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4节
沛,向南不远就是彭城。
可以说的理由会说给司城皇听,定能巧舌如簧说的很有道理。
不能说的理由则很多。
沛县土地肥沃,地下蕴藏着巨量的煤铁矿。
不远的徐州在后世是一座矿业之城,汉代便在这里设置过许多的冶铁所,至少存在三四处冶铁遗址和露天煤矿。
他知道的汉代冶铁遗址,一共就那么几处。一个在楚国手里过几年要归吴起治理,两处在郑国国都,几处马上就要属于韩魏,都惹不起。
宋国能选的也就彭城沛县这一处。
加之东边是越国灭亡的滕国,对越国而言是片飞地。适知道不久后越国就会因为吴人叛乱将国都从临沂迁回故土,对滕国的控制力会迅速减弱,滕国这样的小国容易搞事。
北边的薛国也是小国,是后世孟尝君的封地,但此时尚且还是个独立的侯爵国,实力不济。
加上鲁国季氏分出的费国、距离彭城不远的小邳国、倪子国……一旦越国衰落,楚国内乱,这几个国家都没有对外攻击的能力,只能自保之力,也是最容易被控制的一堆小国。
在楚越强大的时候,这地方看起来是块死地。
但适很清楚这两个大国很快就要出事。
一个战略中心放弃了根基的长江口,跑到临沂琅琊去争霸中原,被征服的吴人贵族早就蠢蠢欲动。
另一个国君四年内必遭政变,两个儿子和贵族各站一边少说要乱上六七年,然后全面战略收缩,舔舐伤口。
因而沛与彭城,这处在此时看起来是死地的地方,反而正是一处生机勃勃之地。
南可入楚、北可传道齐鲁,又是丹水、泗水相交之地。沿泗水而上可通菏泽陶邑,沿丹水而下可通淮水邗沟。
即将到来的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后,战国前中期的主旋律是中原大战,这里也可以避开。
他和一众墨者又对篡取一国毫无兴趣,这里的位置便极好。
单单是那几处铁矿和徐州的煤矿,还有那些小国的逃亡人口,就已经足够适选择这里。
而他也用“唐汉先生曾走遍九州,彭城与沛俱有乐土中所言的恶金矿,此物大利天下,然此物必须握在我墨家手中,我不信别人有行义之心,必取私利”为理由,很容易就说服了墨子。
之前在宴会上,适听得心惊肉跳。以为墨子是那种一言不合只会讲道理的人,不想墨子竟然挖了一个大坑将司城皇陷了进去,心头大安。
一旁的市贾豚可能看出了适之前的不安,悄悄触碰了适一下,叫他安心,心说只要先生认为是可以行义的事,哪里有做不成的呢?
果然,在司城皇跟着墨子一起叹息、追思文王衍周易各有所得之意时,墨子停住了叹息,说道:“不过我这弟子昨日说了一个既不用减少赋税、又能行义的办法。司城不妨听听?”
司城皇刚说完若有此法必然实行,这时候一听墨子说,哪里还能说不听,只好点头同意。
墨子看了适一眼,适起身行礼后道:“昔日越王授子墨子五百里之地,先生却因为越王不能行义而拒绝。如今先生仍旧不接受封地,因为封地的俸禄是归于先生的,这是将先生的大义出卖。我的办法,既能不售先生之义,又能保全赋税。先生难以决断,所以请司城定夺。”
司城皇微微点头,心下也没有敢小看适。
这人虽然此时名声不显,但司城皇相信以墨家之人才济济,若没几分本事又怎么能跟随墨子前来?那市贾豚名声早显,这人能与之同行,不可小觑。
适的理由早已想好,但今日听了司城皇要谷米的理由,便又多出一条。
“我自幼随异人学稼穑之事,自认有些手段。所以可以包一地之税,而让民用也足。此手段大有裨益,若司城与君上能答应先生的行义之道,我便推行全国;若司城与君上不能答应,我便只好包其一地,不减赋税而足民用。”
他稍微解释了一下包税的意思,司城皇便明白过来。
此时没有这样的事,但有差不多的事,比如一些大的商人会承包铜矿锡矿,每年上缴十分之三五的利。
但是征税权和土地这样的事,还真没有过。
贵族的封地与之不同,贵族封地的赋税是交给贵族自己的,而不是上缴的。哪怕后世赵之平原君这样的人物,在赵国改革后税吏去他的封地收税他都不同意,可想而知现在的贵族封地是一种什么状况。
这不是要封地,而是要免费做个税吏。
若换了别人,司城皇定然要考虑许多,但这件事竟然是墨子提出的,以墨子几十年行义的名声,司城皇根本不疑有他。
在司城皇看来,如果真有人说:墨翟你自杀吧,你自杀了天下就太平了……若是他能提供足够的证据,墨翟和一众弟子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
这是墨子行义五十年的信誉,无人可以撼动。
适的理由也的确很充分,既然这些谷米是他带来的,那么他或许真有增产的稼穑之法。
至于适说的行义什么的事,司城皇显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说:这办法推行全国,但是税赋不增,否则就不会这么做。
在司城皇看来,这些人无非是要征税权、土地分配权而非所有权、田正管理权和帮助他行使收租税的权力。
而军权、土地所有权这些人根本没有兴趣,只是想要在保持税赋不变的前提下提升民之富庶。
墨者的信誉是绝对信得过的,而这种事在司城皇看来只有好处绝无坏处:土地所有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随时可以收回,到时候那些增产后的土地岂不还是自己的?
宋国与变法后的秦国截然不同,根本没有足够的基层官吏,乡村自治程度很高,收税本身就是一件难事。
听适解释了一番后,他面露喜色,说道:“墨翟先生的弟子之才,我是相信的。既是这样,有何不可?只是……要在哪里呢?”
适躬身道:“沛。沛乃小邑,东靠虎狼之越,又近费、薛,此地荒芜,逃亡众多。我听司城说三晋势大,心想这三晋若强,未必不如楚贪,将来若有一日三晋南下,宋人也可迁徙沛与彭城,以为抵抗。”
“司城可清点沛地之赋,定出数额,我墨者便包十年,每年足额供给。十年后若此法达成,也可再议赋税之额。”
这听起来其实就是后世县令做的事,郡县制的出现还早,楚国的县乃是半世袭的自治加封地军事县,和适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种事放在后世就是个县令的寻常工作,但在此时的宋国这算是石破天惊。
没有贵族会做这种事,国君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收拾贵族,同时也没有足够的官吏去这样管理。
司城皇还不是国君,而且行为向来与墨子不合,他招揽不到墨者。
这年月,有能力的都不会想着去做县令,而是会想着去做有封地的贵族。在司城皇看来,也只有墨者这样的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司城皇明白,有百利而无一害。
沛不过小邑,又要防止越人袭扰,又要收拢逃亡之民,本就难以管理。若是这群墨者能管好那里,那就再好不过,若是将来经营得好,正好可以作为自己的封地。
况且,司城皇的野心是五代之内夺宋,学那田赵韩魏,宋国若能得治、而且是以他的名义管辖下得治,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封地多在陶邑,要是有这么一群墨者帮着管理,那就简直是天降之福了。
却不想这群墨者选择了沛地……
墨者中人才颇多,若是能够帮助管理自己的封地,十年后即弃,那自己的封地又会是什么模样?
那沛地终究不是宋国中心,又处在四战之地,如今越楚强盛,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司城皇心中已允,可还是有一事不解,便问对面的墨子道:“先生不做大夫,不受封地,如今这事又与封地何异呢?”
墨子郑重而又慎重地回道:“若做大夫、若受封地,乃为君臣。君不行义,我必劝;劝而无用,我必辞。”
“如今这事,我墨者忠于的是心中大义,履行的也不过是定下来的契约,维护的也只是自己的承诺。又怎么能和君臣一样呢?我墨子如今是君上之臣吗?是你司城之属吗?非也,我墨家如今只是这契约之臣属,只是大义之吏隶。我自行义,我若行义我便不需劝我。”
“墨者之利,为义;司城君上之利,为税。这正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是我墨家所取之需,非金非铜。”
第五十二章 闲棋冷子待天时(上)
司城皇见墨子说得郑重,也向墨子行礼,虽然觉得墨者太傻,心中仍不免敬佩。
他虽然心中已经答应,可是嘴上还没松口,只说要请问于君上,实际上是要和自己家人商量。
但他还是让市贾豚留下来,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可以让市贾豚清点数目、签订契约。
只说七八日内必有回复,墨子也答应送给司城皇玉米一对、地瓜两枚、土豆两枚,而且都是模样硕大的。
待酒宴散后,司城皇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儿子,询问这件事,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一些犹豫。
皇钺翎反问道:“父亲,墨者可守信?”
“墨者一言,驷马难追其舌。”
“父亲,墨者可行义?”
“若谈行义,赴之汤而蹈于火,死不旋踵。”
“父亲可能用墨者?”
“无义,不能用。”
“墨者可有才?”
“大才,只是偏要行义。”
“父亲,若有一日,宋政归于我等,父亲可愿朝聘于三晋?”
“三晋与楚并无异。可借势而不可信依。”
“父亲,可有雄心?”
“你我俱是玄鸟之脉、商汤之后。天降之血,岂无雄心?”
“父亲,你可信墨者变革耕种之法,税费不减而贱用足?”
“墨翟既言,谁人不信?”
“父亲,若楚来攻,三晋兵未至,若无墨者可守长久?”
“不能。”
“父亲,沛、留之赋,可与陶、商比?”
“皆五十乘小邑,如城之湖比菏之泽。又需防越,不过聊胜于无。”
“父亲,沛地可有人愿为封地?”
“东靠虎狼之越,南邻楚之大县,又近逼阳故土民风刁烈。欲祭祀长久,均不愿以此为封。一如楚之鲁阳不受大梁。四战之地。”
“父亲,若沛、留大治,君上可能用墨翟之大义?”
“墨翟早有名望,非我能比,无需以此为功。但凡君上,并不肯用墨翟之义治国,墨翟必不受。”
“父亲,若有日宋政归我等,可愿墨者治宋?”
“不谈行义,不谈非攻,不谈非乐,不谈节葬,不谈节用,谁不愿用?就算这些都不谈,君上若用,上卿必妒。尚贤之说,为君者虽喜,却不敢用,以免亲贵怨怒祸起萧墙。”
“父亲,若不以墨为臣,可愿以墨为通约之吏?”
“墨者守信,数年一换,民用既足,如封渔数年之泽,数年后数罟入而网,其获必丰。”
“父亲,数十年后可撒网者,谁人?”
“嘿……”
“父亲,君上不日往任会盟,城中必有变,父亲可愿让墨翟之人在城中?”
“非不得已,实不愿见。其人大义,与之谈如烈阳灼身、寒冰刺骨,又不能出言不恭,以免其弟子以之为耻行血溅五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