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92节
“巨子的夫子既说那里多黄金和铜,便必然多,能够找到也算是大利天下之举,我觉得那种生活更适合我,都是利天下,我选择能够我能够做得更好、更喜欢的事。我喜欢游历,也喜欢冒险,先登营打仗对我而言已经太过无趣了。”
说话间,他抬手又击杀了一个敌人,眼巴巴地看着旅代表道:“反正都是利天下,做什么都一样,既然我更喜欢去冒险,也明白自己在军中最多也就是连长,您还是放我走吧。”
旅代表伸手挥舞了一下眼前的硝烟,打趣道:“你要是这么说,怕是过不了政审那一关。什么叫做连长就是碌碌无为?”
那连长急忙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旅代表笑了笑,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去的话,留也留不住,你是不是觉得当年在南海那几个人攻破一城名扬天下的事,很是英雄,你也想做这样的事?”
连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要说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是虚伪之言。我是盼着能做出这样的一番事的,虽然危险,可我喜欢。那年打齐人攻城的时候,是我先登的城。”
“说实在的……其实我当时心里没想着什么利天下之类的大义,想的就是我若先登城,必扬名军中,什么生死,那不过小事。”
当年齐墨之战,这连长率先登城,得了奖章,确实一战成名,旅代表闻言道:“那好吧,我祝你这一次能够再度扬名。我批准了,就是不知道上面遴选批不批了,也不知道因为宋国这件事,会不会取消。”
连长大喜道:“嘿,怎么可能取消?巨子和七悟害是何等样人物?岂能不知道宋国早晚要乱?既早知道,却又继续遴选远征之人,这件事肯定取消不了。”
旅代表骂道:“你脑子倒是灵光。”
泗上有很多和旧的天下不同的地方,脑子灵光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旧天下凭借感性认为人的意识和思维来源于心,因为难过悲伤的时候心会痛。
这种默默的改变,体现在方方面面,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并且逐渐以为理所当然。
两个人谈笑着,杀了大约十几个人的时间,旅代表回头看了看,发现第一师支援的人已经背着土方柴草爬了上来,那些已经停歇了一阵的炮兵也重新开始了轰击。
旅代表笑道:“敌人已经错过了反击的唯一机会,这一战结束了。等这一战打完,我就把你的事递上去。”
……
旅级干部已经有纵观一定全局的能力了,在凸堡上的旅代表感慨这一战即将打完的时候,指挥所中六指透过望远镜观察的一切,也发出了一样的感叹。
“这一战,算是结束了。记录下时间,派人回彭城,告诉巨子,砀山已破,最迟明日,围城战就会结束。一月之期,未免太久。”
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已经没有什么意外的可能,最迟明日,最早可能今晚,攻城战就会结束。
没有二重堡垒的砀山,只要一点被破,整个城防体系就彻底瓦解。
现在看来,炮兵已经调整了方向和角度,第一师的步卒已经压上了堡垒,其实最有意外的时候,就是在先登营登城之后、第一师的援军没有跟上的那一刻钟。
那时候如果城内的守军能够抓住炮兵转移方向不能支援的机会,用全部的力量加以反扑,那倒是有可能将泗上的军队暂时推下去。
然而一则是臼炮越过了堡垒直接轰击守军的集结地,二则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忽然城内根本没有应对,错过了最佳的那一刻钟时间。
现如今的局面,砀山城当真是除了机械降神之外再无守住的可能。
其余人也都认同六指的意见,泗上攻城次数已经不少,对于这种毫无波澜并无悲壮和太多流血这次攻城,只觉平常。
六指心中也算是松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被委以总领军团单独作战的任务,虽说一个月内攻取砀山这个任务并无难度,可其实心中也是惴惴。
若是这一战打不好,只怕是会直接影响到他在军中的地位和威望,最起码泗上要掀起一些波澜。
他是适的嫡系,有些事不只是涉及到外部的战事,更涉及到泗上内部的一些争端。
如今总算是大局已定,六指只觉得深深体会到自己学到的那个成语,意气风发。
“这次攻城,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经验。不过此战结束后,你们都回去站在皇父一族的角度,写一下这一次守城可以吸取的经验。”
“倒不是说可以守住,而是在兵力有限、士气如此的情况下,是不是能够多坚守一段时间。”
“现在第一师已经上去,按照既定的计划,修筑建议土垒。不用急躁。”
“如果城内反击,那么我们只需要守住今晚,明日就可以继续攻城。如果他们不反击,那么也就是已经放弃了抵抗,军心彻底溃散。”
“若是如此,就可以派人劝降了,能少一些死伤便少一些死伤。”
其实如今就算是反击,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于大局没有区别,但于是否可以劝降区别巨大。
若是如此情况下仍旧组织反扑,劝降便毫无意义。
皇父钺翎对于墨家并不重要,无论生死,但审判他很重要,这又是一个让根深蒂固了千年的等级制度被民众彻底踏在脚下的机会,墨家不会放弃任何的可能。
……
城中,皇父钺翎看着凸角堡上升起的泗上的旗帜,神色淡然,这是注定的命运,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城破了。”
他淡然地说了三个字,身边的亲信谋士多有面色淡然的,结局既然早已注定,早已经有些心理准备。
一亲信道:“逃亡已无意义。墨家攻城之兵,不过五一,其余骑兵俱在等待我等自投网罟之中。今日城破,愿殉大义。”
“况且,士可杀不可辱。若被墨者俘获,必要以杀民之罪审判我等,受愚氓贱民指点,实难受此大辱。我为士,大夫可以审我之罪,庶民却不行。”
这话让皇父钺翎很是触动,事已至此,生死于他已经不需要选择,他也明白不管是墨家还是戴氏,都不可能放过他,网罗罪名,无非是杀了一些人,可这些他看来的欲加之罪必能判他死刑。
到时候与其受到审判,不如早早了断,免得受辱。
这时候反击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各国从宋国政变的那一天就已经出兵干涉,如今也走不到砀山,这一切都太快了,泗上的反应速度太快了,快的让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摩挲着用于自杀的配剑,再度想起了那个从泗上流传出来的“死前毒计使仇敌七十户绝嗣”的故事,考虑自己的死是不是应该也留下这样的传说?
沉默中,不断有人急躁地回报城墙的情况。
“泗上之军已经用土柴加固了城墙。”
“泗上炮兵炮击两侧。”
“城下正在堆积羊坽。”
“城下守军军心已散,多有奔逃而降者……”
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任何的意外。
直到很久后,有人报道:“墨家遣派说客,劝降。”
皇父钺翎蓦然睁开双眼,哼声道:“降是死,且受低贱之辱;不降也是死。我为何要降?”
第七十一章 死亦难(上)
既明为说客,或可见,或可不见。
战争进行到现在,胜负已无悬念,泗上大军已经占据了一个凸角堡,只要能够守到傍晚,在夜晚来临之前完成凸角堡的简单防御体系,明日缓缓图之,将炮兵运送到凸角堡或者工兵挖掘的羊坽土山上,最多一日整个城邑的防御就会彻底瓦解。
说客此时来,想做的无非就是劝降,然而在皇父钺翎看来,劝降实在是拿不出任何可以让他心动的事。
既选择了野心或者说雄心,其心已太高,就算免于死刑,那也不是皇父钺翎可以承受的。
若是处死还好,怕就怕墨家不处死他,却让他去街头清扫落叶、或者前往纺织作坊劳作,叫人指指点点说看看这就是贵族,扫个地还不如独臂的老兵干净之类的话。
那是他实在难以承受的屈辱。尤其是想到可能要和一些出身低贱的人一起劳作,这简直生不如死。
正欲不见,负隅顽抗,或者自刎以求不辱,不想旁边一名谋士门客轻咳一声道:“或可见。”
皇父钺翎看了一眼那门客,冷声问道:“学犬彘摇尾求怜?不若死。”
那门客大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想来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时死在此地,无人知晓。天下或有传闻,皇父一族兵败而自刎,或曰皇父钺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杀。”
“不若假与墨家商谈投降之事,于各国使者注视之下,痛斥墨家,愤而自杀,让天下诸侯知晓我等临死不惧之义。”
“于义,我等让诸侯怜惜,或可出兵。”
“于私,我等愤恨墨家所为,临死也要痛斥。”
“岂不好过在这里默默无闻而死?”
皇父钺翎闻言深吸一口气,顿觉这话似乎颇有道理,若是就在这里死了,死前如何无人可知,到底是因为畏惧而死还是因为兵败自知无能而死,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够假意弭兵休战,在墨家和各国使者见证之下,自己愤而自杀,临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径、贵贱不分,或可引来各国诸侯的同情。
到时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却也引来各国的同情,为将来铲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贡献。
比起默默无闻而死,那实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这些跟随自己号称要死的士人门客,未必一定会死,也未必会选择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开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过市者期物,我等或期义、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义,期义者可随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财,多用于整军备武,所余者,欲去者可尽取之。”
他在告诉那些门客士人,就像是赶集的人因为市场上有自己想要的货物一样争门而入,这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大义,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义的,那么就请随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财富利益名声的,现在离开,他也不会怨恨,家中剩余的钱财这些人都可以拿走。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人同时站出来道:“吾等愿舍身而取义!”
剩余的人或是低头,或者羞惭,但最终还是选择不站出来。
皇父钺翎慨叹一声,心闻昔年宋国昭公事。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不经历一次看似不可以再起的失败,永远不知道谁人忠诚谁人只是平日口号喊得响。
站出来的这六七个人中,有三人是他平日不怎么待见的,因为他们过于高傲,言语多有讥讽,有时候也会让他完全下不来台。
可今日要殉道之时,这三人却站了出来。
刚才提议他在墨家和各国使者面前痛斥墨家然后再死的门客,也位列其间,神色决绝。
树倒猢狲散,都到了此时了,也就不再需要斥责那些人,皇父钺翎淡淡一笑,将自己府库的钥匙扔出,只道:“财物任汝取之,我等以大义为宝。”
那些人脸色羞惭,终于有两人受不过这种羞涩,再度选择站到了皇父钺翎身边。
每个人可能都是懦夫,每个人可能都是……英雄,有时候只在一瞬间的选择。
然而终究敢于舍生取义的人太少,在这两个人站出来后,再无他人。
皇父钺翎不再管那些人,自带着这九个人一同去见了墨家的说客。
都到现在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谈判已经没有了实力。
皇父钺翎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时候说起话来就可以极尽华丽,又是不忍士卒流血、又是不忍诸夏相残之类。
那墨者的说客心中暗骂,你若真的有利民之心,早干什么呢?这是做了许多坏事之后,已经无法挣扎了,却非要在最后投降的时候说点体面话,当真恶心。
说客腹诽,嘴上却只能平淡称是,毕竟若能劝说投降,不只是城中可以少死不少人,攻城一方也能至少少死几十人。
这一次攻城战墨家准备的充分,距离彭城又近后勤充足,用火药换人命,一发发用钱堆积出来的铁弹和一桶桶火药,换来了只有不到百人的伤亡,墨家不希望这些百战精锐死在大局已定的局面上。
更为重要的,便是墨家希望能够审判皇父钺翎,这是政治上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