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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32节

  许析大惊,怒斥道:“我怎么能是虚伪的仁义呢?我认可这三表之矩,我也想让天下人得利,怎么能够说我是虚伪的仁义呢?”

  适问道:“就像是刚才您持剑杀人和农夫持剑杀人的问题一样,农夫也需要铁器、布匹、盐、油这一切生活必需品。那么,劳作的分工使得每个人在一定时间内生产的东西更多,您却要反对他,这难道不就是不希望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吗?”

  “您认可三表之中天才财富总和的总价是判断是否是仁义之政的标准,却又反对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这不是虚伪的小人又是什么呢?就像是您说商纣是不仁义的,可您却持剑保护商纣一样,这是不可以不反思的啊。”

  “你想要让天下人并耕而食,不去细化分工使得人常以为业,又怎么能够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呢?”

  “所以我认为,您的道理如果行于天下,那是要害天下的。”

  社会分工使得生产力增加,这是道理,也就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越细化的分工,会让生产效率提升的更大,这就是分工制作坊的源泉。

  适避而不谈工商业和农产品之间的剪刀差的公平问题,而至直接从农家的模型中找漏洞,把这个球踢给了许析,逼着他不得不回答。

  孟子当年和农家辩论的时候,也是避开了“公平”的问题,而是用了类似于“社会分工”的“劳心劳力”之说,但其本质上还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使得劳心劳力是合乎道理的——这句话本身没错,错就错在他说的那个时代,并没有解决血统贵贱的问题,劳心者是和封建贵族阶层绑定得,劳心者等同于封建贵族,因而没有错的话在时代背景之下就是错的。

  适则是用社会分工来反驳许析的同时,顺便告诉许析为什么要社会分工、社会分工为什么是对的。

  劳心劳力,那是有阶层属性的。

  同样,社会分工,也是有阶层属性的。

  如果认可社会分工,那么泗上的作坊制手工工厂就是进步的、就是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正确手段,换言之让宋国农夫破产来泗上做工那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正确。

  而且这样名声比较好:你看,是贵族非要兼并土地获利,不是我们墨家非要逼着农夫放弃土地来城邑进作坊做工的,我们还收留了你们逃亡呢。贵族简直太混蛋了,将来大家一起把贵族搞掉你说好不好啊?反正墨家现在是天下的在野党,锅都得让贵族们背,谁让周天子和诸侯尚在呢。

  如果不认可,那就必须要驳倒社会分工带来的生产效率的差别问题。

  许析心中难以反驳,只能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适好像把辩题偏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拉回去。

  他挖了个坑让适跳了进去,可是适跳进去后不是选择爬出来,而是选择把周围的地都挖平了,然后重新挖了个坑又把他给推了进去。

  见到许析沉默,适立刻道:“这就像是一个馒头,分而食之。墨家的三表,是要把馒头做大,又把馒头分的公平。而先生的做法,是完全不考虑把馒头做大,只是想着把馒头分的公平,甚至于为了公平宁可舍弃掉馒头外面的一层皮,因为那样会导致分不均匀,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又是一个坑。

  可在许析听来,这简直是个救命稻草,适的话在他看来,终于露出了巨大的漏洞,不由在心中欣喜不已。

  心道你若继续按照刚才那么说下去,我很难把辩题再扳回来,可你现在忽然这么说,这正是点醒了我。

  他立刻道:“您说的,正是我想说的。墨子当年的三表,是您说的这个意思。可是,您却只注重把馒头做大,却没有注重把馒头分的公平,使得工商得利而农夫受损,这才是我们农家和你们墨家之间的分歧。”

  适笑着摇摇头道:“先生大错特错,如今天下,分馒头的不是我们,而是王公贵族啊。”

  “土地封于封君,农夫劳作要服劳役、要缴赋税、要为公家耕种,要为封君修缮。贵族们不稼不穑,却得到了大量的粮食,这才是分馒头的人。”

  “至于工商业获取农夫血汗,那只是分了一点馒头皮。”

  “所以我说,先生的道理,只能够小利天下,而不能够大利天下。”

  “这就像是,一个人杀了人,而另一个人却只是没有清扫自己家门前的灰土,您却要杀死没有清扫灰土的人,却不去追杀那个杀人的人。”

  “凡事有轻重缓急,难道现在的问题,不应该是先杀死杀人的人,然后再去管没有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吗?”

  许析再度沉默,片刻后又道:“杀人的人不对,可并不代表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就是对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而不是小错就不如大错。”

  适点头道:“先生的话是没有错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但是,如果先生持剑约束天下,那么先生是去先追那个杀人的人呢?还是先去惩罚那个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呢?”

  许析叹息道:“我会先去追那个杀人的人。但是,您这样说,不就是说,墨家也认为那也是错吗?”

  适连声点头道:“怎么能不是错呢?楚国农夫买盐,盐价奇高,商贾求利而盘剥农夫,难道墨家是赞同的吗?”

  “先生在泗上流转,也知道泗上的盐价,难道不是比楚国低吗?甚至比起先生在江边的千人村社的价格不是更低吗?盐业在泗上也是获利的,但是即便获利依旧比先生在江边的更便宜、更对农夫有利,这不就是证明先生的道理错了吗?是否有利,那是用实践去检验的,实践证明泗上的手段是正确的、是可以利天下的,而先生的手段是不可以利天下的。”

  “盐业价低,一则是泗上规定了盐价,这达不到先生所言的‘十足的劳作换来十足的商品’,依旧可以获利,但是盐价却比先生那里更低。”

  “二则,是分工和天志借道利人,使得每个熟练的盐工生产的盐更多。”

  许析不得不承认,却又立刻反驳道:“既是这样,那么等同于泗上的一斤盐的劳动量低于别处,所以应该价格更低这也是正确的。那么,泗上为什么不可以将盐价压到更低,使得农夫用同样劳动换来的粮食就能换同样劳动的盐呢?”

  适笑道:“这是因为泗上需要钱去开展教育、建立更多的作坊、培养更多的教师先生、医者,以及庞大的军队所需要的火枪、铜炮。”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要去利天下。”

  “为什么非要有教师先生、医者、军队、大炮才能利天下呢?”

  “因为导致现在农夫受苦的最主要原因,是王公贵族们以万人奉养一人,所以才需要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

  “先生在楚国,那是封君给你划出了一片不需要缴纳赋税、劳役的封地。先生如果能够说动天子、说动齐楚燕韩赵魏秦越中山宋郑巴蜀等诸侯、说动天下封君都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权力,使得天下归一,那么自然就不需要火枪和铜炮。”

  “但先生您能说动吗?”

  “所以我说,利天下之事,有轻重缓急,有先后顺序,有大利有小利,有真正的利天下和虚伪的利天下……这些道理,是不能不去了解和掌握的。”

  “先生也有利天下之心、农家也有利天下之志,难道先生就不愿意和我墨家,一同解决天下的大患?等到天下大患解决之后,咱们再来解决您说的小患吗?同样的力量,做大利于天下、做小利于天下,所得的功效是不同的。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难道不想投身到这项轰轰烈烈,使得天下人大利的事业中吗?”

第三百一十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一)

  一言问出,适的声音极大,不只是在问许析,更是在问许析的弟子。

  墨家不缺一个许析,缺的是更多的有利天下之心的同志,投身到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大治的大争之世中。

  墨家看重的也不是许析,看重的是成百的农家弟子,他们有利天下之心,在宋国甚至搞出了一些大动静。

  下首右侧的农家弟子听了适的话,都已经在纷纷点头,不少人流露了一些恍然大悟之色,更有些人按剑欲起,大有立刻投身其中的意愿。

  他们来到泗上之后,看到了泗上的一切,包括泗上生活水平远高于别处的农夫。

  超额利润之下,泗上合作村社的农夫生活的也远比别处高。

  这是纵向对比,可在这些人眼中这就是横向的对比。

  胜利者未必是对的,但某种程度上是政治正确的。

  而墨家的功利性和一些行为的逻辑,又不是以道德为第一出发点来评价的。

  正如墨子所言、被适修正的三表。

  墨子说,要合于天志,那么怎么算是合于天志呢?答曰,社会财富总和增加、大多数人得利、人口增加。

  和论德、论心那一套根本不搭边。

  而墨家的功利性又强到什么程度呢?

  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不杀?答曰,杀。

  王子闾被逼上位却宁可自杀,是不是仁义?答曰,狗屁的仁义,你行你就上,上了之后再搞掉政变者、使得民众得利,要用结果去评价仁义!你一抹脖子死了,留下了身后名声,楚国万民怎么办?

  就像是泗上民众衍生出来的“虽然我不是墨者、不能为利天下死不旋踵,但我正常缴税、我服兵役,我在法不禁止即许可的前提下致富了那么我就是合于天志,是除了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之外的人对昊天上帝最好的尊重”这样的诡异伦理逻辑一样,更多的是看重结果,而非过程。

  纯粹的、只有对错的道德正义,因为以德为最高标准,那就只有好、坏,没有很好、挺好、好、不好、坏、很坏的差别。

  墨家的讲究的“权”字,就导致了墨家不可能以德为最高标准。

  权,取大而弃小,取大利小害而舍大害小利,那就不能是非黑即白。

  这当然未必是对的,却是短期之内趁着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把诸夏九州带着往前飞而不是“万物自化”等着慢慢积累的、可能被打断的萌芽最好的办法。

  农家的道义有没有道理?

  其实对墨家而言,太有道理了。

  因为墨家言:义即利也。

  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利,于是便有不同的义。小农要是直接支持残酷的工商业发展,那绝对是脑臀分离,反而会被墨家看不起。

  一个进口粮食的问题,都在泗上闹的沸沸扬扬,长远看这正是适最想要的结果:人们从蒙昧中醒来了,就算有一天墨家失败了,醒来的民众便不可能再愿意沉睡下去。

  适和许析的辩论,从一开始就在偷换概念。

  许析要辩赢适。

  适不是要辩赢许析,而是要说服那些农家的弟子。

  两个人的出发点完全不同。

  适辩赢了许析吗?

  适觉得,并没有,他到最后还是没有解决“工商业者剪刀差对农夫是不是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偷换了概念,变为了“大的不公平和小的不公平先解决哪个”的问题。

  要辩明白这个问题,不是三五日能说清楚的,也不是现在能说清楚的。

  适把判断题变成了选择题。

  用墨家的功利性,扭曲了问题的道德正义性。

  功利是有选择的。

  道德正义只有是非、对错,没有权衡。

  许析能感觉到这场辩论根本没结束,可却已经没有办法再直接辩论下去。

  适现在抛出这个问题,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利天下?

  他得回答。必须回答。

  他不回答,他的弟子们就会失望,晚上就可能会去墨家组织部去写申请书。

  他回答,就等同于他要认可这是选择而非是非。

  除非他现在拍着桌子说我就认为必须要完美公平,而那样许析明白,以适之前的表现,肯定要问他怎么搞?

  到时候他又找不出办法。

  弟子们跟随他,不是因为弟子们想要求利,而是想要利天下,只是恰好弟子们认为许析的道义可以利天下。

  现在墨家也给出了更好的利天下的方法、有计划、有套路、有长远、有现在,并且给足了农家台阶:大家先一起搞掉贵族,然后咱们再谈论九州诸夏的义,也就是利,是倾向于内部哪一个阶层的。

  墨家这是准备和旧天下撕破脸了,所以可以说的这么直白:我们就是要搞事,我们准备火枪大炮,就是为了要利天下,而利天下现在最大的阻碍是那些蠹虫,我们要搞掉他们,你们是否一起来?

  墨家高层之前作出的五年之内会恐怖平衡的推论;齐墨一战挑动三晋楚秦混战的结局;也正是适现在敢于说的这么直白的原因:我就是明说要造反了,来抓我呀!

  魏国不敢抓,因为怕被秦国爆了菊花。

  赵国自己不敢抓,想抓必须要拉动魏国,魏国担心被秦国爆了菊,不敢同意,赵国自己搞不定高柳云中,更别提泗上。

  楚国刚打完一仗,内部问题还没解决,集权变革正是最激烈的时候,楚王现在和泗上开展,那就是一脚踢在钢板上,会让改革成果全部付诸东流。不趁着搞定了陈蔡的巨大威望迅速变革,那楚王的脑子肯定是锈了。

  齐国被怼的五年之内恢复不过来,更是有心无力。

  这也正是整个适上台之后,整个舆论大规模转向、上台就发表非攻不是现阶段利天下的手段、大规模扩充军官团、强制商人从楚越压舱稻米减税的外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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