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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62节

  几人都笑,墨家的规矩相对于此时天下实在是古怪的紧,单单适身边的警卫不是心腹,便足以让那些贵族惊诧,甚至足以推论出墨家如此行事必不能久。

  墨家虽然道义中“非斗”之论,但也推崇君子之勇,而且市井中人又多,春秋之末刺客的传说也多,荡气回肠之余,也多成为了一些讲道理的故事。

  趁着无事心情又好,适又问道:“若说起来,你们谁要是做警卫,真要是有人叛逃投敌,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你们诛杀,只怕以现在天下的德,也难以留下什么好名声。”

  “昔年鉏鸒刺赵宣子,发现赵宣子为民忧虑,觉得不杀不信、杀而不义,于是自刎,遂被传颂。但我想,若是换了你们,不杀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要是动手杀你们所护卫的但却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的上级也是杀的理所当然毫无滞涩。”

  这倒是不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墨家确实少了几分默默温情,什么身边亲信誓死效忠之类的事,那是大忌,也违背规矩,所以真要杀起来的时候绝对不会琢磨着不信不义两难折磨而是会爽快利落。

  适仍旧微笑,便借着这个故事,和身边的人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算是汤武革命,而非只是造反作乱。”

  “在变革之世,用过去的道德去评价变革中所做的事,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变革之后的新的道德好坏,可能与过去并不一样。乐土之上的好,或许放到此时是坏。”

  “既是汤武革命,便是要变革一切。如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我做势而起成为了新的王侯,那可算不得革命。”

  “既创乐土,可不只是打败那些害天下之人,重要的是把一个陶罐子打碎后借着那碎土,又重新凝聚成形,煅烧为陶。这是个极慢极长的过程,所以我们不能心急,但也不能够放松那些诸如打仗之外的事。”

  “这便是咱们在齐国分配土地的意义。贵族有贵族的德、自耕者有自耕者的德。贵族的德,是要不行贱事;可庶农工商的德,是靠劳作‘贱事’以富庶。”

  “要先把庶农工商成为天下之主,方能够确定新的德与好坏的标准。等到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德的,而现在,我们只能是天下德之下流。”

  讲完了这些事,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墨者便叹息道:“算起来,聂政的死,在咱们墨家看来倒是为了大义,说是为了秦不再人殉之类。公造冶和他争了那么多年,最终却是用他的死让公造冶胜了,其中悲伤是可以理解的吧。”

  说起这个事,也算不得什么秘闻,适点头道:“他心中是有大义的,不过秦君也算是他的知己。这件事秦君和胜绰等人本可以隐瞒下去,以不沾弑君之名,但还是厚待了聂政的姐姐,使得天下皆知,这是可以算得上知己的。”

  那名年纪大些的墨者点点头,叹息道:“胜绰毕竟早已叛墨,他终究还是旧天下的人物,所行所做,恐怕有些是你很难理解的。”

  他看了看适,犹豫了一下说道:“有时候你思索事情,很少带有天下已有的想法,有些事你也确实难以理解。”

  “厚待聂政的姐姐,一是酬谢聂政之死。但关键之处,在于若不厚待他的姐姐,他的名声便无人知晓。胜绰和秦君宁可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们动的手,也要厚待聂政的姐姐,也正是出于知己之心。聂政有义,但也求名,既为知己,不需要聂政说出来,自然会做到。胜绰还是有市井任侠之风的……秦君能够做到这一点,气度便足以折服吴起,天下能用吴起的君主不多,但秦君应算一个。”

  适明白那墨者的意思,他的思维方式和此时天下已有的很多时候完全不对路,就像是当初他不学写字而是教字以学会认字一样,在思维方式上他教出的那些弟子多是和他类似,很多事确实难以理解。

  他正要再说说别的故事时,一人急匆匆闯进来,焦急道:“适帅,出事了。”

  “田庆遇刺,说是咱们墨家动的手。齐国大军正在调动,似有动作,正朝赢邑集中。”

  在场诸人登时从刚才的悠闲中忙碌起来,适接过报告扫了几眼,便道:“开个会吧,叫人。”

  放下了报告,想到自己刚刚还在闲聊十步一杀的刺客事,当真是不够念叨。

  刺杀田庆这件事并无必要,而且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要通知他的。

  墨家并不怎么喜欢刺杀,尤其是商丘改组之后,便觉得刺杀这种事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义,除非是签发了诛不义令这种,可墨家组织严密,这种事就算是当地的墨者自发的行动,也必定按照规矩在行动之前上报,若是连这点组织度都没有,墨家也就不是那个自墨子时代就组织严密死不旋踵上是必是的墨家了。

  报告上说,是田庆的近侍呼喊着诛不义的口号动的手,这就更不太现实。

  就墨家的这种道德标准,也就在泗上通行,泗上之外的普遍大义还是墨家的所谓小义。

  适心想,贵族身边的近侍死士,可不是墨家高层身边的警卫,那可都是亲信,都是动辄杀人的。

  后世孟尝君因为个子不高,去赵国的时候被人嘲笑,追随他的士立刻下车,砍杀了数百人,几乎屠戮了半个县城,天下贵族也都没觉得这是什么错事,相反还极为羡慕其能养士,这才是此时天下的好坏的标准。

  琢磨了一下,又问了一些斥候传来的细节,人便聚齐了。

  “田午想要干什么?”

  伤刚愈合的六指自然不会称呼什么公子午之类的名目,直呼其名,这也是在场许多人共同的疑惑。

  适道:“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田午正在治丧,但又说什么要带齐人回家什么的。看他们的调动,是要打赢邑?”

  六指摇头道:“打赢邑那不是自杀?梁父在我军手中,他们打赢邑,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墨家善守。”

  “分兵的话,在梁父提防我们与我们对峙,剩余的那点人能打下赢邑?”

  “不分兵,赢邑打不下,我们从梁父包抄,这不还是输?”

  在场诸人也都疑惑,包括适自己也疑惑。

  本身适的战略就是依靠土改,趁着天下局势魏韩赵楚都无力干涉的时候,不断压迫田庆。

  田庆不攻,他就继续土改,增强力量,使得齐国当地就能提供足够的粮草给养兵员后勤,到最后不费吹灰之力把田庆压死。

  田庆受不了要主动进攻,那也不可能选赢邑,赢邑是死地,看上去攻下赢邑就能让齐国的局面改观,但一样,攻不下来临淄军团就会彻底崩溃。

  适想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头绪,便问道:“要是你们,你们怎么做?”

  六指想了想道:“我就怕攻赢邑是假,是要调动我们。我要是田午,这时候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就在鲁国。”

  “先假攻赢邑,实际上却让大军深入鲁地,直扑曲阜。扶植鲁公子政变,达成齐鲁同盟,这样他还能继续撑下去,撑得时间也更久一些。”

  六指是从大局考虑的,但他不是贵族,纵然这些年成长,却也不能够想到贵族的那些勾心斗角。

  于是但从大局考虑,这个想法确实是最可能的。

  第一师的师代表也道:“我也这样想。咱们义师现在一分为二,公造那边兵力不足,齐军还有可能获胜。”

  “梁父他们打下来没用、赢邑不可能打下来。近十万徒卒士卒随从聚集在数邑之内,粮草补给难以为继。鲁国如今态度暧昧,鲁侯的公子又多,又早立太子,这正是最适合扶植政变的地方。鲁国能够改变态度,凭借鲁地的粮草,还可以支撑更久一些,局面也好看的多。”

第二百零六章 不解(下)

  其余人也都觉得应该是这么个道理,适盘算了一下,说道:“如果攻赢邑是假,那还是没用啊。”

  “大军调动,总有痕迹。两万兵去打赢邑,我们大军何须全动?赢邑又不是守不住。”

  “若兵卒极多,他靠什么扶植政变?公造那边的士卒纵不能做主攻,但提防数千精锐还是绰绰有余。”

  “梁父在手,我们可以直接在梁父集结。如果是真,那就直接围绕着赢邑打。如果是假,我们也可以直接插入曲阜。”

  “如果梁父不在我们手中,这办法或许能行。但现在梁父在手,他这办法怕是没用。”

  在场众人都没有想齐国临淄军团走沂水到莒、从莒地翻越长城回临淄的可能。这样自杀起来更痛快,还不如拼死打赢邑搏一搏呢,因而也就不再考虑之内。

  想了许久竟无头绪,适便道:“那也就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各部在梁父集中,守好赢邑,见招拆招吧。”

  “派人去通知一声公造,提防一下齐军的动静,要稳一点。他只要守住鲁国、卡死沂水就足以。”

  “莒城那边也没什么消息,我也想过齐军可能会孤掷一注,莒地出兵东西对进,放弃莒地不要……看起来也不太可能。”

  “田午这到底是要搞什么?他杀田庆是为了什么?肯定是两人的意见相左……”

  想了半晌,适自笑道:“还能是田午年轻气盛,以为长久对峙驻扎不如速胜?”

  忍不住想到了后世百余年后的赵括,这时候没有这个典故,适也不便说。

  一墨者道:“意见相左那是肯定的。若是齐侯之命,直接杀了田庆也没什么,还不至于把这义举扣在咱们墨家身上。”

  适也点点头,说道:“田午是最不可能造反的。因为他爹还活着,而且太子不是他。如果他爹活着他就造反叛乱,那么这是把田剡和他爹逼成了同盟。田庆造反,也不可能,他带的都是临淄的兵,在沂水附近造反,那是失心疯了。”

  “不会是临淄那边出了什么事吧?难道是田和死了,田剡继位了?”

  下面的人便笑道:“临淄很多咱们的人,而且咱们离临淄更近,若真是田和死了,咱们也要比他们先知道啊。再说,田和要是死了,不用等消息传来,田剡肯定先和咱们接触和谈啊。”

  逐层分析下去,好像怎么都没道理,按照逻辑,最可能的也就是六指所说的佯攻赢邑而入鲁,或者是田午年轻气盛想要一场决战赌个运气。

  适虽然从来不惮以丑恶去推测贵族的想法——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年见多了、听多了那些宫廷的肮脏事之后——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田午是准备用整个临淄军团当诱饵,自己要带着私兵精锐回去政变。

  这种可能适也不是没想到,但顷刻就否决了,因为他觉得这种可能不存在。

  把数万临淄大军葬送,自己跑回去,田剡那边在临淄也有势力,到时候民众一被煽动,断没有政变的基础。

  贵族政变还是需要都城民众的支持的,尤其是寓兵于农的政策之下,临淄那边真要是反对,政变不可能持久。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或者说没考虑到墨家的政策导致了他的推断也有个问题。

  墨家不杀俘虏,义师不筑京观,墨家刚刚因为武城被屠之事传闻要签诛不义令,那么数万临淄军团的士卒纵然战败,他们的亲人眼中也就是“哦……被墨家俘虏了,打完仗就送回来了”。

  这种葬送,不同于以往的葬送,田午正是考虑到这种变化,才确信自己回去政变民众的态度会不反对。

  他不需要支持,他需要的只是不反对,那就足够。

  但适否决这种可能的时候,想的却是临淄的民众因为亲人被葬送而反对,也没有过多去想。

  再者,在他看来,天下局势三年之内不可能发生变化,放弃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团逃回临淄,屁用没有。

  就魏国现在的局势,莫说三年,怕是五年之内都缓不过来气,没法干涉。

  韩国自己干涉更无可能,郑国那块大肥肉在嘴边,魏国好容易虚弱了不需要看魏国脸色了,还不沉浸赶紧吞并郑国打开在中原的局面?

  燕国也就是个打酱油的,齐国出了这事,燕国保不准还得去咬齐国一口,再说中山国复国在即燕国哪里还敢干涉别国?

  赵国干涉更不可能,不趁着这个贵族内乱被杀的机会抓紧变革,却来干涉墨家,这可真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了,为了天下之礼不惜放弃难得的机会,只怕并无这个觉悟。

  楚国真要是想和墨家翻脸,第一件事不是背后捅刀子,而是要像是割脓疮一样把楚国内出仕的墨者和墨家组织全部礼送出境才敢动手。

  适等了将近十年,才等到了这个扩张的机会,为了就是这几年中原乱成一锅粥的局面,这才放心大胆地在费地边境搞摩擦找借口。

  所以在他看来,南济水一战敲碎了齐国的右翼之后,实际上在战略山墨家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

  南济水不是最终的决战,但却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人数众多也更精锐一些的临淄军团在南济水一战、墨家抢占了赢邑、博邑、汶水之后其实就已经死了,无非是早死晚死的问题。

  他是站在这个角度去考虑的,以国比人的话,齐国现在唯一的解脱之法,就是田剡政变干掉田和、交出田庆田午、赶紧请墨家离开。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那样的话齐国的实力并未太大损失,墨家南扩和楚国翻脸的时候就有后顾之忧。

  墨家又说非攻,还没有在泗上进行全面的舆论转向从非攻转为诛不义解放,而且中原局势复杂,占据鲁西南地区虽然富庶可是麻烦也多,肯定得撤。

  可担心了这么久,这田剡也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机会已经这么好了,还是没政变。

  适心道,怪不得历史上田剡被田和弄死之后,连史书上的名字都差点被抹杀,要不是楚人和魏人那边的记录,仿佛在齐国的史书上就没这个人似的,着实无能。

  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田剡政变的消息一旦传来,义师就不得不趁着齐国求和之前主动进攻打进攻战击败临淄军团的。

  可最坏的打算都做了,他竟还是没料到田午会用这样一个最没意义的办法。

  田午考虑到的墨家会迫于天下的规矩不动国君而找人替死,可适的心里那里想过这个规矩,或者说就墨家现在的局面和为他继任巨子之后的舆论转向做准备,田午莫说是齐侯,就算是周天子这时候禅让给了田午那也不得不杀了。

  墨家不杀俘,这是田午敢于逃回临淄政变的基础。

  认为墨家会迫于天下的规矩,不审讯杀死诸侯,这是田午决定回去政变的原因。

  前者适没考虑到,后者那是田午想错了。

  这样一来,导致的却是墨家这边颇为不解,不明白田午这是要干什么。

  ……

  赢邑之南,齐军大营之内。

  杀帅夺虎符的风波刚刚过去,众将信也好,不信也罢,田午终究是公子身份,君侯嫡子,虽然疑点颇多,但还是假意要相信墨家刺杀了田庆。

  那几名死士的尸体被当众剁为肉酱,田午痛哭田庆,只说国失良才、军失良将,并且盟誓与墨家不死不休。

  士卒们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意见,他们本就不愿意在这里等下去,田庆死不死和士卒无关,但是田庆被墨家刺杀的消息,还是在暗地里引来了不少齐人士卒的称赞,都觉得墨家人当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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