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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15节

  当年能够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听到了对面便有当初留下的伙伴的声音。

  没有呼朋引伴,因为每一个封田制下的农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并不曼妙、那些被征战的人沙哑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经传唱了数百年耳熟能详的歌曲,在今夜让许多齐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

  身后是君子近士组成的督战队,凡弃甲曳兵而走者,皆杀。

  再后,有各自的领主大夫,凡临阵投敌,父母皆绞死、子女皆为隶、妻子尽入营妓。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东方未明(下)

  歌竟。

  东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阵线前,各种齐语此起彼伏,沿着义师的篝火不断传出。

  “齐国的庶农们,你们为何而战?”

  “费国的事,就算是费国的土地被齐侯得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你们死去,你们的父母可有人供养?你们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们的妻子可有人施舍?”

  “君侯们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贡赋,他们会分给你们一粒粟米吗?”

  “昔年,胡非子在临淄,见即墨有灾,希望齐侯能够挖掘河道以绝灾,可齐侯却将民夫用于修筑宫室。”

  “如今的齐侯,他算个什么?你们在为谁卖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国的时候,广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后宫不避宾客出入,一个月之内竟有一百多姬妾怀孕,田成子却引以为乐,令奏鼓乐以为贺。”

  “他的祖父田襄子,亲爹去认他,他却斩杀了自己的生父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是我爹?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让自己的一个‘父亲’的兄弟担任大夫,甚至可能里面还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谋杀了自己的亲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孙孙、赶杀了自己的兄弟项子牛,在临淄为了自己上位雇佣了几千人跪在街头高喊请田氏代齐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与兄长襄公通奸谋杀了自己的夫君,齐人尚且还有正义之士,可以传唱《南山》、《敝笱》、《载驱》,就在临淄的街头,嘲讽他们的国君。”

  “而现在,齐人面对着硕鼠的欺压、以至东方未明便要劳作,这不敢推翻也就罢了,竟连讥讽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为的勇气传唱为诗的勇气都没了吗?”

  半是煽动半是鼓动的话,不断在齐人军阵前回荡。

  揭人隐私,是最好的破除那种对身份天然恐惧的办法,也是最为“下作”的办法。

  可民众最喜欢的,也都是这些隐私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凭姬妾被宾客睡了怀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贵族和民众之间的距离:原来所谓的贵族礼仪就是这样啊?那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又凭什么贵族就该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动与鼓动之后,不少齐人心道:“我们如何没有勇气?临淄当年也曾传唱《牡鸡》一曲,只是田氏当政之后,凡有传唱的皆有罪,便逐渐无人敢唱了……”

  牡为阳、牝为阴,《駉》有盐:駉駉牡马,说的便是雄壮的公马的意思。

  《牡鸡》一诗,及至此时尚且还有一些齐人暗中传唱,用的也是赋比兴的套路,说的大意就是:连公鸡都知道看护好母鸡,有别的公鸡过来它就会振翅赶走,不惜与别的雄鸡厮斗以至于毛羽尽血,可是有些人啊,竟是连公鸡都不如……

  这诗一句都没提田氏的田成子,可是句句都在说田成子,于是在临淄被禁绝,只是市井之中有人喝多了之后也会偶尔唱上几句。

  这些听到墨家说他们毫无勇气的齐人,难免在心底又唱了这一首《牡鸡》,以示自己不是胆小之辈,曾经唱歌讽刺过文姜和襄公,当年也一样敢于讽刺田氏……

  可是今日,这些话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

  因为终究还要生活,自己若是没有父母需要照料、没有妻子需要疼爱,没有儿女嗷嗷待哺,只怕很多人当年在泗上就已经加入义师,何至于今日还在这里为那样一群人卖命?

  对面的墨者在激将之后,又纷纷喊道:“如今费国革命,费国的民众和你们有什么区别吗?都没有姓氏、没有家族、没有封地。”

  “齐国的农夫东方未明,难道费国的农夫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吗?”

  “他们谋求了自己的利,反抗那些不合于天志的一切,这难道损害了你们吗?你们又为什么要为了你们的君侯来这里打仗?”

  “费国的民众死在战场,尚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父母妻子来战斗,我在为他们能够过上乐土的生活而战,为了我的之孙不再东方未明。”

  “你们呢?你们死在沙场,算是什么?你们怯弱地不敢去追求乐土、不敢去追求天志,不敢去想东方明朗才做事的日子,为了那些奸夫淫妇而死在了地上,化为尘土,变成肥田的料。”

  “你们的子孙还要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你们图什么?这到底哪一点有利于你们?难道君侯想到你们为他的淫乐奢侈贡赋而死的时候,会为你们落一滴眼泪吗?”

  “齐国的庶民们,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而战?”

  一时间,齐人的军阵中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思索,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他们不是在为自己,也不是在为利天下,而死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曾祖父以姬妾被人睡为乐、祖父杀死亲爹、自己杀死兄弟的人而战。

  不要说君侯会为他们落一滴眼泪,只怕君侯根本会觉得这些人的死理所当然,都不过是手中的器具,圈养的牛羊……

  怨恨、愤怒、羞愧……各种各样的情绪,漫随着墨家宣义部的喊话在多数齐人的心头荡漾。

  许多人眺望着远处义师的篝火,踮起脚尖,想知道对面会不会告诉他们该如何做?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他们有家人有妻子儿女父母吗?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他们今后还要依附在封主的土地上生活吗?

  对面的墨者会考虑到现在他们的身后就有持剑的人在斩杀那些试图后退的兵卒吗?

  对面的墨者没有让这些齐人士卒失望。

  他们不止会唱诗歌。

  也不止会站在大义的角度上批评。

  更不止会站在讽刺的角度上让人无地自容。

  他们会考虑到种种后果,考虑到现实的无奈,考虑到最基本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最基本的……活着。

  于是义师那边又传来了更为现实的喊话。

  “今日你们也见到了,义师的攻势凶猛,平阴大夫根本不可能获胜的。”

  “他要真的觉得可以胜过义师,早在平原展开阵列决战了,又何必躲藏到济水边背水列阵?他不过是觉得让你们无可后退有必死之心便会死战。”

  “可义师是墨家的,是为利天下的,是讲非攻的,是讲天下人之利的。墨家不嗜杀人,墨家有法可依。”

  “有罪的不是你们,而是那些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义之君发动的不义之战的受害者。你们无罪,又为何必死?”

  “今日之战,已是必败,平阴大夫自身难保,又哪里能杀死你们呢?”

  “你们想想,从几日前你们就一直向后跑。你们不要忘了,平阴大夫的任务,是去支援成阳,可听到义师到来他拔腿就跑,今日的攻势你们也看到了,哪里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们知道,可能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齐国境内的封地上,你们许多人当年最之战被俘的时候就说过。”

  “我们也知道,可能现在你们的身后,就有持剑督战的人,以防你们退却,或是退却皆斩杀。”

  “你们为那些肮脏的人而战自己毫不能得利;你们为了自己的利不敢后退不敢投降,我们都可以理解。”

  “军阵不乱,你们后退可能会遭到斩杀。”

  “但是,当必败之局已定的时候,当整个军阵都乱起来的时候,当平阴大夫和他的亲士们无可抵挡的时候,这时候请你们不要死战。”

  “举起你们的枪、矛、弓、弩……高举过头顶,凡是这样的,皆不杀,哪怕是乱阵之中,也绝不会错杀一个。墨家言出必行、言而有信,这是天下皆知的。”

  “你们若是不会,请看你们前面的篝火……”

  一句话,引得了万余人一同望向前方的篝火。

  每一墩篝火旁,几乎是同时出现了一个人影,高高地举着长矛,蹲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简单的动作,万余人心领神会,心想墨家果然贴心。

  若是两军焦灼,自己退走,纵然将来必败,可是当时的话主帅斩杀自己还是易如反掌的。

  若是两军焦灼,自己逃亡,纵然将来必败,可要是齐侯迁怒,按照名册将那些逃亡的人都判罪为奴,那也未必不能。

  可若是自己这边败局已定,平阴大夫都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自己又何必投济水而死?又何必想要游过济水逃亡?墨家义师可是不杀俘的,这是他们的义,墨家行义,言行一致,说一不二,天下皆知,说不杀就不会杀,况且还有许多当年参加过伐最之战的老卒现身说法,哪里还不信?

  就在篝火旁那些表演怎么投降最为标准的时候,齐军营地内鼓声大作,一道道军令不断传来,让前面的火枪手一起开枪。

  打不打的动不说,先要把那些喊话的声音盖住,这些话语,抵得上千军万马。

  皮鞭抽打着,剑鞘拍动着,前面的士卒们不情愿地举起了手中的火枪或是弩箭。

  这一次,没有人教。

  但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将枪口对准了篝火之外,亦或是将枪口抬高了一尺。

  不少人心想:你们可以让我们发弩、开枪,可你们管得着我们打哪吗?总不成,打不死人也是罪吧?

  还有想:他妈妈的,你们墨家这些人能不能快点进攻、快点打赢?我可不想当你们嘴里说的肥田的粪料……

第一百四十章 南济水之战(一)

  枪声既作,墨家这边的宣传声音也就被盖住。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不需要再喊些什么。

  分封制下没有狭义的民族,也不可能产生,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了没有民族概念存在的土壤,有些东西不是天生的天然的,齐国没有,楚国没有,秦赵韩魏都没有。

  墨家没有挑唆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就像是当年有人问墨子为什么要诋毁儒家一样,墨子说没有的说有那才是诋毁,有的我说了有那只是陈述,怎么能说是诋毁呢?

  分封制以及其所伴随的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士有隶子弟的层层分封制的确有很大的问题,《东方未明》中唱的现实,不是分封制下田园的贵族美好,而是苦难压迫之后的勃发,那才是庶民眼中的现实。

  这是一首属于齐人的歌,也是一首属于天下的歌,唱起这首歌,也就意味着墨家已经准备在这一战之后做好和天下旧的一切决裂的准备。

  义师军帐内,适侧耳倾听对面齐人稀稀落落的火枪声,面带微笑。

  军事主官们基本都在各自的阵地附近,现在在军帐中的都是副官,主要还是统一一下明日决战的部署。

  现在适的意思,众人都已经看清楚了,需要完善的就是一些细节。

  “今日交战,你们也看到了,平阴军团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获胜是必然的。”

  “但是,怎么获胜,怎么以最小的代价获胜,这是问题的关键。”

  面对着一众军官,适再一次强调道:“胜了平阴军团,但我们损失较大,需要修整难以再战,那么在全局上就不是胜利,而是一场失败。”

  “平阴军团被歼,我们还要夺下平阴、梁父,截击临淄军团战而胜之,临淄军团不败,我们就不算胜利。”

  “魏国这一次已经被我们五面埋伏,一战之后十年之内都会虚弱,吴起入秦,魏赵翻脸,楚国夺回陈地,魏人便不敢再在泗上用兵。”

  “泗上淮北的事,齐国就是关键,一个虚弱五年到十年的齐国,是我们将来获胜的基础。”

  “明日一战,六指那边佯攻,是为了让平阴大夫把他手里剩余的预备部队和精锐都吸引到北面。我带着第一师和骑兵以及剩余的炮兵,在南面撬开齐军的防线。”

  “只要他们一调动,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攻进去。在他们反应过来攻进去,我们的损失最小,否则那些预备队和精锐还在,我们就要面临他们重新集结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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