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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86节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如同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朝着这边延伸的壕沟,看着壕沟中不时飞出的泥土,面色阴郁。

  墨家的这种攻城方法让他很不安。

  就像是两个人打架比剑,就算是自己弱小且技不如人,那么两人亮剑,明知是死,也可以一搏。

  可现在这种攻城法,更像是自己身上一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每天都在流血。自己心里很清楚,一旦血流尽了,那么自己必然会死,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血一日日流尽,却也无可奈何,甚至于连弄出这个伤口的敌人都看不到。

  他知道墨家的攻城手段颇为不同,也知道单凭自己守不住,可却没想到实战起来和自己所想象的差距会如此之大。

  亲信谋士们纷纷道:“除非派人出城反击,破坏这些壕沟,别无他法。”

  皇父钺翎觉得有些聒噪,指着远处壕沟中已经成型的宽大阵地和远处闪烁着铜光的火炮,反问道:“出城反击,百人之中能有一人接近壕沟吗?”

  “不能接近,又如何破坏?”

  他觉得实在是无计可施,亲信谋士们说的也是屁话,他难道还能不知道破坏壕沟就可以继续防守?

  可问题在于怎么破坏?

  城头就那么几门炮,对面的工兵如同老鼠一样藏在壕沟内,而且壕沟的形状极为恶心,都是和城墙角度近乎平行的,炮击根本无效。

  城头的弓弩、火枪掩护,更无作用,现在最近的壕沟尚且在二百五十步外,不提百步之外和打月亮差不多的火绳枪,就是养由基复生,也不过百步穿杨,二百五十步又有谁能做到?

  从城头反击到最近的壕沟,二百五十步的距离,全是一片开阔地,在退守之前已经将附近的房屋树木清理干净,防备攻城一方借以掩护。

  现在这二百五十步的开阔地,面对的是严阵以待的泗上义师的火枪手和炮兵,只怕冲不到近前就要死干净,城中士气将会更为跌落。

  身旁的亲信谋士道:“依我看,墨家攻城之法,颇有深意。如今距离城墙二百五十步,又挖出了一条平行于城墙的壕沟,而且正在拓宽。”

  “以他们的挖掘速度,明日清晨之前,必能拓宽完成。”

  “一旦拓宽,泗上的士卒就可以前进到距离我们二百五十步远的地方,继续向前挖掘,他们就可以完全控制这二百五十步的距离。”

  “且那里正在堆积一处土垒,应该是部署铜炮的,泗上多炮,一旦土垒完工,城头必要在泗上铜炮的射程之内。”

  这谋士说的头头是道,皇父钺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看得出来,你看得出来,但凡知兵的都看的出来。”

  “可难就难在,就算看得出来,就算我们算的都对,甚至于连泗上这边什么时候可以拓宽壕沟都能算出来……然而有什么用呢?”

  这一句有什么用呢,彻底问住了身边的亲信谋士。

  都说,兵者,诡道也,那说的是战略。

  现在墨家就把战术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包括守城的人都能看出来墨家的战术、推断出城外平行壕完工的时间,判断出炮兵部署的位置……

  问题是,怎么办?

  墨家把一切都展现给了守城一方,看出来又有什么用?

  正在皇父钺翎将要焦躁的时候,一名亲信轻轻拉了一下皇父钺翎的衣角,皇父钺翎明白这亲信是让他压抑一下心中的烦躁,免得彻底让人心涣散。

  于是急切间换上一副真正善于养士之人的谦和,用优雅的贵族姿态对自己刚才烦躁的事表达了一下歉意。

  待到无人处,皇父钺翎问刚才拉他衣角的那士人道:“你有何良谋?”

  谋士反问道:“公以为,按照墨家现在的挖掘速度和攻城手段,城邑还能坚持几日?”

  皇父钺翎看看天,这人既是心腹,素来反墨,便也不必遮掩,只道:“若无阴雨,最多十日。”

  谋士又问道:“若城破,以公之所为、以墨家菏泽审判田午之行径来看,您觉得您可以活下去吗?”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到时候墨家就算不想沾血,将他丢给戴氏一族,戴氏会选择让他流亡?只怕会把宋国一切矛盾的责任都推给他,然后以民众之意将其处决。

  宋国的矛盾不是他积累下来的,而是积重难返,若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或许反倒还可以让这矛盾不至于这么快爆发。

  正是因为他有野心有壮志,才导致了矛盾的不可压制。

  如今看来,死已经是必然之路,墨家不会饶过他,至少要用他的血做个警示:谁敢学他,那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样的问题,皇父钺翎用当年子产变法时候的一番话,感叹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既是这样说,便等同于默认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他没想到诸侯们会如此短视,更没想到自己面对泗上的攻势可能连一个月都坚持不到,自己花费重金修筑的砀山要塞在泗上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亲信谋士见皇父钺翎回答的如此淡然,便又问道:“将死者,第一要务,便要想如何复仇。”

  “现在那些人想的办法,都无意义,就算今日废掉百余人,挖掘了城外两三处壕沟,也不过是将破城之日推迟一天。”

  皇父钺翎皱着眉,看着那谋士,冷声问道:“你是何意?如你所言,我应该投降泗上?你莫非是泗上说客?”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不要去考虑是否守得住了,不如考虑一下别的。

  什么是别的?

  弦外之意,皇父钺翎觉得无非就是投降。

  那谋士摇头道:“我非是说客,我与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亲死于当年商丘之变。”

  “我只是想告诉您,既然您已经是必死之局,与其考虑怎么样才能晚死几日,不如考虑死后复仇之事。”

  “岂不闻泗上所讲的那个‘执政变法遭到贵族反对,死前用计害七十家绝嗣’之故事?”

第六十三章 砀山围城战(八)

  这个泗上这边借由“未可知之地”、“太虚幻境”的死前毒计的故事,若无泗上这些年导致天下发生的变化,原本就该在这几年发生在楚国的宫廷之内。

  故事的人名换了、国家换了,但是故事的精髓却没变。

  历史上吴起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没有选择张弓反击杀一个够本,而是直接扑到了楚王的尸体上,迫使杀红了眼了贵族们箭射楚王尸体,导致了七十多户贵族绝嗣全家被杀。

  这才是善于复仇的人在不可能翻转局面之下该做的选择。

  宋国距离泗上太近了,那些原本应该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借用未可知之地发生的故事,这些人都听过。

  皇父钺翎既然知道自己不投降必死,又不肯投降,心中已然做好了死的准备。

  听这亲信一说,眼前一亮,大笑道:“若非你言,我竟然不能看破,还在思虑如何才能晚死几日。”

  “不知你有何妙计?”

  那亲信谋士道:“死人不可以复仇。但从死人身上看到自己影子的人,会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而去杀死您的仇人,虽然他的心意不是为您复仇,但他的行迹却是替您复仇。”

  “您以为,什么样的人会和墨家为敌?什么样的人又能够有可能屠灭墨家?”

  这说的,自然是天下诸侯。

  皇父钺翎苦笑道:“我已经发了反墨之檄文,历数墨家之罪孽,动摇分封建制之根基。”

  “可又有什么用呢?楚魏韩迟迟不肯出兵,不敢出兵,不愿出兵。诸侯之间,各怀心志,生怕自己被友军所伤。”

  “天下将乱,他们却目光短浅,不能够放下仇怨一致对抗墨家,早晚有一日,等到他们国内也暴乱的时候,谁来帮他们?”

  那亲信闻言哈哈大笑道:“自三皇五帝至虞夏商周,纵观数千年,唯一所见,就是为人者,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吸取经验。”

  “数千年亡国之失,于史中都可找到对应之处,但却又有几国社稷得以长久?”

  “您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但除非墨家暴乱的火烧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感慨如今没人帮他们了;除非是后人以史为鉴的时候,多做感慨,但却不妨碍日后仍旧有人犯同样的错。”

  “您以为我在说天下诸侯可以为您复仇?”

  皇父钺翎一怔,反问道:“除非诸侯,又有谁人能为我复仇?谁又能硬撼泗上之锋芒?”

  那亲信谋士微笑道:“民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墨家借民众之力而起,能够灭杀他们的也只有民众。”

  皇父钺翎脸色微变,觉得这谋士莫非是痴心疯了?

  墨家正是借庶民之力崛起的,皇父钺翎很清楚,自己在墨家的那套道义体系中是“蠹虫”,是不劳而获者,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政策不可能获得逐渐醒悟的民众的支持。

  指望民众将来有一日替他复仇?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可再一看那谋士,并不像是在说疯话,不由正色请教。

  那谋士又做比喻,问道:“您可曾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的经历?”

  皇父钺翎摇摇头道:“不曾有。”

  那谋士道:“我有过。小时候在水中游玩,差点溺死。从那之后,我从不会入水,连同沐浴都会害怕。”

  “但是,那些不曾经历过将要被溺死痛苦的人,只听我说,永远不可能想象到将要溺死的痛苦。反倒是会嘲笑我,说我因噎废食,过犹不及。”

  “墨家要改变的天下也一样。”

  “将来如果有一日,天下真的再无贵贱之别、再无封君庶民之分、再无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制度,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够切身体会到此时民众的愤怒和痛苦?”

  “您自己说,若您是庶民、或者是封地的农夫,您现在反对这一切吗?”

  皇父钺翎点点头道:“我若此时是封地的农夫,自然反对我自己,而支持墨家。”

  谋士道:“对啊,您现在反对,那是因为您假设您自己就是封地农夫,处在这个尊卑有序、等级有差的规矩之下。”

  “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如墨家所言,人人平等了,那么您能够体会到现在农夫的痛苦和愤怒吗?”

  皇父钺翎思索一阵,似乎明白过来,说道:“不能够。到时候只是听说,却以为是夸大其词,自己无法体会。一如你自从溺水之后再不敢沐浴,而别人也不能体会一样。”

  亲信谋士笑道:“那么,等到天下真的平定了,再也没有等级之差、尊卑有序的时候,您觉得到时候民众又会怎么看待您?”

  皇父钺翎摇头道:“这并不能够知道。”

  亲信谋士又问道:“那么我这样问,假使您现在死掉了,宋国的百姓会如何评价?”

  皇父钺翎自嘲地笑道:“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的反动的皇父钺翎死了。死的好!”

  谋士笑着点头,问道:“那么您和墨家有私仇吗?”

  皇父钺翎摇头。

  “那么墨家为什么要打您?”

  皇父钺翎道:“因为我支持等级制度、支持尊卑有序、支持分封建制。”

  谋士哈哈笑道:“当将来有一日,天下已经无再有等级制度,不再尊卑有序,做到了墨家所谓的人人平等的时候,墨家对付您的原因、民众反对您的原因,又有几个人可以切身体会?”

  “把等级制度、尊卑有序这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拿掉,您还剩下什么?”

  皇父钺翎恍然而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我到时候,就是一个为了宋国强盛的雄主,只是生不逢时?我一心为了宋国的强盛,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是壮志未酬英雄末路?是余生最后一刻依旧有贵族气质的贵族?”

  谋士大笑道:“正是。拿掉那些现在有,将来没有的东西,那些短视的民众所看到的您,就是个壮志未酬的英豪,是个临危不惧临死之前依旧坚持心中道义的雄才。”

  “现在因为这些东西存在,所以道义之争才有人关注。当将来一日这些东西不存在了,道义之争的残酷,就会被淡化,民众所能看到的,只是个人身上的品质与英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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