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81节
“以我们熟练的攻城法,在炮兵占优、步卒五比一的比例下,是可以在一个月内攻陷这样的新式城邑的。”
“但是,攻城这种事,精锐的野战部队和二线的动员士卒其实相差不多,最多也就是组织一些精锐的先登营。”
“因而,如果以后作战,我们的动员体系可能就会是一种常态。”
“作为主力的几个野战军团,负责穿插和会战野战,而二线部队负责驻守后勤线、围困城邑。”
“同样是新式的城防,意义却多不同。”
“假使临淄和平阴的城防体系一致,那么平阴和临淄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一样的吗?”
“平阴可以视为一个齐人集结前出的兵营、一个卡在交通后勤线上的支柱。但临淄,却是齐国的都城。”
“我们通过这一战,要证明一件事,即便是新式的城防,我们依旧可以在一个月内攻下,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二线士卒监视我们前进路线上的城邑,围而慢慢打。主力直插敌人必救之地,围城而打援,或者不惜代价在短期内攻陷都城。”
“若敌人不救,我们可以攻下;若敌人救,我们便可半途而截击之。”
“诸侯援兵的反应时间,快了说三个月,慢了说半年,这半年时间,二线部队足以用我们的攻城法攻下那些交通要道的城邑,到时候就换做我们守而诸侯援军攻。”
“以三个月为周期,我们只要能够做到两点:其一,三个月内二线部队可以攻取交通要道的新式城邑并且据守为己用;其二,我们的主力可以直插敌人都城,围困攻击。加上二线部队固守的时间,我们主力部队的作战周期最多是半年之久,只要半年能够攻下城邑、击溃援军,那么我们就可以获胜。如果半年之内不可以,那么我们就要处在不利的境地。”
“这是我们主动进攻的情况。倘若其余诸侯主动进攻我们,我们便需要拖。”
“依靠城邑、堡垒,拖延诸侯联军的时间。”
“他们不合兵,不敢跟我们打;人少,他们不敢深入也不敢打;人多,最多支撑两年他们国内就会崩溃。”
“所以依我看,这对我们还是有利的,但只有一点,那就是整个泗上以后,就必须以军事为先,随时保证除了野战主力之外,可以再拉起一支五万人左右的二线部队,可以攻城围城、甚至组织野战。”
“这就是制度的事,也是泗上中央要负责的,既然上面认为对我们有利,那么这件事我看上面已经有了想法。我们就是将我们讨论的利、弊,总结在一起,以备有些不能够考虑到的地方,递交上去即可。”
说到底,这个话题又绕回了制度和内政上。
六指的意思就是,既然我们五万人不能够一边野战一边保证后勤绕开边境的城邑,那么十万人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至于如何维持十万人,那是泗上中央要考虑的,和军队无关。
军队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战略构思之下,能够做到野战获胜、迅速攻城,完成一个六个月为周期的作战目标。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又绕回到了砀山城上。
泗上经常演练攻城,但是却没有实战过攻取新式的城邑,砀山就是一次检验。
如果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那么所有的战略都可以实施。
如果不能够在一个月内攻下砀山,那么三个月攻下临淄之类的想法,也就被证明是不现实的,整个的战略构想都需要转变。
无论如何,各国的使节参观团参观这件事,都意义重大。
一个月内攻下砀山,必然会把各国拖入修筑城邑城防的军备竞赛,以及促使各国变法建设常备军、改革军制、改革惩罚、背弃周礼的筑城条例,因为不变就要死。
一个月内攻不下砀山,泗上就要开始做好防御的准备,如果泗上义师的主力都攻不下砀山,那么各国诸侯想要攻破防守体系更为森严、炮兵数量更多的沛邑、彭城、以及陶丘以南的筑垒区,那就是痴人说梦,同样会把战争控制在宋国的范围之内,成为一场标准的外线干涉战争,而且以野战为主。
军中这些人又讨论了一会后,便将讨论出来的利弊汇总,到时候会递交上面。
随后,便由参谋长做了一下如今的敌前态势的报告。
因为以一个月为假想时间,所以无需考虑野战和各国干涉,整个战役都会围绕着砀山打响。
砀山城不是很大,皇父钺翎铁了心要死守砀山。
而且因为诸侯干涉的可能,使得他不需要考虑长期的围城战,只需要坚持半年即可。
所以粮食问题也就不是问题,而军中贵族也确信诸侯必然干涉,困守孤城也不会士气彻底崩溃。
之前外线的拔除和清扫,使得砀山已经成为一座孤城,一共集中了大约一万五千士卒,以及一万多缺乏训练的农夫壮丁。
七门火炮,以及很是坚固的城防体系。
泗上这边,沛邑军团和彭城军团合兵之后,因为砀山距离彭城不过百里,而且因为之前的石灰贸易,修缮过道路和一些运河,后勤运输也不需要考虑。
两个军团作为泗上的绝对主力,可以参加这次围城的,一共有七个主力步卒师,五万人。
各种铜炮八十多门,两个专业挖坑的工兵旅,以及可以动员帮着挖坑和运送石头柴草的两万二线退役士卒。
不算炮兵的对比,真正有战斗力的步卒对比大约是五比一到六比一。
短期看,天气也不错,至少这几天看起来也没有阴雨天。
按照以往演习的经验,新式攻城法只要能够保证炮兵占优、工兵优良、步卒五比一的比例,足以在一个月内攻下。
第五十六章 砀山围城战(一)
数日后,魏、齐、韩、楚的使节和官方人员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抵达了前线,前线已经开始忙碌。
两万多彭城征调的二线士卒正在挖掘胸墙、铺设道路,一道围绕着砀山城、在砀山少得可怜的火炮射程之外的营垒已然完工了一半。
使节组成的观察团就被安排在了一座距离砀山城邑护城壕沟八百步的土山上,那里也是这一次砀山之战的前线指挥所。
这些使节算是半强制被送来的,当然他们也有心看看泗上的战斗力到底如何,以便做出判断,影响君侯是否出兵。
一名魏国的副贰使节看着天空中飘荡的两个布和漆皮的热气球,满满的好奇,与身边的一名韩国的副使道:“这墨家攻城的手段,看上去和以前完全不同,实际上仔细想想却无二致。”
“以往要堆羊坽、瞭望塔,以观察城内的情况。如今只是用飞天球代替了瞭望塔。”
“以往需要耳聪目明之辈站在高台之上观察城内的情况,如今也不过是用千里镜代替那些耳聪目明之人。”
“以往围攻城墙要冲车、如今却用铜炮;以往攀爬要用云梯,如今……倒还是用云梯,哈哈哈哈。”
韩国的副使笑道:“鞔之适言,领悟天志,改变天下。若是细思,也无甚改变。如你所言,以往有封君,如今宋地商人也是素封之君,他们改变不了天下,只是改变了天下得利的人,以他们的利义之说。”
这些人畅所欲言,旁边负责守卫的士卒都是督检部的内卫部队,沉默不语,一脸严肃,对于那些人的话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些人的旁边就有望远镜,几个人拿起来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着挖坑和修筑营垒的二线士卒,笑道:“墨家攻城,最喜穴攻,墨者黑也,我看他们倒像是一群老鼠,到处挖坑。”
虽然有些嘲笑,但是这种看起来极为简单甚至有些猥琐的之字形掘进战术,却是在之前的实战中证明了无往不利。
只是各国学到精髓的少。
有些东西,看起来容易,真正的精髓却不是那么容易学到的。
……
营地内的参谋部的帐篷内,几名军官正在通过热气球观察到的城内情况,绘制更为准确的砀山城防图。
剩余的人通过城头火炮的配属、城墙的角度、城墙的宽度、展开的夹角,来计算最佳的投放比例。
一名参谋拿着量角器和圆规尺子,盯着地图计算了一阵后,与身边的人道:“这里的左侧,是河岔,并不适合挖掘。”
“这边如果挖掘洞穴靠近的话,距离又不够,我们必须要推进到距离城墙二百步的地方才能用穴攻的方式。”
年轻的参谋熟练地在地图上用圆规画了一个圈,挖掘地穴进攻,这是攻城常用的手段。
并非是那种之字形的外面暴露用以集结和接近城墙的壕沟,而是《备穴》篇里那种直接挖地道接近的手段。
地道不是随便挖的。
因为以泗上这些年挖坑的经验、开矿的经验,以及之前守城战的经验,这种接近城墙的地穴,在没有通风口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挖三百步。
再多的话,空气不足,前面的人会被憋死,根本无法作战。
至于什么样的地势可以挖而不会渗水、想要挖需要接近到多近的距离……这便是泗上这边参谋部剩余别处的地方。
挖坑都会挖,都知道地穴可以作战,问题在于怎么挖、挖多远、从哪挖、如何挖。
年轻参谋手中图纸上的砀山城,就像是一个炸起刺来的刺猬,一共有十六个凸起的角,也就是有十六个凹面。
每个凸角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二百步,正好是弓弩和火枪的最大射程,攻击任何一个凹面,都必然面临两侧的投射打击。
因为多边形的总边长必然大于与之纵线相等的线段,而且大约是此线段的三倍左右,所以对于攻城一方而言,实际上前线接敌的数量始终是劣势的。
这是和火药时代之前的四方城最大的不同,虽然在此之前墨子以弓弩而提出了行墙、马面的想法,但并不完善。
砀山不是夯土云梯时代的城墙,是泗上之外第一座正规的火药时代城防,也是皇父一族认为可以以此抵御泗上半年、使得各国干涉的信心所在。
砀山地区大量的石料都用作城墙的修筑,外面还有厚重的砖石结构的土坡,外侧环绕的是一条宽度在五步左右的护城壕,里面是死水,而且很洼,并不能通过截断上游或者引流的方式解决。
攻城的手段千变万化,正如那魏国副使而言,其实还是以往的那些东西,攻城之法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就已经总结出来,整体战略思路上并无变化,所变化的只是新兵器的战术改变。
参谋的任务是制定各种可能的攻取手段,做好图上作业,计算好分配的人手、火力的支援、炮兵的布置等等,最终由主帅们作出决定,选择攻城方法。
穴攻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而且和以往的穴攻不同,如今的穴攻主要是在地基挖坑埋火药的,这样如果成功的话就更为效率一些。
然而这对攻城一方也是最残酷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墨子守城的时候,针对地穴进攻的手段,就提出了更为残酷的反击手段。
包括也不限于灌水、以皮橐放烟、用硫磺燃烧制造窒息、用毒草制造中毒种种。
利用水井水位的变化、利用陶瓮听声的手段,都可以判断出进攻方挖掘地道的方向,针对性地作出反击的话,对于攻城一方的军心打击极大。
一旦失败,大部分地穴里战死的人都惨不忍睹:被硫磺燃烧窒息而死、死前捏着自己的脖子想要呼吸、抓痕布满脸和脖颈,这种惨状对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可即便如此,穴攻的各种数据也是参谋们必须要准备的。参谋官只需要计算大约要死多少人、大约多少人可以完成意图,不需要考虑残酷和军心士气,那是主帅们要考虑的。
穴攻的参谋们负责地穴进攻的规划,自然也有别的来负责其余方面,大战在即,有条不紊。
而那些士卒们,只是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
营垒之外,几名墨者穿着很有楚地和泗上特色的巫觋服装,带着高高的白色的帽子,举着纯黑色的旗帜,逐渐接近了城墙。
城墙上也并没有开枪,这纯黑色的旗帜源于四年前菏泽会盟战争法制定之后,泗上提出的一个意见:即组织一支绝对中立的医者队伍,不分诸侯之别,均予医治。
只不过当时诸侯都拒绝了,因为墨家对于各国的渗透已经很严重了,再弄出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地在各国活动的“中立”组织,那还了得?
虽然拒绝,可是墨家这边却自己遵守,城上的贵族倒也知道这面旗帜和那些古怪的巫觋服装的意思。
两边既然都是“为大义”而战,那么墨家这边的新义是要救助天下人、对面的旧义是贵族战争不斩使节,所以当这些墨者靠近城墙之后,一根绳子放了下来。
依靠绳子爬上城墙的墨者被搜了搜身上后,押送到了皇父钺翎身前。
墨者开口就是标准的商丘方言,皇父钺翎便冷声问道:“你亦宋人,如今却与宋为敌,倒是可笑。”
那墨者也不甘示弱,亦冷声道:“宋君尚在,以旧规矩,诸侯有国,大夫有家,以家为国者、篡也。以墨家之义,宋人齐人越人楚人,皆诸夏民也,九州皆同,哪有什么宋楚之别?”
皇父钺翎也懒得和这墨者争辩,也知道墨家的使者想来口齿锐利,只怕争下去又说出许多不必要的话,便问道:“所为何来?”
墨者道:“城中尚有妇孺老弱,战事一起,必有损伤,故而请放她们出城,以全墨家之义。”
皇父钺翎大笑道:“我曾闻,有欲杀人者,杀人时必不肯折磨被杀者,而是一剑致命。问之、答曰,仁也,不忍折磨。这就是假的仁义了。”
“如果墨家真的有此仁心恻隐,如何要攻我?若不攻我,何有死伤?昔年墨子言非攻,鞔之适悖墨家之义,好战好攻,如今既要打我,又来假惺惺地撤走妇孺,这难道不是可笑的仁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