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91节
这些东西,被适修正了之后,墨者们对于逻辑推理极为重视,而历史本身是有逻辑可寻的,这就是墨家树立的史观,导致了更为玄奇的“历史”和“政治”有时候也是可以推理、知晓未来的宏观走向的。
现在齐墨战争结束之后的天下局势,需要一个推理,一个推论,由此才能确定墨家的下一步走向。
适之前的推论都是在说齐国不可能强盛了,这是为了说服高孙子支持他看起来更为温和、有些投降主义的撤军做法,安抚泗上的激进派年轻人。
现在那个人提出的问题,适不想要再在齐国这件事纠缠下去,于是顺着那个人的话道:“齐国有没有未来,取决于什么是齐国?”
“齐国如果是田氏的私产,那么我说了,齐国没有未来,或者说田氏已经没有未来。”
“可齐国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只有一个想法、齐国却是由千千万万的齐人组成的。如果主权在齐国的民众,你的问题就是齐国的民众有没有未来?”
“当然是有的,为什么没有?他们觉醒之后推翻贵族和田氏,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发展生产,晓习天志,怎么会没有未来?”
“至今为止,我们反对的都是田氏和贵族,却不是在反对齐国的民众,这一点一定要分清楚。今后在一些公开的场合,这个也一定要注意。”
“关于田氏将来会采取什么政策,那是将来才能知晓和以此推断的。但不管他做什么,我们只要能够在对齐签订和约的时候抓住几点,那么田氏和贵族的齐国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现在我的话讲完,关于齐国的大略,谁还有不同的意见?”
说完之后,适先看了一眼高孙子,高孙子沉默一阵点点头道:“我没什么意见了。”
高孙子心中还沉浸在刚才的争论中,还在琢磨适对齐国的种种推论,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破绽,他所担心的几件事适似乎都解决了。
要利天下,天下广矣,总要有个先后顺序,高孙子担心的就是墨家从齐国撤军之后,那些已经得到墨家之利的汶水、济水的齐人会不会吃二次的苦;以及田氏和贵族会不会因为墨家帮着他们清理了一些内部矛盾而使得齐国成为泗上北方的一大强敌。
至少现在,听上去适已经表了态。
他既然说不能够不管那些汶水、济水的民众,在道义上已经符合了墨家的义,这没有和高孙子产生本质上的分歧。
他既然分析了齐国田氏的内部矛盾虽然被清理但是新的矛盾又产生,那么高孙子对于北方齐国强盛的担忧也便无存,在对于局势的判断上,高孙子已经形成了一种对于适的信任和习惯,二十年风雨波澜之下养成的,而不是因为某种私人的信任。
适的意思是分析了齐国种种可能变强的可能,再排除掉田剡成为“墨者”这个可能之外,其余的变强可能只需要在和约中加上几条就算是彻底锁死,以不变应万变,那也不是不行。
两个人的分歧只在于是北上速胜、机会一搏平定中原再谋四边?
还是继续延续墨家原本的战略,先南后北,保持淮北、泗上这个可以培养骑兵和攻略中原的发起点的前提下先解决南方的问题。
适的办法更为平缓一些,而现在的局势之下高孙子确信自己只能反对但却不能够得到广泛的支持。
适又在开篇就先表明了不会非攻立国而是要利天下的态度,这使得高孙子并没有全然反对适的心思。
高孙子也明白现在墨家的内部局面,也明白当年墨子对他的评价以及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做墨家巨子的缘故,在适表明了态度之后,他也转为支持。
在基调定下来后,一个基于这个基调的对齐和约的大体规划也就在一片讨论声中诞生。
刨除掉那些已经定下的内容,唯一的变数就是墨家要得到莒城。
因为越国南迁的背景,琅琊实际上归属于墨家是板上钉钉的事,莒城作为齐国长城防线的东端、作为齐国可能威胁墨家侧后的钉子,这是必定要被拔出的。
莒城靠近琅琊,且不在各国犬牙交错的西部,得到后各国既不会过分刺激,也不会出现那里需要随时防备魏韩齐的状况。
而且莒城在手,等同于再出现费地这样的情况,墨家可以选择在泗水守、而在莒城发动对临淄的进攻,即便齐、魏结盟,也一样可以先行解决掉齐国,以处于不败之地。
这样一来,越国南迁,使得大半个苏北平原都在墨家的掌控之下。而莒城和琅琊作为苏北平原的北大门,只要在那里驻扎一军,退可凭借沂蒙山的阻隔守精华之地;攻可以从东线切断胶东半岛、借助习流舟师威胁即墨。
整个墨家的战略局势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西北以后世的鱼台、沛丰沿着此时还未出现的微山湖一直向南到徐州、宿州。
东北以后世的莒县、沂蒙山、临沂为界,沿着东海占据了大部分的苏北平原粮仓,向南一直到盐城、控制一部分邗沟运河、在此时名为广陵和扬州和海阳也有足够的势力。
西部是受墨家影响、一直平衡贵族势力的宋国作为战略缓冲,可以随时干涉魏楚之间的矛盾。
南部则是已经完全衰落不可能再强盛的越国,时机合适随时可以沿着当年吴越争霸修建的运河直扑扬州,饮马长江。
北部是经过齐墨一战削弱之后的齐国,尤其是放弃了齐西南却得到了莒城之后,齐国更是彻底没有了和各国结盟对抗墨家的勇气:刨除掉内政不稳外,墨家在得到了莒城后,终于可以有两个对齐的战略方向,鲁西南地区北上或者莒城即墨抄后路,都使得齐国不敢和各国结盟:敢结盟,第一个挨打的必然是齐国。
越国南迁保存实力。安稳被墨家煽动起来、经过农业变革导致势力逐渐强大的吴国贵族,楚国又刚刚彻底平定了延续将近二十年的王子定之乱,使得越国不得不和墨家搞好关系,以求墨家能够调停楚国可能的攻击。
魏国和墨家和谈,墨家没有取成阳,使得魏国始终可以威胁鲁国、宋国和齐国,尤其是此时极为富庶的鲁西南地区和陶邑。
但陶邑现在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不和齐国结盟,那么进攻墨家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菏水南下,或者不惜把宋国也拖进去对宋开战。而和齐国结盟,齐国又绝对不会答应。
实际上适放弃了齐国西南地区,就是在挑唆齐魏之间的矛盾:如果墨家占据了齐西南,那么墨家就横亘在齐、魏之间。但现在把成阳留给魏国、又不取齐西南的丝毫土地,还留下一个衰弱的齐国,结好一个对西河虎视眈眈的秦国,这会让齐魏之间的关系急剧下降。墨家可以站在中间,维持一种稳定的均衡,甚至可以威慑。
西南方向的楚国,广袤无比,人口稀少,封君众多,楚王借此大胜又欲集权,也基本不可能发动对墨家的战争。
宋国作为当年晋楚争霸的缓冲国,现在其实面临的是一种三方的平衡,使得楚国更加不敢乱动:墨家和宋国有盟约,宋国被攻打墨家必须出兵。魏国和楚国都介于此,原来只需要考虑对方的态度,现在不得不考虑第三方的态度,并且会极端恐惧墨家和对方结盟。
由是,一个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的稳定平衡将会在今后数年内实现,各国都在舔舐伤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墨家在苏北不断扩张却无能为力。
泗上墨家已经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战略局势的全面转折,使得可以完全放弃“非攻”的口号,可以喊出更加让贵族害怕却又无可奈何的口号了。
泗上墨家也算是终于度过了居中维持、结好邻邦、助守以维持魏楚均衡、谁弱帮谁的阶段,有资格也有实力用远交近攻、谁弱打谁这一策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再多余
墨家高层闭门讨论的那些内容,每一条都关乎到千万人,关乎到诸夏九州。
大时代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细细微微积累起来的波涛,使得许多人的命运不得不和这个时代融为一体,又在这个壮阔的时代下选择着自己的命运。
“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此王公大臣以愚民之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命。”
“但是不是说人和天下、时代、乃至宇宙就绝无联系?如杨朱等人所言,人可以是单独的、超脱于社会的人?杨朱学派的说法,又该怎么理解呢?”
沛邑新建的名为庠序的大学校园内的一处房间内,一名墨者正在用一口带着魏晋口音的泗上话,讲述着墨家的《非命》之说。
讲学的先生手里捏着一截石膏笔,背后的木板上写着几行字,木板的左右各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诸夏九州的大概,几字形的黄河十分好认,但其实画的并不是很完善;旁边一张则是名为《山海经》的地图,上面标注着九州之外的土地,有些地方的译名很奇怪,那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
已经来到泗上半年的西门彘停下了手中正在抄录这些内容的笔,微微有些泛黄的纸上留下了许多墨色的横平竖直的字。
从邺城来到泗上的这半年,没有了钟鸣鼎食的生活,没有了田猎纵横的娱乐,反倒让西门彘觉得很充实和快乐。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当墨家的道义开始在邺地流传后,西门彘便一直觉得自己是天下多余的那个人:在墨家道义的经济体系中他们是蠹虫。
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现实不满,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认为自己有匡扶天下拯救万民的责任和雄心,却做不了。
他们读了一些书籍后对于民众充满同情,可却发现自己的同情在自己生活的环境内是孤独的。
他们忧郁、彷徨,需要一些东西填补他们接受了良好教育和吃饱了撑的之后的空虚。
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他找到了归属、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一个梦想。
墨家很重视教育,这一点西门彘早就知道,却没想到会重视到这种程度。
他来到泗上之后,很快就被安排进了预科班内,班内的同窗多是魏韩赵地的人,口音相近,半数是没落贵族的子弟,也有小部分如同他一样是大贵族的庶子。
名为庠序的大学还在建造,随建随用,许多人是被墨家的九数天志之学吸引到这里来,可是考取庠序对于他们这些外来的人难度很大。
庠序分为文理两科,西行归来的索卢参担任文科长,而理科长则是适当年游楚时就携带的那些弟子中的佼佼者。
这些外来的落魄贵族子弟或者大贵族庶子的确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们接受的教育和泗上墨家的教育并不能全然接轨,有些东西他们甚至不如一些小学中的孩童,庠序中的理科他们很难考上。
而泗上墨家对于教育的严苛程度,又是极为特殊的: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对此墨家的解释是:这样的确可能错过很多有天赋的人,但却保证了更多人的公平,如果可以无限考,那么富贵人家的孩子总会比贫穷家的孩子更有优势,也可能会导致一个家庭将所有的精力都围绕在一个孩子的身上以至于其余兄弟姊妹受苦,毕竟这时候脱产学习仍是极为昂贵的。
那些考不上的,多半也都会被安排到一些特殊的学堂中,或是学习工匠技术、或是被安排到淮北当学堂先生。
西门彘本来是想去学天志中的理科的,只是来到泗上之后才知道自己学的那点东西,和泗上这些自小接受了完整一整套教育的同龄人根本没法比:那些人在讨论水银在璆琳管中高度的内容,他根本听不懂。
而且他来了之后,也有过一次很受伤的经历:南济水一战结束后,墨家征调了大量的习流军校和测绘科的学生前往齐国帮助丈量土地,那时候泗上情绪高涨,主动报名的年轻人排成了长龙,然而他们这些人去报名的时候直接就被打回,理由是他们不懂不会。
西门彘觉得自己这些人在泗上,似乎有点被歧视,不只是歧视他们贵族的身份,更有点歧视他们不学无术……可事实上西门彘觉得自己之前苦学已经很用功了,然而自己学的东西很多泗上根本用不上。
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之后,他终于又有了梦想,那就是考入庠序文科,跟随索卢参西行带回的一些弟子,学习波斯文和希腊文,以及一些胡语,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和索卢参一样西行万里,凿空西域。
如果没有时代的波澜壮阔,西门彘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不会自己被人嘲笑学的那些东西屁用没有。
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练习驾车和在车上射箭,这是别处的六艺,可是这在泗上军制改革后并不如那些学了几年几何九数的炮校学生更受重视,甚至于义师已经快取消战车编制了。
他花了许多年学习礼仪,学习怎么吃饭,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贵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么非菜羮不得用筷子的礼仪。
他跟随父亲学习了怎么才能指挥打仗,可是他学的那些东西和泗上的军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没有墨家,他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骄傲的。
今日预科的先生讲到了命,他倒是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他在邺城的时候,幻想过墨家的学堂会学什么,也猜测过是不是墨家的学堂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灌输那些平等之类的概念。
可他没想到,他进入预科班的第一课,竟然学的是“史”。
学的是我们是谁?诸夏从何而来?上古三皇五帝时候人们大约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那时候会有禅让的说法?禹传启家天下又是不是必然的?商周交替又是怎么回事?诸侯之间的谱系追溯到炎黄上古是不是一家人?
西门彘作为贵族子弟,当然学过史。
可是他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冷冰冰的视角的角度去看待历史。
墨家非命,可这些史书却在用另一种角度阐述一种“命”或者称之为“天志”。
在这样的史笔中,没有什么天降异象、没有什么雪地生花,有的只是冰冷到极点的“国野之别、武装殖民”;有的只是无趣到极点的“铜器骨器石器并用之下、为了维系贵族的统治最合理的方式就是公事毕乃敢治私”。
在这里,礼成为了王公贵族为了维系统治造出来的东西,而非是一种亘古不变、四方不易的东西。
在这里,从道法自然到国家的产生再到推选制过渡到世袭制,都只是一种曲折的必然。
论及典故,那些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并无几人是西门彘的对手,说到一两处典故这些人都会茫然不知。
可论及典故之外的历史的分析,从小接受泗上之学的年轻人的视野却远比西门彘这个贵族子弟开阔。
今天西门彘听先生谈及“非命”,想到自己的命运,又想到那些墨家所认为的必然,不免有些疑惑。
如果有必然,那么这种必然,到底是不是命呢?
必然之外的偶然,又算不算是一种命呢?
“非命”中的命和“天命”中的命,是一种命吗?
沉浸在这种虚无的思索之中,西门彘完全没有听到外面铜铃的响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诶,你父亲上报纸了。”
一句话将西门彘从思索中拉了回来,旁边的同窗将报纸递到了他的面前,传阅了许多次已经有些发黑的“报”上,便有一行醒目的标题。
《邯郸之围将解,墨家敦促魏赵缔结和约解民众兵戈之苦》
标题上并没有他父亲西门豹的名字,但是内容中却自然离不开邯郸之围的魏军主帅西门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