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88节
“可现在,齐国的野战之军全灭,临淄不能守,汶水济水民众赢粮景从,三晋内乱、楚越无力,之前的想法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我们强大一分,那些害天下之族、不义之君便削弱一分。武城之屠,让我们知道这天下间,兼爱互利的道理竟是下流,并非上流。”
适明白自己要在众人面前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和自己刚刚说的《继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阶段所实行的手段》融为一体,否则难以服众。
纵然众人最终基于自己一贯的判断会支持,但若是和自己刚刚讲的道理脱节,那么他这个巨子的第一炮就没有打响,这可不行。
对于充满理想的人,要讲道理。对于心怀功利的人,要讲利益。而身为要团结墨家内部诸多派系的巨子,便不得不既要讲道理,又要讲利益和现实。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略(三)
高孙子当然不是为了反对适而说这番话,他只是为了利天下。
目的是相同的,道路却出现了分歧。
而适之前的那番话,又恰恰表达了一种激进的态度,使得高孙子觉得疑惑。
如果说,非攻只是之前应该实行的手段,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对齐国媾和呢?
他现在很相信适对局势的判断,对齐一战的战果超乎了他的想象,也证明了义师现在有趁此机会灭掉齐国的能力。
尤其是齐国的农夫对于墨家的支持,使得高孙子确信利天下的时机其实已经到来。
此消彼长之下,那些不义之君的力量会越来越小。纵然适的想法是对的,先积蓄力量,培养人才,但是现在的局面如此的有利,若是不抓住,怕将来后悔。
除了局势有利,高孙子也有自己的别样担忧。
“昔年有人问及子墨子,说道: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
“等差之爱不提,最后那人的话,不得不让我们警醒。”
“打我,我疼。可打别人,我不会疼,那么我又怎么会去想着去解除别人的疼痛,而不去让疼痛不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武城被屠之事,墨者固然愤慨,因为杀的不是墨者,但墨者兼爱,所以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兼爱与爱己的辩证和统一,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才能够被天下认同呢?怎么才能被‘同义’呢?”
“若细分起来,泗上有齐人、鲁人、邹人、楚人、越人……可是如今他们相信相爱,并不会去想自己齐人还是楚人的身份。那么,一天下、然后同义、使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天下人而非齐人楚人,这是可以使用的办法。”
“现在我们在汶水、济水分给了民众土地,那么我们为了利天下,就要保护他们的利益。即便撤走。”
“可是,土地分给了齐国的民众,他们却被齐侯所统治,如果天下再有不义之君,譬如楚魏相争,墨家会想着利天下之民而非攻。”
“可到时候,齐人只怕会想:我已经拥有了土地,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楚人和魏人的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泗上的民众可以被教育,但是我们撤走,又怎么能够让齐国的民众明白爱己和兼爱的统一呢?”
“这是我觉得,应该乘胜而战,直接管辖齐国的大量土地。”
高孙子说完,会场上再次传来嗡嗡声,几个人点头,也有人偷着看了一下适的态度还在观望,也有人喊道:“有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其实不少人是支持高孙子刚才那番话的,在别的问题上他们可能并不和高孙子站在一起,只是就事论事,他们觉得高孙子的话是有道理的。
一个是适和墨家一直担心的出现各国各族的问题,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对于天下同义就是个很大的阻碍。
不是说到时候爱己和兼爱的统一的道理就不对的,而是现实操作起来会很难,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和很长的时间说服人们放弃那些虚幻的构想和归属感,然后重新归为一个统一的诸夏九州之民。
再一个,也就是泗上已经出现的情况:泗上本地的农夫对于利天下的事,在利益上已经难以催动他们,只能依靠义和那个统一的爱己与利天下之间的统一的道理。
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
墨家的崛起过于顺利,数战皆胜,使得民众根本没有感触过被贵族攻过来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人总是健忘的,二十年前的生活已经成为了故事,固然还有许多人记得,可也有一些人已经遗忘。
高孙子的意思就是说,泗上都这样宣传了,可是依旧不少人对于继续征战利天下的事不是很关心,甚至其实是反对的。
现在给齐人分了地,齐人最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想着利天下?泗上讲道理尚且不能讲的人人有利天下之志,况且依靠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本来也不现实:如果可以寄希望于人人都是死不旋踵的墨者,那么儒家寄希望于人人都是君子、杨朱寄希望于人人爱己贵命那似乎也没有错了,这肯定是不对的。
这是需要考虑的,不是振臂高呼就可以使得天下之民尽皆兼爱的。若是那样,泗上又怎么需要普遍强制军役制?又怎么会墨者越多的连队战斗力越强?甚至真要那样又何必需要宣义部和墨者代表的存在?
待会场内逐渐安静之后,适道:“子墨子尚在时,我们便已经定下来大略。先取泗上、驱逐越人、部署代国北境、谋划南郑汉中、执政楚国鄢郢……”
“我们一直都在为这个大略做准备。一旦天下有变、一旦楚国有变,那么便是汉中南郑、鄢郢襄阳、淮水之南,尽皆大乱。”
“我们卡住南郑,则秦人不能南下。卡住鄢郢南阳淮水,魏韩不能南下。届时,楚地乱,我们平;楚贵族乱,我们定。诸侯不能直接干涉。”
“诸侯若干涉,则断褒谷栈道守南郑;则鄢郢暴动,卡住襄阳使得诸侯只能与我们隔河对峙。”
“泗上在手,魏韩若动,我们自泗上攻魏韩之东,解鄢郢之围。若魏韩攻泗上,我们则自鄢郢出攻伊阙,解泗上之围。”
“这是一整条线,也是我们二十年来一直不变的大略。”
“先论大略,我们若的齐地,诸侯必然反对,楚越也定然要不惜代价与我为敌,到时候我们又如何谋划?时机不成熟,整个大略又如何实行?”
“我们有一战平魏、韩、赵、秦、楚、越诸国干涉的能力吗?纵然有,泗上又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适摇摇头道:“所以,以长久计,以子墨子当年的大略,我认为应该从齐地退兵。”
“这个时候乘胜而战,不但不会更容易利天下,反而会损害利天下大业。”
墨家的战略一直没变,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谋划,期间适策动了吴人反叛导致越人南撤、干预了大梁之战使得楚墨蜜月、干涉了秦国战略使得南郑到手。
但是距离整个的大战略的完成,还早,早得很。
高孙子明白这个大略,也明白其中的合理之处,更明白从地形上讲南郑、鄢郢、淮北、泗上一旦可以联系在一起,那么楚国内乱的时候除了墨家无人可以干涉。
不得南郑,不能入蜀,也不能够沿着汗水直达鄢郢,那么整个鄢郢的上游的安全就可以保证。
鄢郢的上游安全可以保证,那么此时还叫鄢郢的襄阳,就可以做一个锁,依靠墨家的守城术,只需要数万精锐即可完全锁死南北之间的联系。
襄阳向西,便是桐柏山、大别山、淮河,这都不是可以用兵的地方。不拿下鄢郢,那么北方诸侯不能南下、楚国贵族不能北上,将楚国完全锁死在墨家的封锁之下,秋风扫落叶。
再往西,可以用兵的地方就是宋国、泗上。
而泗上在手,意味着魏韩就算想要干涉,也不但不考虑泗上这边的进攻。真要是大军去了鄢郢,泗上这边可以直接攻入魏韩腹地。到时候秦国只怕不会那么老实,莫说魏韩秦同盟,只怕西河地都要被秦国趁机咬走:南郑在墨家手中,秦岭一挡,秦国南下的战略就算是梦幻虚影,除了向东先取西河之外再无别的战略了。
泗上只要在墨家手中,北伐就有出击地,不需要非要走襄阳、南阳一线。泗上经营数十年,别人想攻也攻不下来。到时候最多也就是把整个鲁西南地区打成废墟。
可一旦楚地平息,泗上不失,那么墨家就可以完全掌握战略的主动权,天下易手也就是个时间问题:哪怕是适这一代人都老去,仍旧可以完成整个统一。
楚国的内乱只是时间问题,墨家帮着楚王编练新军和集权,贵族们鸡飞狗跳,一旦楚王死,楚国不乱就出鬼了。
现在适的想法是继续充实力量,攻略淮北,渗漏长江,然后等着楚王死。
墨家已经为这个战略准备了二十年,一切已经发生的几场战争都是为了这个战略,从未改变。甚至于包括遥远的都江堰的提前修建、包括在北境守卫草原、甚至于十余年前入吴传义传稼穑牛耕之术,都是如此,一直不变。
高孙子明白,但他心急,心急于利天下的大业,心急于天下局势再变下去可能会出现各国之间“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的情况。
到时候,有些事就真的难办了。
现在各国都在变法,各国都在强军,各国都在尝试着使用火药、马镫这些墨家一直以来战无不胜的手段,各国也都开始尝试着分田、授田、亩税之类的经济变革。
这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二十年前的大略,如今是否还适用?是否还有可能成功?而天下人,是否又等得下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略(四)
为此,高孙子道:“时事在变,局势在变,你的想法,有刻舟求剑之嫌。”
“若我们夺汶水、泗水,可得民众三十万。齐国已败、魏韩赵内争、楚人虚弱。数年之内,不敢与我等为敌。”
“数年之后,民众编练,越过黄河直捣中原,吞灭魏韩,天子束手。中原定,则四境服,大事可成。到时候便可以以中原人口之广、土地之沃,再伐秦、燕、楚,效昔年武王伐纣,一战而天下定,二十年而安天下。”
“如此一来,利天下大业之决战,只需十年便有可能。”
“魏楚不同,魏人已经集权,一旦都城被破,魏境便无抵抗之人。楚人分封甚重,不同于魏韩,破了楚都,却还要面对那些楚人封君。以中原之势稳扎稳打,事必可成。”
这话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只要能够得到齐地,墨家继续壮大,然而靠速胜一举动荡中原,再依靠中原的人力物力,缓缓利整个天下。
尤其是墨家对齐一战,两战全胜,民众支持并不反对,这种情形给了许多人信心:既然我们这么能打,为什么还要缓缓图之?为什么就不能换个策略,一举荡平中原,野战决战,只要能够在楚、秦等反应过来干掉魏国的野战主力,这件事就成了大半。
当然并不是说现在,而是再说五年或者十年后的情势。到时候齐国削弱,地少而贵族多,到时候必然对民众压迫极深,齐国可以不去考虑;魏韩的集权导致的后果就是一两次野战解决掉魏韩的野战主力、攻破都城,那么整个魏韩也难有大规模的抵抗。
看着不少人对此有些支持,适便借着高孙子说自己“刻舟求剑”的话,说道:“你的想法,虽不是刻舟求剑,却有些守株待兔。”
“守株确实可以等到兔子,但那需要机会。万一没有这个机会呢?”
适心道,你这是机会主义啊,可他憋在嘴里,问道:“这种策略,很容易出问题。”
“就说个最简单的,一旦我们没有立刻战胜魏韩的野战主力使得各国诸侯干涉,那么我们就危险了。齐人向西、楚人向北、魏韩拖着我们,周天子借此号召诸侯,我们的事业就要危在旦夕。”
“确实,你的想法听上去有机会,但却并没有考虑现实的矛盾。”
适看着高孙子,郑重道:“你说,局势在变,可你不也是在用现在的局势,考虑五年十年之后的事吗?你难道不是刻舟求剑吗?”
“我们占据齐地,必然是三晋恐慌、楚人慌乱。到时候,三晋内部的矛盾,就要让给三晋对我们的矛盾。赵人难道会看着我们占据了齐地,还继续和魏韩打死打活?”
“楚人看到我们如此野心,定然会提前清理我们在楚国的力量,甚至促成各国谋划共占泗上淮北。”
“你不能够用现在的局势,去推断之后的局势啊。”
两个人互相对喷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其实换成适所熟悉的话,那就是高孙子认为适是右倾机会主义、适认为高孙子是左倾机会主义。
高孙子认为适高估了敌人的力量,甚至可能在为各国增强力量创造机会和时间。
适认为高孙子低估了敌人的力量,甚至可能会导致整个墨家的局面都变得极为困难。
又值此大胜之季,使得墨家上下都对各国诸侯充满了轻视,觉得既然可以两战全胜一举搞掉了齐国,那魏韩赵楚现在乱的厉害,不如充实实力过几年直接伐谋中原沃土。
适盯着高孙子,又看着众人说道:“诸位同志,这一次我们可以战胜齐国,除了义师的善战强大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是诸侯之间的矛盾啊。”
“魏韩赵楚中山郑都在激战,无心无力。可我们若是占据了齐地不还,那就是让诸侯之间又团结在了一起。”
“二十年间,我们拆三晋、逼魏楚、谋吴越、助西秦,都是为了让诸侯狗咬狗,使得泗上可以发展。”
“泗上现在的局面,源于各诸侯各怀鬼胎,彼此有仇。一旦诸侯对我们警觉,一致对抗,我们的局面就要难看了。”
“且不说别的,整个泗上的工商业就要出大事,泗上的工商业对于泗上是绝对过剩的,泗上消耗不了这么多的布匹铁器璆琳陶瓷,到时候诸侯没乱,我们就要先乱了。”
“所以我们要先保证将来真的开战的时候,我们不乱,至少不会伤筋动骨,这样才可以去谋划更大的事。”
“我们自然是要利天下的,整个从昆仑到东海、从肃慎到缚娄的天下,所以我们才要同心、同德、同志、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不只是我们,而是整个泗上。”
“整个泗上的赋税、工商、宣义、舆论……都需要做调整,为那件事做好准备、做足准备。可现在,不是时候。”
“我的想法,还是那句话。削弱齐国,但是保持齐国完整,不过度刺激天下诸侯。让出齐鲁西南,不去沾那个火药桶,留给赵、韩、魏、齐去争。”
高孙子一直认可适对于局势的判断,而且当年在滕地,适已经私下里和他争论过几次。
他们两个的争论一直不休,从墨子在世的时候就在争,那时候两个人可以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