人定胜天的习性占了优势,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请求众人帮忙将她爹抬到远处的沟渠旁准备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择路,砰的一下和适撞了个满怀,手中的陶罐差点砸了,顾不得说什么便要离开。

  可不想横地里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救父心切,也没回头,狠狠一拉想要挣脱,可是不想这双手极为有力,根本挣扎不开。

  这时回身,发现那只手就是旁边那个双眉锐利的年轻陌生人。

  适也没解释什么,冲着人群喊道:“胡闹,天热中了暑气,拿冷水一激,汗发不出热便散不出,死的更快!”

  那小姑娘年纪尚小,即是穷苦人家懂事早,这时候听了死的更快这四个字,当真如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片刻后哇的一生哭了出来。

  “有说我爹是冲撞了鬼神的,有说要拿冷水泼的,还有说不能泼的……呜呜呜……到底该怎么办?”

  适一抖肩把柴草落到地上,知道自己年纪小,在这个氏族时代刚刚解体不久的时候,年纪小意味着话没人听。

  这时候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朗声道:“我是墨翟的弟子,自然是听我的!若论知晓鬼神天志,又有谁能比得过我墨家?我说不是鬼神降下的惩罚,便不是!”

  这话说的奇怪,墨翟虽然名气大,可终究术业有专攻,这时候除了巫医之外,真正有名的医生其实是扁鹊的师傅长桑君。

  然而一来适不知道长桑君的名声,二来在宋国商丘还是墨翟的名气大些,这些人又不知道墨家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有止楚攻宋的事,纵然是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提及长桑君终究不如提及墨翟之名。

  这时候提及众人不知的长桑君,甚至都不如喊一嗓子丘田间熟悉的下士司马长这样小贵族的名字。

  那小姑娘一听,摸着眼泪道:“墨家的小哥哥,求你救救我爹。我哥哥在给公室修筑宫殿还没回来,我家还有些粟米,只要能救活……”

  适低头看看这个身量未足、满脸泪痕和泥土的小姑娘,点头道:“墨家弟子,救人行义分内之事。能不能救好,我也不敢说,只能尽力。”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极为干练,一咬牙点头,算是同意。

  “烦请各位把他抬到树下,让开圈子通风。谁家最近?回去取些盐巴,再去打一些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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