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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04节

  炉火上放着一个小铁锅,上面盖着一个芦苇扎成的盖子,里面正烧着热水,旁边摆着四个等待了许久的、陶的杯子。

  庶君子走到自己的床边,从一个用硬麻编制的布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漆皮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捏出来一丁点茶叶放在自己的杯子里,问旁边正在那就着炉火读一本小册子的教师先生道:“看什么呢?”

  女教师先生将那几页薄薄的纸阖上,在火光前晃了晃,稍微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道:“在看《诗小说》。”

  此时已有小说之名,名为小说,实则也就是故事。

  所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其实和秋官小司徒所做的事有些类似,就是在市井间收集一些故事,只不过加以传播。

  这本书庶君子看过,其实就是讲一些《诗经》里的故事,将一些广为传唱的《诗》用市井之言写成一些城邑众人喜闻乐见的详细故事。

  里面最早的几个故事是适写的,用的很多此时颇为奇怪的手法,比如“心道”、“心想”以及一些心理描写,再后来一些泗上的“有闲”阶层便学着尝试着开始书写一些故事,都很短,但是多少有了些市井文学的模样。

  女教师先生合上不知道传阅了多少次,已经有些破损的小薄册子,忽然问道:“你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也真是人心难测。那女子也是苦命……”

  庶君子一听便知道她看的应该是由《卫风、氓》改编的那个小篇,忍不住想到在学堂时候上《女德》课的时候听到的据说是适的两位先生曾说的一句话。

  “梦是好的,但钱是紧要的。没有钱便不可梦。”

  她记得上学的那时候,自己的女德先生也给自己讲过《氓》这一篇,用的就是改写后的短小说做的例子,忍不住回忆着当时学到的那些话说道:“她要是有钱,能自己养活自己,早就‘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和她男人分开了。是再去找一个对她好的也罢,是自己单过也罢,总归要有钱。”

  “没有钱,能做什么嘛。要么没办法又回去,要么回到自己娘家被数落一辈子,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呀。”

  “我们当初在泗上上《女德》课的时候,我先生就曾说,女子之德,当自强不息,原本没有机会,现在却给了机会。咱们墨家变革天下,总归有了一些女子能做的事,这便是很好的。我看《氓》里那女子的苦命,除非要靠变革天下来解决。”

  对于这一点,女教师先生倒是很赞同,说道:“所以我一直想,若是有一日这天下竟变不得,咱们要失败了,我可只能选择死了。”

  庶君子微微一笑,提起芦苇做的锅盖子往陶杯子里加了些水,冲泡开那些配给的茶叶后双手捧着杯子,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敲门。

  喊了一声请进,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捧着一些东西道:“这个月的配给品。”

  那小伙子是本地人,将四包东西放下后拿出一个条子让里面的人签字后,有些不解地看着那四个鼓起来的包裹问道:“你们女人的配给品怎么比我们多?我们也就一丁点茶叶、一小块肥皂、每两年发个猪鬃的牙刷、一季发几块糖,还有几张纸……你们的怎么这么多?里面都是什么呀?”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一听,脸上微微发红,冲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摆摆手道:“去去去……发别人的去。”

  那小伙子不明所以,嘟囔一声离开,两个女孩打开各自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些日用品后,将一些配给给女孩子的棉布带小心地放好。

  刚刚收拾完,又有人敲门,让对方进来后,对方道:“过几日就要到仲秋了,今年的聚餐要准备的足一些,明天开始都要去庖厨帮忙。这一次上面给拨了一笔钱,要好好办这件事。”

  两人答应下,忍不住感慨道:“日子真是过得快,马上要仲秋了啊。”

  仲秋是个季节年月,这时候还没有中秋节。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发展方式用了很多类似于宗教的手段,比如偶尔组织的聚餐、讲义等,这是一种隐藏在正式政权之下的暗地政权和组织模式。

  依靠传授搭建房屋、传播作物、推广技术等,再依靠聚餐、讲义、施符水治病、贷款等方式,形成了一整套无冕之王在正式政权下的另一套组织。

  每年四个季,每季都会举行一次大型的聚餐,未必吃太好的东西,但是在聚餐的过程中拉近人和人的关系、使人找到家庭之外的另一个组织形式等,都是墨家在边远地区传播的方式。

  当然,钱要从一些铁器马匹等贸易的利润中出,不准接受民众的捐献,因为墨家的产业每年足够拿出这些相比于军费和教育支出而言微不足道的小钱。

  整个云中几千人,不算这些测绘的,实际上真正的墨者也就五六十个,但是外围组织的人基本囊括了大部分的云中人:实际上云中有两套法令、两套命令、甚至于两套政府。

  前者是名正言顺的赵国的,后者是暗地里的组织,而后者的动员能力远远胜过前者。

  正如邓析竹刑取代了原本的郑国法令一样,这里墨家的一些法令和审判也基本取代了赵国在这里的法令。

  区别就是邓析只有弟子,没有军队,所以被子产所诛。

  而墨家有钱有军队有刚刚暴揍田齐的威势,没人敢管。

  秋季的话,马上就要农忙,在农忙之前组织一次,也是为了调节一下农忙时候互相帮助的事。

  但是这一次看样子拨了不少的钱,一猜便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日一早,整个院落内的人都忙碌起来,一些云中本地的女人也来帮忙,杀羊剥皮的热气腾腾和川流不息的人,都让云中城热闹无比,远胜从前的活力。

  云中城墨家的据点很明显,明显到真要是准备驱逐墨者或者屠杀墨者,一抓一个准。

  磨坊、医馆、货栈、盐铁杂货铺、识字夜校……这都是不需要去验证一抓一个准的地方。

  仲秋季节才到,云中城也便围绕着这几个地方忙碌起来。

  对庶君子这些人来说,这就算是一个假期了,冬天太冷,他们这些测绘的人便要休息了。

  冬天肯定还要学习,因为今天从高柳那里来的一支队伍带来了满满的一车的书,应该又是一些泗上那边的新内容新决议。

  厨房内,庶君子一边和面,一边和旁边的人谈论着一些关于冬日学习的事,外面几个人喊了她和七八个人的名字。

  洗了洗手出去,她又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沉甸甸的。

  “泗上那边发过来的书,你们先自己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明年回泗上再问。”

  这句话透出的消息让这几个人都高兴起来,忍不住问道:“明年要回泗上了?”

  外面的日子确实很苦,传话的那人笑了笑,只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收下了包裹,回到住的地方打开,里面有一大叠厚厚的纸,还有几本显然是刚刚印刷不久带着浓浓墨臭的新书。

  最上面的那三本新书的题目,若是旁人看到会很奇怪,但对于在泗上学堂学过不少东西的庶君子而言,倒是很容易懂。

  《类圆少广术》、《以九数之法论博戏之输赢》和《元方程与数之虚实》。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云中春(四)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已经是已经存在的词汇和内容,九数中的方程的意思其实更像是方程组,所谓“二物者再程,三物者三程,皆如物数程之。并列为行,故谓之方程”,此时已经存在的题目基本都是和实际的生活有直接关系。

  就像是说有多少上等禾、多少中等禾、多少下等禾,然后给出三个量,最后询问上中下三种禾每捆出多少米。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不是泗上创出来的词汇,而是原本就已经存在的。

  庶君子随意翻看了几页,前面的内容还是很容易看懂的,后面的内容就开始逐渐复杂了。

  《类圆少广术》主要是关于一些简单的椭圆、抛物线之类的计算方法,因为暂时的深度只涉及到二次方程,所以并不是很难。

  之所以墨家能弄出《类圆少广术》,源于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光学八法中的“焦点”的概念引申出来的不规则的凹面镜问题,以及这几年逐渐发展起来的青铜火炮和弩箭的望山计算等。

  《论博戏》则是一些关于简单概率学的内容,这个也是深入浅出地从现在流行的一些赌博的方法弄出的“赌博内蕴含的天志”的问题。

  至于最后一本《元方程与数之虚实》,则算是一直难以解决的一元三次方程的开端,里面着重讨论了一下“存在”与“不存在”的一些数的问题,比如诸夏极为发达的笔算开方的问题中的负数开方。

  这种问题追其根源,源于辩术和逻辑,墨家有这个基础,才可能弄出来这么奇怪的问题。

  数学本身不是科学,更像是一套哲学体系。科学本身也不是结论,更像是一种可以验证和自我融洽的逻辑解释。但前者却是后者的基础,因为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剩余的不管是眼睛还是耳朵都可能骗人,就像是当年草帛刚弄出来的时候那个“影不徙”的解读。

  在一叠厚厚的书本之中,还有一封庶君子的先生写来的信,上面大致介绍了一下泗上的一些事,后面主要就是说“庠序”明年开始就要正式收学生了,一些人经过核准之后不需要再行考核可以直接进入庠序中学习。

  里面再多的内容没有透露,但庶君子明白这个名单里应该会有自己。

  信上,先生又叮嘱她,时不时就要计算一些九数,免得手脑都生疏。

  她折好信,看着那几本一开始深入浅出多是她学过的内容、但是后面逐渐深奥的书本,苦笑道:“也不知道到明年能不能看完一册。”

  ……

  另一间屋子内,几名在云中的墨家高层正在听从高柳地区来的一名墨者讲一些事,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兴奋的神情。

  “应该最迟明年春上,大量的人口就要迁过来。云中的人口可能是最多的,因为这里毕竟已经有了一座小城,也有一定的粮食。”

  “趁着这一次仲秋聚餐,主要是要让云中的民众明年尽可能地多种一些地,尤其是土豆之类的可以充饥熬过第一年的作物。”

  “上面会拨一些钱,尽量不用一些强制的手段,但是如果给予利益仍然不够,那就尽可能发动民众。”

  特派到此的那个墨者又着重地谈道:“云中和南海不同。南海允许大型的庄园雇佣人、甚至默许当地的百越人进去劳作。”

  “但云中不行。云中的位置重要,必须保证足够数量的自耕农、良家子。可以互助成社,但尽可能要避免出现佣耕的情况。”

  “云中不是来赚钱的,赚钱得利可以去南方。云中是要保证土地、人口,至于财富那是泗上和南方要考虑的事。”

  “一则这里荒地多,人口少,一旦允许佣耕,那么佣耕者实在是难以耕种自己的土地。已经得到佣耕之利的人不会允许人口离开他们的土地,否则这地就没有产出。”

  “二则这里靠近阴山,胡人常来劫掠,需要足够的人可以从军。这是重中之重。”

  “这个钱,我们来出,就是为了防止只管人迁到这里,却放任他们成为当地这些人的佣耕者或者半奴隶,那样的话,将来会积攒很深的矛盾。”

  大致讲了一下其中的道理,这些人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考虑了一下这里的人口和产出,算了一下道:“如果全部种植土豆的话,倒是可以迁徙来两万口,保证明年饿不死。再多的话,怕是不行。”

  “这里远离城邑,黄河虽近,但是上游并无城邑,沿河而上这里地势险峻,也是在难以运输。”

  特派而来的人道:“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部分人要先迁徙到高柳,等到后年才能继续向这边迁徙。两边的压力都会很大,但这件事必须要做好,你们尤其是要做好准备。”

  “没有吃的,是要死人的。胡人那里实在是得不到什么东西,胡人吃肉的不多,多是靠奶度日。”

  “再一个就是冬天时候,就要迁来一部分高柳地区的人,预备明年开春的开垦。”

  “住处、取暖,都要解决。这都要靠你们。”

  “忙完秋收,立刻组织人砍柴,用来抵过去铁器的账目,或者直接给钱。但就算是给钱,也得把道理讲清楚,一则是为了钱,二则是为了义。”

  “没有钱,有的人便不愿意做。”

  “没有义,有的人也不愿意做。”

  “熬过今明两年就好了。虽然有提前准备,但也只能靠你们了,运输不易,粮食运到这里价格要翻几倍,好在云中的民众如今存粮不少,趁这个机会,也摸一下云中的家底。”

  一直在云中地区潜伏的那几名墨者想了想道:“若是这样,那就只能发动民众了。只是……云中本地赵人官吏……”

  特派至此的墨者摆摆手道:“不用管他们。明年他们就要离开,现在直接明白地告诉他们,这里我们说的算。过不了几天,会有几个连队来这里,你们不用担心。”

  “用适的话,以前我们是无冕之君,现在我们要直接正大光明地做有冕之君了。换个想法、换个态度和赵氏的官吏打交道就好,有些事不必遮遮掩掩。”

  特派过来的墨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是在中原能有这样的局面,事情便简单的多。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粮食,尤其是齐鲁卫宋等地。”

  “可这里,有钱也难以做成事。上游没有城邑了,不能沿着上游运输。下游的话,又不可能运过来,大河曲折这里是最难走的一段。”

  “但钱……真要是买的多了,钱本身也只是个等价之物,也亏得咱们五年前就开始在这里布局,至少可以把钱花出去。”

  “上面也知道你们很难做,但既为墨者,困不困难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这五年的时间,云中的改变就是生产力的提升,大量的铁器以先用后还钱的方式推广,使得云中出现了存粮、出现了钱粮铁器的交易,之前在这里投入的大量金钱,现在终于要到了用的时候了。

  做不好的话,整个墨家在赵国的布局都要受到影响。

  云中以上的九原、河套地区,都是很好的可以农耕的土地,尤其是新种植技术和新作物推广之后,诸夏的农耕文明一定会在这里站住脚。

  可万事开头难,这最难的开头能不能做好,就只能靠在这里的五六十个墨者了。

  至少,现在只能靠他们。

  短暂的讨论之后,一云中的墨者道:“人手也不足,高柳那边还要再派人来吧?”

  试探着问了一下,既是诉说一下困难的事实,也是想侧面问询一下自己这些人的安排。

  特派过来的墨者笑道:“何止高柳。泗上那边也会派人来的。高柳的人手一旦再涌入数万人那也不够,泗上那边应该早做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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