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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55节

  老贵族沉声道:“罪不在民,而在墨家。墨家之义蛊惑民众,使得民心思利而不怀德。昔武王伐纣,治商纣之罪而善待天下之民,辅以教化……”

  众人以为家主竟是要反对此事,却不想老贵族话锋一转,郑重道:“然,仁如文武,也有诛杀之事。所谓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皆为乱天下之害。此人思利不怀德,居土不感恩,当诛。”

  重家臣这才放心,只要能够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那么墨家在此地便不可能站稳脚跟。

  而且墨家既然讲律令,那么只要做的没人知晓,就算整个梁父都知道是他们杀的人,却又能如何?

  几人商量了一番,便定下了计划,只待明夜动手。

  ……

  村社里,孤身一人昨日去给墨家众人送饭的农夫喜气洋洋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之中。

  吃了一口昨日剩下的已经凝固的粟米粥,回忆着今日在田里墨家那些人讲述的道理和泗上之政,他心中便动。

  封田之上的农夫不能够随意迁徙,这种律令一直延续数百年,离开禁锢的土地范围,便视为逃亡。

  逃亡重罪,虽然大部分时候抓获很难,这时候深山老林大泽大河多矣。可是人是社会的人,为了逃避封建义务而离开人类社会,生存极难。

  这农夫便想着,反正自己一人了无牵挂,不若跟随墨家前去。

  义师军中有吃有喝,一年还有两套衣裳,待到退役之后,若是愿意去江南、东海、缚娄等地,还可以得到铁器、火枪,以及自己开垦的土地的所有权。

  这对于这孤身一人的农夫而言,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至于说利天下之类的言语,他觉得很有道理,但至少此时吸引他的还只是那些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幻想着自己将来从军服役于义师之中,便等到退役之后,可以去缚娄,那里据说已有三五处移民过去的城邑,去到那里便会被组织起来耕种开垦,日后便可以吃麦粉、稻米,甚至还能吃上那些义师所言的“油”。

  今日在田中,他跟着那些年轻人蹭了两口军中的炒麦粉吃,里面多少有点油,当真是回味无穷。

  正自幻想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他哪里想许多,便以为是村社里有人来问今日墨家那些人在田里都说了什么,从草垛里起身去开门。

  刚一开门,口鼻就被捂住,接着腹部一凉,还不等叫喊,便死了。

  他自是无备,可就算是有备,一身在田里劳作的筋骨,哪里能敌的过这些经过训练的人?

  几名家臣站在外面盯着动静,屋子里四个人将这人抬起,朝着外面狂奔。

  惹来了村社中的一阵狗吠后,便溜到了村社外的一株大桑树旁,将那死去农夫的肚腹剖开,肠子扯出,再用树皮藤索勒住喉咙,挂在树上后便溜走。

  临走之前,一家臣看着这死去的农夫,笑道:“如此一来,村社谁人敢近墨家?不知死活的东西。”

  猛啐了一口,悄无声息地走入黑暗之中。

  次日一早。

  天才刚亮,庶归田等人就被一阵吵闹声吵醒,揉着眼睛走出去,就看到不少人聚集在外面。

  几个年轻人这才知道昨晚上杀人的消息,偷看了一眼孙璞,见他脸色阴沉,庶归田想到前日共乘之谊,也不免有些悲伤。

  这事想都不用想,定然是那贵族派人下的手。

第一百九十六章 泰山之阳(十四)

  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浸淫尘世几十年的孙璞自然也看的清楚。

  早晨有人发现了尸体,便带人去查看了一下,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破绽,杀人的手段也极为娴熟。

  残忍的手段,更是让村社里凝结着一种说不出的氛围。

  查看之后,便先叫义师以后就驻扎在村社间,然后叫在这里的墨者们一同开了个会。

  这件事连孩子都瞒不过,可却没有证据,毕竟墨家的法条框很多,连“惟害无罪”这样的道理都有,这件事也确实难做。

  会议召开的地方就在村口,避开了别人。

  众墨者之中,一个身穿着草鞋短褐的中年墨者起身先骂道:“此事不消说,就是那些贵族动的手。既不敢动我们,便拿村社民众屠戮。也是为了吓唬村社民众,不要与我们接近。”

  “我们早就说了,要以利天下的恐怖,对抗害天下的罪行。这些顽固的贵族,都该处死,若不处死,他们总会害我们。”

  “咱们和他们讲道理、讲义道、讲律令。可他们会和我们讲吗?会和天下的民众讲吗?”

  “竖起绞架,把那些害天下的贵族、大夫、诸侯,一路从洛阳吊死到东海,这天下便可大利!”

  说话这人满脸通红,极为激烈。

  言语中,我们和咱们的区别也分得很清楚。

  咱们,说的是整个墨家。

  我们,说的是自苦以极以利天下、绝不妥协、以绝对的暴力对抗害天下的不义那一墨家内部的派系。

  他言语中的急躁和无奈,孙璞听的明白,也明白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如今事情已经发了,又找不到证据,谁都知道是那些人做的,可墨家对于“杀一人而利天下”的政策有太多的边框。

  墨子去世之前,就曾说过这个问题,若要以“利天下”的名义进行对抗,无需审判而将墨家作为一个利害的评价者,墨子心中并不是很认同。

  墨家的诛不义令的签署程序复杂,也正是这个缘故。

  这个框,也是墨家自己给自己装进去的。

  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这要讲证据。

  而且单从法律上,墨子认为“惟害无罪”,就算做了什么害天下的事,只要法律没有说不准,那么就不是罪。

  之前墨家守城的时候,守城律令的严苛可见一斑。

  譬如取用民众财物,皆以主券书之,若是书券上写错了,也会按照书券的数额偿还。

  如今墨家正在泗上执政,这律法的规矩,那是不能够改变的。

  唯一能够改变的,也就是墨家内部的激进派成为墨家的主流,直接通过公意决定签发“害天下”的罪名,这样就可以避开需要证据的审判,依靠高效的督检部的人进行法律之外的处罚。

  很明显,这一点暂时不可能,禽滑厘如今重病,适基本上就可确定是下一任巨子,这种可能现在看来微乎其微。

  脸色激动的自苦以极派的墨者发泄过之后,叹道:“你说,现在怎么办?都知道是谁杀的人,可是没得证据,难不成就让他逃脱惩罚?”

  “咱们墨家当先的,到底是义?还是法?”

  孙璞立刻反驳道:“你这么说便部队。咱们的法源于义、源于自然天志的理性说知。咱们的法,是为了促使义;而义,又是制法的准则。两者怎么能是对立的呢?”

  激动的墨者摇头道:“杀人者死,重要的是杀人者的‘死’?还是杀人者死、不杀人者不死的法?法不能够带来正义的时候,要靠什么?”

  “咱们墨家内部,游侠儿极多,原本都是为义杀人的。因为贵族大夫的法不能够保护弱者,那就违法犯禁而保护。那时候市井之间,孤身一人,亦可行义。到如今,墨者数万,义师十旅,反倒束手束脚。不说天下,就这村社里,便有义师一连,就算不用,你我等人难道就不能行义?”

  “那农夫就这样死了,谁来彰显这正义?杀人者没有死,我心难安。”

  不少更为年轻一些的墨者都被煽动起来,这情绪激动之下,有时候激进的言论更为正义。

  孙璞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头道:“贰巨子曾言,以剑救人,一世不过百人。以义、法、理、规矩来利天下,万人亿人。轻重之权、多寡之择,这是早已决定的。”

  他很郑重地用了同心同德同志的同志称呼,与众人道:“同志,墨家的义与天志至上,而规矩是为了保证可以行义利天下的。为了一人而舍弃可以利更多人的规矩,这是违背了‘权’之理。我反对这样做。”

  “终有一天,总可以查清楚,但却不是今日就可以动手的。我们来这里,是来和民众讲道理的……”

  激动的那墨者咬牙道:“讲道理,也得需要手段!如今民众就算听了我们的道理,可却不敢去做,那又何用?”

  孙璞道:“之前贰巨子传达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现在我们当务的是理,而不是做。”

  有些话,他终究不能说。

  墨家会在击败临淄军团、魏赵楚中山国之战结束之前撤回泗上,并不会在齐国长久经营,这是机密,只有一定级别的墨者才能够知晓。

  孙璞知道,所以孙璞明白重要的是理,而不是分地本身这件事。

  他要做的是很多,当初开会的时候,适也说了,重要的是理,在讲清楚的道理的基础上,将墨家在这边的组织建立起来,将民众组织起来,利用如同他当年在商丘城外传义那样,彻底瓦解贵族的基层统治。

  在撤走之前,墨家会和齐国签订极为苛刻的条约,这里面会尽可能地保护这些成果。

  所以重要的,是让民众自己组织起来,自己不再畏惧,自己在先锋驷马的领头之下开启轰轰烈烈的自我觉醒。

  道理他懂,说服众人支持自己也不难,难的是将其中的道理讲清楚。

  他组织了语言,继续和众人争辩的时候,村社里的一户人家,也在发生着一场争辩。

  一男,一女,正是夫妻。

  “黑臀死了,还不是因为和墨家那些人走的太近了?前日送饭,我就想到,封主难道会容忍这样的事吗?当时要不是我给你使眼色、掐着你,只怕你也去了!”

  “你若去了,今天挂在桑树上的就有你。我和孩子咋活下去?”

  女人数落着男人,外面一个孩子在把风,只说住在这里的墨家叔伯们回来的时候就说一声。

  墨家几个人住在他们家,女人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数落完,女人又道:“现如今墨家住在咱们家中,那将来也是大祸。纵不杀你我,可要是服劳役的时候多分你一些、出征的时候叫你去运送粮草,那这家也就完了,又何必杀你?”

  “封主那是什么人?再说现在大军还在,胜负还说不准呢。万一墨家败了呢?你那日可是见到了,好多人从军出征,可是望不到边呢……”

  这里不比济北,没有一场大战,也没有大量被俘后被释放的农夫作为基础,村社之民看不到整个天下,他们也只能看到身边只有一两百人的墨者,以及记起当时齐国大军经过时候的壮观。

  男人皱眉道:“墨家这些人都是好人啊。在咱们家吃饭,也是给钱的,而且他们人多好啊,你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好人?”

  女人哼笑一声,横眉一抖,骂道:“蠢蛋,正因为他们是好人,才敢让你赶他们离开呢。若他们是坏人,哪里敢呢?赶他们走,可是要被杀的。他们是好人,又不会杀咱们,怕什么?”

  这道理简单明了,竟是无法反驳,若是坏人,哪里敢动这样的心思?

  男人沉默一阵,无奈道:“他们的道理也对,也是给咱们分地的。若是真分了地,咱们的日子也就好了……”

  女人再骂道:“蠢蛋!他们要利天下,咱们不是天下人啊?难不成真可以分地的时候,就因为咱们赶他们走不准他们住,就不分给咱们?既分给咱们,又怕什么?”

  “我纵是女人,却也知道他们的话有道理,也知道他们是为了咱们好,更知道分了地日子便好过了。”

  “可若是没分地便死了,那又有什么用?利天下的事,让别人去做,咱们等着被利就好。利天下,可是要死人的,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说到孩子,男人终于叹了口气,女人又道:“我就是和你说说,这赶人的事,我去做。总归不好叫人说你……村社里的别家,也都是这么想的,我都问过了。”

  男人听了这话,苦笑道:“哪能让你去?我是一家的柱梁,若是让你去,才叫人嘲笑。要么我就不同意,我若同意了又哪能让你去?”

  “可是这事……”

  他思来想去,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低着头长长地哎叹一声。

  女人也知道这件事总归不好,柔声劝慰,男人想了许久,站起身道:“那就说吧。还有什么办法?说起来,墨家来的时候,可是帮着给咱们修缮了一下房子,换了两根柱脚,这……这如今却要赶人走,让人住在哪?下雨可怎么办?”

  女人亦是无奈道:“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村头桑树上挂着的黑臀,封主是坏的啊。可墨家是好的。坏的人,你要去好好对待,这样他或许就不害你。可好的人,纵然你不好好对他,他也不会害你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泰山之阳(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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