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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12节

  做母亲的听完这歌,哼笑道:“你只当你上过墨家的学堂,学过些诗歌,便以为我就不会唱?”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新俗旧礼(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做妈的也唱了一首,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做妈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

  “那孩子不错,我也信你的眼光,可他是个军中的人,每日服役,难以停歇。”

  “孩子,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思念之苦了。聚多离少,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到时候你这半辈子都要吃苦,做妻子的哪有不思念自己丈夫的?你父亲不在军中,便是常年卖货奔波,我尚且思念,况于墨家那些军中人动辄三五年不在家中……”

  “我也年轻过,也知道喜欢的滋味,但过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安稳过日子才是真正的对你好。当妈的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女孩子愤愤起身,说道:“如今高柳,谁不服役?便是我的兄弟也在军中,难不成我这辈子便不嫁了?”

  做母亲的指着女儿,数落道:“服役是服役,无非三年。三年之后便可归乡。他们这些泗上的墨者,尤其是都已经做了连长,成了上士,这一辈子都要在军中。这能一样吗?”

  “家里又不缺钱,反倒是想要找个家里穷苦一些的,这样他需依着咱家,便一辈子对你好,要我说就是越穷越好,只要人踏实肯干,这样他也不敢对你不好。墨家那边不也常说,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决定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什么的……”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女孩子听那句什么谁在上面谁在下面的话,忍不住脸上一红,想到那些旖旎事,心里乱想到这怎么还关系到谁在上面谁在下面啊?

  她这一脸红,当妈的立刻看出了点什么,再一想自己说的那些话,顿时明白过来,一拍手道:“你这妮子,定是做了什么,脸红什么?”

  女孩也不回答,低头道:“墨家说,男女之间,可以自行爱恋……”

  话没说完,就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自行恋爱?自行个屁!你就会纺个纱,识的几个字,能做什么?到时候人家真要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你怎么办?靠纺纱能过一辈子?能养活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回来?”

  “那时候就算是咱家有些钱,可到时候你又不好往外嫁了,纵然有人要,那也是看着咱家钱财,哪能真对你好?”

  “既说自行,好啊,他倒是军中做了上士,家中据说也不差,一辈子定是不愁衣食。你呢?你凭什么自行?到时候离家远,吃喝都依着人家,今日百依百顺,明日呢?你爹做货郎的时候,我便跟着,一步步走来,既是爱慕相依,也是他离不得我我离不得他,你有什么?”

  说完拿起那块很小的玻璃锡镜子,说道:“若靠你自己,你要多久能有这么块镜子?”

  女孩有点心虚,却倔强地嗫嚅道:“我和他说过,泗上我可以教字做村社蒙童先生,泗上也有纺纱的,未必便不能过。再说,他只要待我好……”

  “待你好?”

  母亲哎了一声,劝道:“岂不闻‘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当初那小伙子抱布贸丝的时候,难不成就对她不好?”

  “我就说,离家近些,若受了欺辱,你还有父母兄弟。真要是待你不好,你便回家,无非多张吃饭的嘴……”

  她心中自还有别的计较,只是当着孩子的面不便说出来。

  即便还有许多话不曾说,气氛已然有些沉闷,刚才那戏谑带笑的《柏舟》已经快要变为最开始的那种味道了。

  就在气氛即将从沉闷变到哭声交替的时候,门开了,出门在外的一家之主竟然回来了。

  娘俩儿也都一愣,便问道:“怎么这就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和胡人交易的地方虽然离城不远,可平日都需要兜售个半个月方有可能返回,不想这一次竟然如此迅速,妻子心中不免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男人神色匆匆,但匆匆归匆匆,却没有那种惊慌或是败坏的神情,冲着女人道:“你先赶紧把家里的钱准备一下。”

  “出什么事了?”

  妻子听话的要去内室,可又要忍不住问了一嘴。

  男人的语气便有些兴奋起来。

  “什么事?好事!高柳的政策又要变了,这不是一些人要迁徙来吗?允许雇佣长期的女工,为期四年,只用管吃喝,给少一点的钱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赶忙回来准备定金的。”

  “不只是我,好多做毛绒毛纱和毛呢活计的都被邀请了今晚上去赴宴,有些事要谈。”

  妻子一听,惊叫道:“那可是大事。之前可是不允许雇佣长期工的,这长期工可不就像是隶僮一样了?”

  高柳这地方不是泗上,墨家在这边做事一直不温不火,没有过于刺激到赵国。

  譬如说关于纳妾这样的事,只是将妇女组织起来,遇到有先富起来的一些人要纳妾都会轮番上门轰炸,但却不像是泗上那样有着明白的民法规定严禁如此。

  这长期工也差不多,从没说过不允许雇佣,但是雇佣起来很难,加上一直宣扬人人平等、无有奴隶之类的话,这已经算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了。

  不成文的规定终究不是规定,高柳是个依靠逃亡的民众汇聚起来的城邑,能够逃亡过来的不可能是单独的女性。

  而但凡逃亡者,又必定是青壮,墨家会组织他们进行生产开垦,于是就产生的这种不成文的局面:一些作坊的雇工,只有女工,因为他们的男人一般都有土地,依靠粗犷的土地劳作,女人便做织工换些钱。

  男人听到“隶僮”二字,喝骂道:“不要瞎说,可不是这样的。这件事墨家内部都辩了许久,你不要瞎添乱了。不是隶僮,只是为期四年的长期工,期间我们要管吃管住,每个月只需要给最少的钱就行,四年之后再说。”

  “这不就是让我们去谈吗?一开始说是两年,那可不行,两年时间刚刚成手,都是些不会纺毛纱的,两年也就赚个零头,我们就要谈,至少四年。四年还有的赚。”

  “这一次有不少的女奴过来,主要也是解决一下这里男多女少的事,但是墨家要先让她们适应做人的身份。可一时之间高柳这边又实在管不过来这些人,便只能借用我们的力了。”

  “就要用我们,那就得让我们得利,两年可不行……”

  商人重利,张口闭口都是关于钱,尤其是在两年四年这件事上,更是死咬不放。

  但有些事男人也没有全然说出来,听闻好像是和赵国的谈判有些不顺利,墨家担心日久生变,所以临时决定一次性将需要的人口迁完,所以关于这些人口的安排就是个大事。

  若是分个四五年,断然轮不到商人出面的,可既然一次性迁来,那只靠墨家的力量便有些容纳不了难以消化。

  这一次墨家出面宴请的,包括高柳城内的各行各业,基本上囊括了所有雇工的行业,他家里这点人手也就堪堪能排进去,尤其是现如今毛呢正是好售卖的时候,他便将那些前往胡人那里售卖的杂货交与别人,自己匆匆返回。

  女人闻言,连忙道:“这样说,一下子要迁来的人可不少。那若投机粮食……”

  话未说完,男人便骂道:“投机粮食?我看你是嫌活的长了。真当墨家不杀人?那赵国君子在战场上一串串的杀,贵胄妇人扔到洗毛作坊里,谁人敢投机粮食?新令已经下了,今日宴会就有约谈此事的缘故。”

  “刚才你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妻子没好气地说道:“你问问你女儿!竟是看上了墨家军中的人,要和人私定了终身呢。就前几天上了报说逼死了公子朝的那个庶俘芈……”

  男人惊喜道:“好事啊!他是墨家的年轻人,这城中许多人都是他的同窗,又是泗上的,以后做事也方便。不说别的,便是稍微露出一些消息便值十金,更何况别的?”

  妻子骂道:“钱钱钱!你这做商人做久了,就知道钱,眼里没有别的东西了。那可是你亲生女儿,你把你女儿当什么了?连女儿出嫁,你都要琢磨着利、利、利!”

  “再说了,那小伙子是什么人物?他逼杀过赵公子,将来万一墨家败了,他们一家可都是要被诛全族的!墨家的法不诛族,诸侯的令可是诛族的,到时候牵连上咱们……”

  男人闻言,慨叹道:“妇人之见。当年我带着一点货物和人深入到胡人那里,凶险十倍,故而获利十倍,咱家怎么起来的?那时候就不是拿命换回来的?”

  “这件事不止获利十倍,三倍的利,便可拼命,十倍的利,便是赌上你我性命又如何?”

  “如今形势……你还是看不透啊,真要是诸侯有力诛杀墨家,那还用到现在?墨家的那些言论哪一个不该诛族,可谁人敢去诛?”

  “再说,只有一样,天帝之下庶农工商尽皆平等。既平等过,谁还想做贱人?我自爱利,可在是非之前,却也分的明白。”

第二百八十四章 新俗旧礼(六)

  “这件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你俩就别呛呛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去市上沽些醋,买条鱼,晚上给我做个醒酒的酸汤,免不得还要喝酒……走过许多地方,还是高柳的醋最好吃。”

  女孩儿听到父亲这样说,欢呼雀跃,扑过去道:“父亲最好了。”

  被数落的要去买醋的母亲回嘴道:“好个屁。他那是要把你卖钱呢!”

  女孩儿却不在乎,嬉笑道:“他愿意卖,我也中意买家,有什么不好?”

  说完一溜烟地跑开。

  男人收拢了家里的一些钱,揣在怀里,急匆匆离开了。

  ……

  夜里,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回来的时候,一大碗小鲫鱼和老醋做的酸汤摆在桌上。

  撑在瓦罐里呼噜呼噜地喝了两罐,这才压下去了往上返的酒气,妻子又弄了些水让他喝下,泡了一小块黑乎乎的压茶饼。

  “怎么喝这么多?都和谁喝的呀?”

  丈夫摸过黑乎乎的泡着茶饼的瓦罐,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带着醉意笑道:“你说这个和谁喝的,今天在宴席上我听墨家那些人讲了个故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妻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轻点的丈夫的头道:“听听,听听,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就你们这些求富贵的、求钱的、求官的,这手段啊,能让妻妾不羞愧的,就没几个。”

  “你还好意思讲这个故事。不去想想女儿将来孤零零的怎么办,就想着和墨家那边搭上关系做个姻亲,我是不是得要在院中大哭才行?”

  丈夫醉醺醺地摸上了妻子的手,笑道:“哭?你这故事没听全啊,人家是其妻与其妾,相泣于中庭……你这还缺了个人呢。”

  妻子啐了一口骂道:“你敢!你要是愿意让墨家妇女部的那些人带着人天天堵在门口骂你,你就试试!”

  丈夫哈哈笑道:“不用试了。泗上那边已经制出法了,以后纳妾就不是妇女部的人天天堵门口讲道理那么简单了,而是要犯禁、犯法的。抓起来去劳改,我可不想在高柳挖一年煤……”

  妻子皱眉道:“怎么管这么严啊?墨家连这个事都要管了?”

  丈夫呸了一声道:“你们这女人啊,这对你们不是好事吗?怎么你们反倒是嫌弃管的严了?”

  妻子笑笑说道:“就怕是别的也一样严。”

  “嗯。”

  丈夫点点头,说道:“别的也一样严那是肯定的,你当齐人一妻一妾的故事,真就是在宴会上说着当笑话听的?劝我们呢,发财富贵的手段别太脏,妻妾羞愧相泣于庭那是小事,被拉出去枪决可就是大事了。墨家说,这叫先礼后兵,先明后不争。”

  “墨家那些人太能喝,劝着我们喝,喝的我们都醉醺醺的他们要给我们讲道理。墨家的那酒太烈,也就这几年喝了一些,若是以往只喝那些酸酒的时候,只怕一盏下肚就倒了。”

  “这一次允许长期雇工,但那也不是奴仆,让我们分清楚什么是雇工、什么是奴仆。打不得、骂不得,每旬一天休沐还要组织这些雇工一同听讲义。好在四年呢,怎么也赚回来了。”

  待说完了今日宴会上的这些事,丈夫这才说起来女儿的婚事打算。

  “你担心的那些都没用,你当墨家只在高柳有人呢?这一次来齐国都打败了,都打到齐国临淄了……你知道齐国吧?太公望的那个齐国啊,你说你怕什么?还株连……真要到那一步,你我都得死。武城屠城的事,你也在报上看过了,就因为武城离泗上太近了,就全被屠了,真要是那一天墨家败了,咱们都得被屠。斩草除根你懂不懂?你我不是没听过人无非老幼贵贱尽皆平等的话吧?你我不是没听过墨家聚会讲义吧?这一次南下出征咱儿子不是没服役跟着南下吧?”

  妻子嘟囔道:“还是不一样吧?那小伙子逼死过公子朝,他家身上可是和贵胄有血债的,咱们不是还没血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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