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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44节

  用烂地换取中央直辖区的好地,既可以加强中央集权,又可以拓展边疆,楚王变革的算盘打得不错,总体来说还是尚贤那一套,所谓“有功则赏、三代无功收其爵”。

  然而在变革初期,只能先做“有功则赏”,不可以做“无功收爵”,他要是敢这么做,屈、景、昭三族会立刻叛乱清君侧,即便做的已经足够妥协,仍旧出现了屈宜咎叛逃三晋这样的大事。

  临武君是楚国庄氏,名启,王族的远支,芈姓。得氏源于楚庄王,谥号为旁支旁系的姓氏也属正常。

  临武君庄启来到临武的时候,一同迁徙来的还有三千户楚人,构成了临武城内的主体。

  依靠神权祭祀作为基层组织的基本结构,城内五十户为一里,每里都有自己的土地神庙,所谓祭社。

  在楚国富庶地区,里的管辖范围更大,所以各个里祭祀的祭品也各不相同。

  大里用牛、中里用彘、小里能用猪就用猪,用不起就不用。

  而在城内又有大型的“稷”坛,这是五谷之神,由各个里来进行一同献上贡品再由贵族主持祭祀。

  五十户为一里,仍旧是按照原本的组织结构,形成类似于村社的制度,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能耕种自己的私田。

  战时需要从军,也需要为封君履行封建义务,包括打猎、筑城、修缮等等。

  城外,则依旧采用夏君夷民的统治方式,继续维系原本落后的氏族公社,但是收买原本村社的头领人物,给予他们经济特权、允许他们多占村社土地,以此维系在当地的统治。

  临武君的主要统治力量在于城内,城外的话他的命令达不到最基层,但是可以通过被收买的村社头领进行税收、征兵、服劳役等活动。

  在一些更为边远的地区,甚至还有当地的统治者直接“率众而投”直接被封为封君的情况。

  临武城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古典殖民城市,和西周分封天下时候的态势差不多,长久来看这是同化的最好办法,只是可能需要的时间太长。

  被封在临武不过十年,伴随着铁器、牛耕、火药等技术的传入,十年时间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

  这种土地兼并在铜器时代的速度是微乎其微的,但随着铁器牛耕等的推广,兼并速度大幅提升。

  因为作为贵族,需要的不是劳役地租、可以控制的服兵役的人口,而不是本地的富庶。

  所以对于农夫的束缚不可能放松,荒地有的是,可任他们逃亡,民众倒是活下去了,然而贵族的力量却被削弱了,作为贵族这是不可容忍的情况。

  要把农夫维持在一个“买不起更多生产工具、没钱没工具逃亡、没有余粮逃亡”的情况,是最为完美的贵族统治。

  然而伴随着过早出现的制式铁器农具和牛耕技术,临武君既是贵族,却又有了另一重身份。

  他有钱,有封地的收入,有对封地土地的所有权,也有泗上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货物。

  于是他利用贵族的权力征用民众开垦荒地,购买铁器耕牛、深入边远山区掠夺人口,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土地,再把土地或是经营或是租种亦或是分封自己的下属,不断膨胀着自己的势力。

  开地、开矿、淘金、垄断封地的盐业收入、购买武器,形成了一种和墨家控制的南海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式。

  南海地区墨家是作为“政权”存在的,一旦平定了北方的局势,通过移民迁民,采用泗上那种村社联合直辖统治、借贷给耕牛铁器、消灭当地文化阶层贵族的发展方式,将民众看作是国民的一部分,依靠着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干部人数,很快完成了南海地区的土改、整合和政权建设。将南海建为原材料生产地的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庞大的市场存在的,民众没有余粮余财,工商业就缺乏市场。

  而临武则是完全的依附关系:农夫依附于临武君和临武君的下属,商人花钱搞到盐业专营权依靠临武君的权力得以维系高价;城外村社内依靠村社原本的头领现在因为贫富分化出现的富裕阶层实行间接统治。

  这两种模式的组织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贵族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但是新的政权他们学不会也不敢学,更没有能力和足够的干部去学。

  既不想,也不能。

  临武地区的特殊地里位置,也注定了临武君只能采用这种方式,而不可能采用宋国那些贵族的那种圈地集中商品化的模式——临武附近缺乏一个急需原材料和粮食的工商业城市圈,也缺乏宋国泗上之间那种良好的运河、泗水、菏水等优良的运输环境。

  为了维护统治,为了增加势力,站在他是个贵族的身份上来看,临武的这种模式是最适合他的:束缚了农民,使得农民不能逃亡,在他的统治之下可以获得劳役地租,又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征召他们,没有足够的干部就没有足够的基层控制能力,也就使得他只能采用这种农奴封建的方式维系统治。

  这也是泗上的新兴工商业者支持墨家“利天下”口号的重要原因。

  不土改,不推翻贵族,农夫被束缚在土地上,缴纳劳役地租,自己忙活一年根本剩不下多少余粮。

  自己剩不下余粮,就买不起铁器耕牛。

  买不起铁器耕牛,就更剩不下多少余粮。

  没有余粮,就没钱,就买不起种种手工业品。

  买不起手工业品,只好继续男耕女织,田里种点麻,自己织布。

  这又更卖不出去了。

  东西卖不出去,就赚不到钱。

  这就是个死循环。

  五年前泗上还没有得到淮北、莒城等地的时候,一个泗上的布匹销售量就是卖给楚国的七倍有余,贵族们的确有足够的消费能力,问题是他们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张嘴巴,买不了太多。

  有些事,不是各退一步就能解决的。

  贵族退一步,那么就无法控制封地,他就得消亡。没有了劳役地租和分封制度的贵族,那就不是贵族,要么亡于集权、要么亡于革命。想弄死贵族的,可不单单是工商业者和无地农民,还有他们的君主。

  工商业者退一步,泗上的财政就要出问题,就要导致大量的人失业,泗上就要内乱。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这已经不再单单是一群“有志为天下芬”的理想主义者妄图利天下的献身,而是一个新兴阶层干掉另一个守旧阶层的事,墨家只是那个新兴阶层的代言人。

  商队内的人很多并非是第一次来临武,只有一座山岭相隔,两边的土地制度完全不同,难免会生出许多想法。

  都说秋风未到蝉先觉,然而天下旧的贵族能够看到这一点的却不多。

  即便有些人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

  四年前的泗上大争辩、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墨家几乎已经把要推翻旧世界写在脸上了。

  可各国都没有办法。

第四章 假木匠

  分封制度之下,很多事情禁止不了,连国内集权尚且做不到,又怎么可能控制整个国家上下都不和泗上做生意?

  连封君都管不了,又怎么可能管得住走私?

  墨家已经算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可是各国分裂,又有谁人能够组织起一支联军?

  各国都有自己的小盘算,泗上的军事力量威慑之下,纵然对泗上的言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君王有君王的想法,封君有封君的想法,百年前的第二次弭兵会,就已经是各个大夫参加并且是各个大夫签订的弭兵和约,现在又有几个君主能够做到上下同义?

  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周天子派人参加,墨家直接拒绝了周天子的册封,并且决口不提弭兵非攻事,反而在会盟上大肆宣扬“天下定于一方为天下大利”。

  整个菏泽会盟除了安排了三晋换地、魏楚和约之外的事,最大的成果就是由各国诸侯一同签订了“战争法”。

  因为墨家已经明白地说了,大争之世,唯有定于一方能天下安定,但是定于一必须要有利天下之心方为正义,那就是等同于在说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既然不可避免,战国乱世已经来临,那就不妨制定一下各国交战的法则。

  不是礼。

  而是战争法。

  以礼而战的春秋已经结束。

  以法而战的战国已然来临。

  不准挖掘黄河堤坝、不准水灌城邑、不准屠城、不准筑京观等等条约都得到了各国君主的认可。

  不认可不行,墨家提出来,若是君主不签,墨家就会让天下都知道,然后使得民众不满。

  当时的情况也逼得各国不得不签。

  楚国为了要榆关,需要墨家帮忙,率先签了。齐国被打的半残,连“公子午”都交了出来,更是得签。

  中山国复国靠墨家帮了大忙,作为回报也签;秦国从许多年前都不参与各国会盟,这一次还是派出了使者,墨家提议秦国立刻签了,并且随后就爆出了他们已经拥有了火药的消息,使得魏击确信秦墨已经联盟,到最后魏韩等也都签了。

  至于是否遵守,那就难说了。如果墨家获胜,那么将来会依着这种法来进行惩罚,在菏泽被当众枪决的“齐公子午”等一系列人就是例子。

  周天子的使者只能破口大骂,但却无可奈何,不只是墨家不尊重周天子,各国都不尊重。也就挟天子以谋己利的魏国在面上表现的稍微尊重一下。

  混乱的时代已经来临,连墨家都已经完全绝口不提非攻,而是认为天下定于一不就非攻了吗?各国都在抓紧时间改革、军改、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谁都知道四年前的菏泽会盟,带来的不是非攻的和平,而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只是,没人知道墨家的心思到底有多大,到底准备先拿谁动手。

  商队内的有些人,却知道一些端倪。

  断了手指的商队首领原本是义师军官出身,也知道这一次来临武的商队内有几个不是商队的人,他们的目的那就只有更上面的人才能知道了。

  当天夜里,商队没有到达临武,就在外面宿营。

  按照深入边远地区的习惯,将车队围成一个圈,手持火枪的退役士卒商队随从负责警戒。

  这里时不时会有人出面劫掠,没有基层的控制力,很多村社都会选择劫杀商人以夺取财物,白日里就是正常的村民,但若是遇到大肥羊便会搞一下。

  自古如此。

  待部署完毕,庶君子便带着自己的弟子们一起看星星,观察一下月亮的运行轨迹以作笔记,不时讲解一下关于测量位置的一些原理。

  这时候没有什么光污染,稍微倍数的望远镜就可以看到木星最大的那颗卫星,甚至一些视力极好的人能凭借肉眼看到,这一次她们也携带了一支望远镜,那是测绘地图标注经纬的唯一办法。

  车队的边缘,有几个神情严肃的人,和商队的人并不多说话,只是几个人聚在一起。

  这几人便是商队内多出来的几个人,商队首领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是商会内只说让这几个人跟随。

  看样子这几个人也就是二十五六岁,是墨家占据泗上之后长大的第一批孩子,如今这一辈人不少孩子都已经六七岁了。

  商队带头的比他们大一些,不是泗上本地的,而是当初从鲁阳去往泗上的。强制服役的政策下,几乎人人都有那股子当过义师的气质,单从这一点上也看不出什么。

  有些事不该多问,可是商队带头的人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走到那几个人身边打了声招呼。

  那几个人连忙起身,回应了下,便都坐在了篝火旁。

  “诸位同志这一次来临武有什么事吗?”

  问了一嘴,这几个人中明显的首领摇头道:“也没什么事,我们都是木匠,这不是临武下游有咱们的造船厂嘛,我们是去帮忙的。”

  临武特殊的地理位置,正式湘水上游,这里木材众多,当年说是为了方便运输货物,就在临武下开办了一座船厂。

  每年要给当地封君缴纳税费,临武君自己也有产业,门客们也有从事商业的,墨家的造船术很是不错,加上此时过关征税都是以船只个数征收的,所以这座造船厂的订单不少,也算是挺红火的。

  然而这话商会首领却不相信,这些人一路上的行为可一点不像是木匠,哪里有高山、河流、小路、能够涉水的地方都会停留一阵。

  商队带头人心中多少猜到了一些,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看似无意地感叹道:“将来一旦乐昌峡完工,转运货物就更加方便了。临武这地方虽然偏僻,可却是个险要之处。”

  他话里有话,乐昌峡一旦完工,转运货物自然方便,可转运人也一样方便。

  对面的人却不露山水,笑道:“是啊,一旦修好,正可沟通南北,大利天下。”

  又谈了几句,便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口风极严,纹丝不漏。

  商队带头人又问了几句,很是没有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也无可奈何。

  对面那些人自己自然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们都是总参谋部的年轻军官,这一次跟随商队来临武当然有别的目的。

  两年前随着南海地区缚娄、阳禺等诸多邦国覆灭,墨家在南海地区土改站稳了脚跟之后,对楚国的态势已经形成了三面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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