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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28节

  在田午看来,既已失败,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体面的媾和。

  但现在,墨家在谷邑的一些举动,让田午极为不安:墨家做那些,莫不是想要长久占据济水?

  真要那样的话,体面的媾和似乎都没有可能。

  而这一战对于田和家族来说,更是一场难以弥补的失败:田和想要在死前为儿子铺路,却不想这路没铺好不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也就是说,从南济水之战的结果传到这里的那一刻,要考虑的就不是获胜之后的田和的态度,而是要考虑失败之下田和的态度。

  若是获胜,田和威望如日中天,君权威严,说废掉田午宗子身份就可以废掉田午的宗子身份。

  而如今已败,就算返回临淄,大军在手,田和威望全无,公子郯蠢蠢欲动,这时候不要说不可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目,就是想要反目也要考虑会不会儿子先干掉自己。

  田庆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田午也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之前是用一种静止的眼光却看待事件的发展,用田和威望中天的态度去考虑自己不遵父命返回临淄的后果,所以才会有些担忧。

  现在墨家大军已经兵临平阴,这时候父亲不敢说半句狠话,只怕还要求着自己回军。

  田午再次请教道:“那么依您之见,应该如何?”

  田庆道:“如今的局面,墨家围困平阴,如水边垂钓之人,等我们上钩。大军不分兵,尚且未必能胜过墨家,况于分兵疾进?”

  “鞔之适主力在平阴济水、公造冶之军就在费地环顾。我军若撤,公造冶帅军疲扰,鞔之适伏兵在前,我军焉能不败?”

  “如今武城在手,却是一处可以阻挡公造冶疲扰的要地。”

  田午有些不明白,问道:“您刚刚说,分兵必败。鞔之适曾战于潡水、公造冶亦在最邑成名,武城若守,难道不是分兵吗?”

  田庆笑道:“墨家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他们的义。”

  “武城一定要留下军队才能阻碍公造冶的追击吗?”

  “我大军先行,公造冶必帅军尾随。我留下精兵三千在武城,亟待公造冶大军靠近,立刻焚烧武城。”

  “武城三万余户,若成焦土,粮食、房屋这些,墨家管不管?不管,他们的义又怎么遵守?”

  “管,公造冶的那万余士卒难道还能追击吗?他们为了他们的义,必然要留在武城救援,扑灭火灾、运转粮食、建造茅屋。”

  “他们的义,是他们可以立于泗上的根基。而我们可以为贵族的根基,是源于天下已有的义、礼,以及我们的姓氏。”

  “我们烧了武城,屠戮万人,依旧是贵族。墨家放任武城不管,那么他们就不是墨家,也就失去了义。没有了义,鞔之适不过鞋匠、公造冶不过铸客、禽滑厘不过市井游侠,他们如何能据泗上?”

  田午幡然醒悟,拜道:“您的话,如同夏日劈开乌云的雷电,是我太过愚钝,竟然不能理解这样的妙计。”

  “若是在武城防火、焚烧城外宿麦,大火必三日不绝,公造冶必要留下救火救灾。到时候我们便可疾驰五日,脱离接触,使得公造冶追之不及。”

  “若他救火之后急追,我们可设伏与山间,伏兵大起,弓弩攒射,使之灭亡。”

  “若他不追,我军便可从容越过鲁境,抵达汶水。”

  “只是……只是如此一说,费地之民只怕再不肯入齐啊。”

  田庆大笑道:“公子缪矣。”

  “费国之事,不在费民,而在齐、墨。昔年武王伐纣,周公平三监之乱,殷商之民难道都死了吗?他们如今或居宋地、或于朝鲜,难道又以从周为耻?仲尼乃商汤之后,尚且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墨家不除,齐便不能得费。墨家若湮,费自属齐,民纵有怨,十载可忘。”

  说到关键吹,田庆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当年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

  “墨家如今谈兼爱、谈天下人属天下,那么……我倒要看看,我若焚烧了武城、屠戮了武城,墨家还能如何说服泗上之人爱天下人?”

  “既说爱,那么齐人杀了费人、烧了武城、淫亵侮辱他们的妻子姐妹母亲女儿,难道费人还能爱齐人吗?”

  “若不能,墨家的义,便不是对的。经此一战,墨家兼爱之说,被我破矣!”

  “噫!异端之学隳于我手,青史必留名矣!”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兼爱(下)

  “君子之仇,九世尤可忆。庶民之怨,廿年便无形。”

  “世少君子,二十年后若齐仍能得武城,费人之怨早已消矣。二十年内,以墨家崛起于泗上、魏国争雄于河东的态势,只怕齐人二十年内再难履及泗上。”

  田庆露出了深深的失败情绪,这一点公子午并未反驳。南济水一战,墨家已然占据了主动,现在墨家若是愿意和平,齐国不管谁是君主都会答允。

  公子午明白田庆这一计策的恶毒之处,或者在他看来的高明之处。

  焚烧武城,可以拖住以义为名的墨家公造冶部,使他们不能够追击。

  而且制造了齐人和费人的仇恨,墨家说天下兼爱不分彼此都是天下人,这很容易蛊惑人心,使得天下思定。

  焚烧了武城,这是齐人和费人之间的仇恨,墨家如何解释这兼爱之说?

  若不能解释,那就是说墨家的许多的义,未必是对的。

  如果义的一种不是对的,那就可以从此为缺口,攻击墨家其余的义。墨家的口号喊得太响,站得太高,说是天志,那么若天志的推论是错的呢?

  譬如兼爱,按说九州之内都是天下之人,不应该彼此仇恨厮杀。可我偏偏让齐人焚烧武城、淫辱费人姊妹妻母,那么齐人和费人之间的仇恨,不正偏偏说明了:兼爱天下的学说是行不通的吗?

  齐国从太公望时代就是大国,如今列国纷争,大争之世,齐国亦有一天下之心。

  只是情势逼人,讲仁义已经讲不过墨家了,墨家已然成为了天下的显学,关于仁、义的定义如今正在偏向于墨家的宣扬。

  讲仁讲义讲利,都讲不过墨家,如今又赶上了南济水的大败,即便齐国国内的局势稳定,少说也得十余年蛰伏无力。

  可墨家站稳脚跟的地方离齐国太近了,卡死了齐国入中原、泗上的通路,田午必须要考虑今后二十年内和墨家之间的对抗。

  他思索一阵,心中又生出一策,说道:“不止我们可以焚烧武城,那些要跟随我们退回临淄的费地贵族,亦可参与。”

  “如此一来,莫说是齐人与费人不能兼爱,便是同国同邦的人也不能兼爱。二十年内,齐既不能定天下于一,便也要让天下无人能定天下。”

  田庆赞许道:“公子之见,正与我合。”

  “兼爱之其一也。”

  “若费地贵族焚烧武城,那么费人必怨。费庶民既怨,费贵族也只能委身齐地。一旦泗上墨家有变,他们便不能只是靠借兵返回,而只能做齐的大夫,不可能再为费之大夫。”

  “大夫守其家,贵族守其土。土上之民,从属于土。这正是釜底抽薪的办法,让他们将来除了依靠我们,竟不能够自己返回。就算将来一日泗上墨家内乱,费也只能属于齐而不能属于他们了。”

  田午尚未考虑到这一点,听了田庆的话,当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都说行仁义,也正是取兔之窟之意。在自己的封地上,不能做的太过分,虽然该盘剥还得盘剥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但是盘剥之外还要笼罩上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以掩盖那些肮脏和血腥。

  田庆让费国的贵族动手,那就是把费国贵族自行其政的根基毁掉。

  将来泗上出了问题、墨家衰败,那些逃亡的贵族也不能再用复国的形式来号召民众,只能选择依附齐国,让费地成为齐国的邑郡。

  至少在此时,这些贵族还有利用的价值。

  田氏没有办法喊“护礼”的口号,将费国的事变为墨家的义和天下已有的礼之争,因为田氏是天下诸侯最没有资格说“礼”的一家。

  哪怕是韩赵魏这三晋,都比田氏有资格护礼,最起码如今晋侯仍在,还没有说被废除。当年伐齐、攻楚的时候,三家还是以晋之三卿的名义。

  田氏自身得国不正——不论是从周礼还是墨义,都不正——因而此时费国的这些贵族也多少还有些利用的价值,作为将来泗上有变重夺费地的理由。

  将这些问题商定好之后,田庆便开始准备帅军返回的事,这也是一件麻烦事。

  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一定也传到了鲁国,鲁国之前借道用的是那是齐国内政并非是非攻同盟要面对的事为理由。

  这理由很牵强,也显然触怒了墨家,只是墨家没有腾出气力去问罪于鲁。

  现在来势汹汹的齐军刚刚抵达武城就要返回,南济水一战六万齐军全灭,鲁国的态度必然会发生变化。

  一旦鲁国突然翻脸,认为墨家更加强势,从而翻脸悖齐,那就麻烦了。

  走沂蒙山回莒,那是田庆绝对不会选择的路。

  一则路途艰难,补给不济。

  二则回莒,再抵临淄,只怕墨家已经连临淄都攻下了。

  不回汶水,等同于彻底放弃了长城之西南的所有齐城,也不会对墨家的主力产生丝毫的威胁,到时候墨家长驱直入,齐军都在莒,墨家的后方空无一人,齐国的失败会比现在所预期的严重的多。

  因而田庆希望快点出发,不等鲁国回应,迅速将大军拉到曲阜一带。只要大军囤在曲阜附近,鲁国来不及反应,便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而且若想要在汶水和墨家对峙,以切断后方作为威胁阻碍墨家真的去打临淄,那就不得不依靠鲁国的粮草先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大军抵达,鲁国便可以拿出粮草。而若大军不能抵达,鲁国必然推诿。

  这一系列的谋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在武城的费国贵族整日惶恐不安。

  之前车裂那些亲近墨者的刑场还在那里,那些被车裂的人死前所说的那番——泗上没有车裂,但有枪决,都是死——的话历历在目。

  原本这些话毫无力量,听上去就像是临死之人的诅咒和哀嚎,并不会让贵族们感到恐慌,最多也就是感到愤怒:庶民居然可以为了反对他们悍不畏死。

  但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当初的那番听上去像是诅咒一样无力的话,便充满了力量。

  如今在武城之南,公造冶率领的墨家剩余部队正在武城外对峙,他们不敢硬刚临淄军团,却选择在武城之南的道路上修建堡垒,也让临淄军团很难攻下。

  在这些堡垒之南,墨家已经开始在费国实行了土改。

  开阡陌、破井田、分配逃亡贵族的土地、拆除逃亡贵族封地上的私堡。

  每一天都有消息传来,今日他的封地被庶民贱民瓜分、明日他的马匹牛羊被分配给了贱民……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回去就算不死,没了封地,那又怎么生活?真的去耕种?真的去当工匠?那还怎么能保持贵族的气质?再说也不会啊,除了收地租和劳役之外,并没有其余的谋生手段。

  南济水一战,看上去臃肿庞大气势汹汹的齐军六万覆灭,登时就像是一排排的绞索垂落在这些逃亡到武城的贵族面前。

  天底下之前不是没有逃亡的事,政治斗争失败之后的逃亡比比皆是。

  但是之前逃亡,那些土地最多划归给胜利者的家族,却从没有过庶民分掉的情况,这简直是颠倒日月一样。

  南济水之战,更让这种颠倒成为了一片乌云,眼看就要遮盖到费国最后的一片田园贵族的净土武城。

  他们现在唯一剩下的能走的路,就是跟随这些齐人去临淄,在那里过逃亡生活。

  至少,真正的大贵族手里还有钱财、马匹、珠玉、金银。那些跟随逃亡的小贵族,即便没有那么多,可是一样可以凭本事在齐国的军中做上士。

  当年毕万不也一样是匹夫?但还不是凭着一身的本事从匹夫干到上卿?当然,这个匹夫的起点不同于庶民,有贵族的血脉在身、一身脱产训练处的本事在手,起步就是晋侯的车右。

  不过听起来,至少给那些低阶贵族留下了许多活下去的希望,总不至于沦为他们最不愿意做的庶民隶农。

  城内的风闻越多越多,对于贵族来说他们听到的都是他们关注的消息。

  比如听说墨家已经打下了平阴,准备攻下临淄。也有说墨家到时候会把所有逃亡的贵族抓获后全部绞死的。还有说可能会剥夺所有的封地,贬为平民。

  前两者并不算可怕,后者比死更可怕,那意味着他们家族的子嗣后代将和那些贱民一个身份、同一起点,这是不能够接受的,也是可以为此而拼死的。

  义不同,便可不惜身死。

  他们不同意墨家的义,自然也不会同意墨家义中的平等、兼爱之说。

  兼爱的前提,是平等的人,是天下人是天下人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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