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75节
正是郑庄公先毁掉了周礼的国际法部分,是庄公和天子作战的时候怒射了周天子。
郑国还有过郑周交质的事,天子和诸侯交换人质,此事也算是彻底毁掉了笼罩在各国头顶、维系各国关系的周礼。
周礼的国际法部分被毁,郑国先受其害,如今他自然盼望新的国际法出现,唯有新的国际法被各国承认,才对郑国最为有利,才可能保障郑国的独立。
泗上不想立国际法,也不会去主张号召,只推行了诸夏的战争法,更使得各国都开始扩军、备战、变法,郑国对此是有些怨言的。
郑国和宋国很像,但又极为不同。
宋国可以加入泗上的非攻同盟,在泗上的武力保障下,与如今硕果仅存的鲁国一起保持着中立。
但郑国不行。
泗上太远,魏国太近,郑国不敢也不能够加入泗上主导的非攻同盟,只能以朝见魏国的方式做魏国的臣服国。
但因为韩国的关系,魏国又不可能真正保障郑国的独立,相反还会利用郑国作为诱饵维系魏韩同盟,适当压制韩国。
泗上不是郑国的第一选择,但郑国请求魏国出面、官方保证郑国独立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只有几句模棱两可的说辞,那么泗上的一些军事和经济支持就是郑国如今所急需的。
按说,听起来郑国的做法其实很傻,被魏韩环绕,却还隆重地接见与魏韩对立的泗上的使者,这是不智。
所谓以小国行大国方可行的远交近攻之策,是自取灭亡之道。
但问题在于,郑国明白就算不结交泗上,韩国也会打自己,韩国打自己永远不缺理由,而且周礼都没人遵守了,打仗和吞并有时候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理由了,这就是大争之世的残酷。
如果魏韩是一个,有楚或者泗上作为威胁存在,郑国当然可以以附庸国的身份保持独立,作为缓冲,可并非如此,那么这种看似不智的做法实际上才是最为有利于郑的选择。
更长远地看,郑国的局面是个死局,站在郑国的角度永远解不开。
泗上,只是把这个必然的死结,提前结死而已。
第四十八章 战略收缩(上)
就像是一根线系成的死扣,这个死扣迟早有一天会被拉死,但要拉动这个死扣必须要在线的两端用力,只有一端用力是没有效果的。
现在墨家是先主动拉动了这个线,让韩国去拉另一端。
郑国做的选择不是愚蠢,但在国力的差距和时代大争的背景之下,使得他们所有的谋划都无意义。
计谋要靠国力去支撑,一力降十会,没有力量的支撑一切都毫无意义。
当谋划都毫无意义的时候,也就无所谓明智和愚蠢。
郑国的国土如今只剩下新郑附近的一些城邑,和韩国打了三十年了,筋疲力尽,国人厌战。
郑国一片平原,无险可守。
墨家也不可能派兵,唯一能够给予的支持,也无非就是派来一些军事人员帮助训练士卒、派出一些工程人员修缮城墙、派出一些退役的炮兵来郑国组建炮兵。
以墨家决策层的推测,这一切也是没有意义的,短期之内不可能使得郑国拥有足够的战斗力,如果韩国足够聪明,那么吞郑这件事最迟就会在今年年末进行。
但郑国君臣却觉得这是极大的帮助,墨家使者说的明白,依靠郑国的国力也野战击败韩国已无可能,唯有依靠外交手段,保卫都城,撑到魏国楚国和泗上出面调解。
……
墨家使者入郑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魏国都城。
斥候细作们也将泗上、宋国、郑国发生的一切汇总,在魏击和公叔痤面前说清楚了。
魏击盯着关于郑国的情报,久久不语。
半晌,冲着公叔痤道:“相邦,只怕韩人不久便要来,还需要提前准备好说辞。”
“鞔之适这一计策,极为恶毒啊。”
公叔痤也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没有预料到的事。”
“本身只是宋国的事,鞔之适却将宋、郑联系在一起,这件事便不好办。”
“凡要行,必有果。君上需得想清楚,如何做才符合魏国的利,宋国这件事到底要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此时再无他人,魏击倒也不必说那些所谓礼法大义之类的话,便问道:“相邦以为,就算魏楚韩出兵,可以彻底泗上墨家吗?”
公叔痤想都没想便道:“绝无可能。”
“泗上民风已与别处不同,民众求利、又谈平等,人心已乱。若要覆灭墨家,除非将泗上屠光。所谓鱼之与水也,民为水,墨家为鱼,欲要无鱼,仅靠网罟只怕不能够做到,除非将水都排干。”
“而真要这样做,只怕不要说魏楚韩,就是天下诸侯合力,也做不到。”
“墨家已在泗上扎根,他们修筑堡垒,围攻困难,况且其军善战,又多狡诈,极难。”
“君上以为如何?”
魏击点头道:“我想的也是一样。只是墨家逐渐做大,将来必为魏之大敌。我本欲借宋国事,以天子之命为诏,结楚、韩、齐、越,在宋地与泗上激战,消耗其国力。”
“但现在看来,此事也难。”
“不说其余,便说这郑国事,如何做?这件事做不好,韩人如何能出力?”
魏击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
郑国算是魏国的附庸国,毕竟朝觐了魏国,尊魏为上。
但是,魏国之前的吃相太难看了,明明可以把郑国作为一个魏韩之间的缓冲以遏制韩国的,可偏偏郑国三分的时候,魏国吃了郑国不少的土地。
魏击对于天下局势的把握、对于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对于结好盟友保持霸权这些东西,比他的父亲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现在郑国算是迫于无奈委身于魏,对于魏国没有丝毫的信任和尊重,只是一种强迫之下的无可奈何。
这一点魏击很清楚。
当初分郑吞地的时候,他就是觉得韩国肯定要吃,当时和韩国翻脸还不好,那么韩国要吃自己也不能少吃了。
现在,泗上的使者前往郑国,大张旗鼓,魏国又能怎么办?
以半宗主国的名义,要求郑国不和泗上接触?
那么,郑国必然要求魏国给予郑国独立的保证,要书面的盟誓才行。
可这样,韩国必然会愤怒,会不高兴,值此需要盟友的节骨眼上,魏国是不可能给出郑国一个书面的独立保证的。
不给郑国一个书面的独立保证,不会盟不盟誓,那么郑国必然要另寻他路,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可能自己等死。
韩国对于郑国势在必得,郑国也是魏韩关系的一个绕不开的点,魏韩想要合作,韩国继续尊魏为盟主,那么就必须要保证韩国在郑国的利益。
若不保证,凭什么要跟这样一个老大呢?
像是赵国,因为屡屡遏制赵国进入中原,如今导致了赵国翻脸,国与国之间只要利益,什么三卿之好,那都没用。
公叔痤明白魏击想听一个什么样的策略。
于是问道:“君上问该如何做,我想先问君上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臣以为,君上希望韩不吞郑、郑不与泗上近,韩魏合盟出兵,日后也不会吞掉郑地……不知道臣所猜想的,是不是君上想要的结果?”
魏击笑道:“相邦深知我心。”
公叔痤正色道:“君上如果想要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在天冷的时候,想要把太阳拉近一些;天热的时候想要把太阳推远一些。”
“若是非要这样的结果,那纵然是圣人,也是不可以做到的。所以臣以为君上想要的结果,必须要改一下。”
魏击也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确实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便问道:“相邦以为,应该怎么改?或者说到底怎么做,才对魏最为有利?”
公叔痤反问道:“如果韩人取郑,君上是否可以接受?”
魏击摇摇头。
魏国到了他的手里,已经从四面出击沦落到重点防御的局面。
西河有秦、中山没了、赵人翻脸,泗上崛起遏制了魏国对泗上霸权的要求,楚国开始变法……
现在韩国如果得到了郑国,实力大增,到时候就制不住了。
面临楚国的威胁,魏韩依旧可以结盟,但这种以共同敌人为目标的结盟,缺乏长久性。
如果将来有一日魏国有变,韩国又强,魏击必须要考虑韩国趁机和赵国干涉魏国的可能。
所以,让韩国独得郑国,那是魏击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郑国土地肥沃,皆膏腴之地,民户又多,一旦韩人得郑,实力必然大涨。
公叔痤又问道:“那么,让墨家控制宋地,君上是否可以接受呢?”
魏击再次摇头。
让墨家兵不血刃地控制宋国,更是不可能接受的事。
这不是什么意识形态之争,而是利益之争,以泗上的治国理政的能力,宋国一旦被墨家所得,实力一样大涨。
虽说墨家一直在说保持宋国独立、中立,但实际上泗上的各种货物充斥宋国、宋国的人口不断流向泗上,魏国的河东盐根本是半点都卖不到宋国去,宋国是否中立只要在墨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和被墨家吞并简直毫无区别。
公叔痤又问道:“如果这两件事,只能选其一的话,君上选择哪一个呢?”
魏击笑道:“这不需要考虑啊,如果宋不入墨必须要韩人得郑的话,我自然是希望韩人得郑,剩余墨家得宋。”
“可这只是一种籍使,我并不愿意韩人得郑。”
公叔痤又问道:“斥候细作回报,泗上已经总动员,君上以为,围绕宋国开战,何时能够分出胜负?”
魏击默然,许久道:“少说三年。我观泗上的一些堡垒的图样,三五千人驻守,两万军少说要围困半年方有可能攻下,到时候各国作战,比拼的就是后勤、辎重、人口、税收……”
“泗上固然要被削弱,可只怕魏国也要承受不住。”
“可是……此时若不制,墨家得了宋,将来就更难制止了。”
“这一次宋国政变,使得墨家极为孤立,楚人必然要担忧、齐越更是警觉,都希望能够遏制泗上的扩张……这正是一个机会。”
公叔痤叹息道:“君上,大争之世,怕的不是敌人,而是友邦。魏楚韩就算出兵,君上是否能够保证楚人全力作战?”
魏击信不过楚国,当然摇头。
公叔痤又问道:“诸侯同盟,击鼓而进,若胜可战,若败只怕就各有心思。今日友邦,明日大敌,这是不可不防备的。”
“君上细想,这一次若击泗上,到底是因为墨家的道义?还是因为泗上的扩张对魏国的威胁?”
魏击道:“两者兼而有之,但总归还是担忧泗上的扩张为先。”
公叔痤又道:“未虑胜,先虑败,君上以为,一旦作战不利,楚人远遁,甚至于泗上专打魏军不打楚军,河东地面临泗上虎狼之师,一旦战败……秦人将会如何?赵人将会如何?楚人将会如何?韩人将会如何?”
魏击道:“未必就败。未可知不胜。”
公叔痤拜道:“君上,若胜,魏得到了什么?这一次出兵的理由必是要响应皇父一族反墨的号召,那么难道要攻占宋国的土地?那样的话,天下必然都要警觉于魏。”
“魏国除了得到一个如今已无意义的霸权,国内却是死伤十万、粮财耗费无数,虎视眈眈的秦人必要趁机夺西河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