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97节
适适希望道家的人,尤其是道家学派的变种如杨朱管子等学派的人执掌宋国东部的局面。
本身无为而治就是个很深奥的学问,若工商业发达,无为而治那就是自发地向外扩张;但反过来如果工商业极差处在一种半殖民地的原材料提供者的地位,那么无为而治本身就是将本国推向火坑的政策。
在这原本历史上黄老学派中的一派一直在调和儒墨之间的矛盾,这一次墨家不便出面来和农家的人唱对台戏,故而希望别家的人站出来谈谈这件事。
适既沉默,墨家其余的人也不说话,许析的话占据大义,倒是让场面有些尴尬。
正在尴尬的时候,管子学派的田无伤起身道:“许子勿急。”
“岂不闻,夫天不坠,地不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又况于人?人有治之,辟之若夫雷鼓之动也。夫不能自摇者,夫或摇之。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视则不见,听则不闻,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此位置道也。”
“道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气一般,洒乎于天下。凡事皆有道,便是天下经济,也自有道。”
“此道如手,操控市贾,只是看不到。”
“若棉贵,则明岁种棉者必多;若粮贵,明岁种粮者必多。你们农家想要市贾不二价,那是悖道而行之,必不可久。”
“故仲尼言: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舜之政,无为而得之。”
许析看了适一眼,沉声道:“仲尼言无为而治者舜也,墨家却言舜之政,以今而观古可称之为善,若以舜治如今天下,不可称之为善也。”
适本来是不想出面,是希望道家学派的人来阐述这个问题,如今许析扯到了墨子当年谈及的话,适也不得不说。
由是适笑道:“此言得之。子墨子言,仲尼之言,亦可有称善者。”
“如泗水,自胡陵观之,则向南也;自彭城观之,向东也。舜之政,若无帆之船,顺水而流。以舜之时,若船于胡陵,向南;以此之时,若船于彭城,向东。”
“子墨子所言舜之政,说的不是无为,而是说顺天道而为的具体。都是放任水自流之,在胡陵向南,在彭城向东。如果在彭城,却非要学舜帝将船以向南,那就要碰到岸边不能前行了。”
这话等同于什么都没有说,就是在和稀泥,许析反问道:“如你所言,那么如今天下王公贵族拥有封地,庶民穷困无有安身,如此就算是无为而治吗?”
适摇头道:“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不对的,就好比一艘船行于水中,非要逆流而上。如今拉纤船夫以及船帆俱不在矣,却还要认为船应该继续逆流而行,这不是可笑吗?”
许析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问一句,墨家是否支持宋国庶民分到土地、破井田开阡陌吧?”
适正欲回答的时候,尸佼道:“我有弟子,对此颇有想法,不妨让他谈谈。既是共商大事,凡可称之为贤者皆可谈。我这弟子虽未及冠,但也可称的上是贤人。”
众人明白尸佼这是在趁着这个机会捧一下自己的弟子,不少人均想,这年轻人就算有才华,却也不过十五六岁,又能有何见地?
可转念又想,适当年在商丘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这倒不好说。
众人也不多说,尸佼身后站出一未及弱冠的弟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身材高大,但是肩膀大约是还未成年的缘故尚且有些纤细,自带着一股贵族子弟的气质,冲着众人一拜之后道:“鞅有一言。”
“昔者,西门豹治邺,挖掘水渠,民众多怨。西门豹言,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百年之后乡亲父老始思我言。”
“如今尚且不及百年,区区二十载,漳水大治,民众得以灌溉,邺地富庶为魏之首。”
“昔年怨言于西门豹挖掘水渠的人,如今都羞愧于当初的言论。”
这年轻人落落大方地看了一眼许析,又道:“许子适才说,宋国应该做到真正的万民共政,询政院由万民推选出来,一切政令皆由民意。我只问,若遇到西门豹治邺之事,民众是否会同意挖掘水渠?挖掘水渠,这件事到底是对民众有利还是不利?”
适没有看这一次的名单,只知道各个学派的头目领袖都带着自己的中意弟子前来,并不知道此时说话的这人就是卫之公族名鞅者,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口齿伶俐的年轻人就是原本历史上名扬天下影响了诸夏千余年的人物。
在适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言论倒是有趣,避开了刚才一直谈及的“大义”,而是谈到了最基本的利益,又把问题拉回了民主、民粹还是墨家这种形式的民主集中的政治体系。
许析之前所谈的民众直接参政制定国策的想法,不管说出花了,这时候也是一个空想,彻彻底底的空想,没有物质基础和物质条件的空想。
只一句话,问的许析许久不能言语。
关于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在天下流传很广,墨家的说法是当时西门豹念了两句诗感慨一下自己就算不被民众理解也要为民众的利益做事;而魏国流传的真正版本是西门豹说民众愚昧只能享受结果不会考虑太远。
此时尸佼的这个年轻弟子采用的是魏国流传的那个版本,这个问题也确实问的许析无法回答。
年轻人趁着许析发愣的瞬间,即刻乘胜追击道:“许子再想:倘若治宋,宋之东灾荒、而宋之西丰收,若问宋西之民,可否愿意将粮食征集送往宋东,宋西之民可会愿意?”
“许子又想:倘若宋东之民不愿意、而宋东之民愿意,各有半数。若是征粮调剂,则顺从了宋东之民意,而违背了宋西之民意,那么这到底是顺应民意还是违背民意呢?”
“再三,如丹水之孟渚泽,若开垦出来,则可得上田数十万亩、下游更无水旱之灾。可治理孟渚泽,丹水流域的民众必然愿意,然而睢水、泗水、沙水等地的民众未必愿意。若以民意论,睢水泗水沙水民众多而丹水民众寡,到时候便不同意治理孟渚泽,那么这件事是不是要顺从民意?”
“此四者若不能解决,则许子所言的,不就是空想吗?先不提开阡陌破井田之事,便只谈国政,许子之政,适用于小国寡民,却不适用于千乘之国。况且,即便小国寡民……江汉诸姬无罪而楚亡之,天下之内,哪里还有真正的鸡犬相闻不相往来的民寡而国小者呢?”
第七十八章 建功立业
十六岁的卫鞅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内心也是咚咚直跳,紧张兮兮。
此时没有稷下学宫,也不太可能再有稷下学宫了,泗上的崛起,使得诸夏的学术中心难移,原本齐鲁、魏西河两分天下士的局面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泗上就是如今诸夏的学术中心。
想要成名者、想要名动天下者,看似最捷径的道路,也就是在泗上成名,一朝成名,便可为天下所知。
卫鞅是尸佼的闭门弟子,才智聪慧,自小就喜好刑名之学。
李悝的变法、吴起的变革、邓析的竹刑种种这些,他都有射猎。军功爵本身就是三晋开的滥觞,赵子的那句田十万算得上军功爵的始祖,受此影响之下的卫鞅所学的一切都有着环境的印记。
他天资聪慧,年少有志,渴望成名,建功立业,所以他没有游学来泗上加入墨家,因为想要在墨家内部成名太难了——墨家的理论体系已经稳固,后继者最多也就是修修补补以辙前车,而且在墨家内部森严的组织纪律下想要一举成名如吴起曾经那般实在太难。
士人身份想要成名,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泗上,但不要加入墨家,因为一旦加入墨家那么这辈子就只能成为组织内的一员,如同大海的水滴。
大海广阔,万人赞叹,可却没有人会赞叹大海内的某一滴水。
在泗上之所以能够成名,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墨家巨子不管是墨子还是禽子亦或是如今的适,他们首先是一个学派的领袖人物,其次才是泗上这个政权的执掌者。
术业有专攻,被人称赞两句当然是好的,但被不同身份的人称赞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各个学派的人如今多聚在泗上,只要能够得他们一两句赞赏,亦或是能够将他们中的一人驳的一时语塞,那么从楚之苍梧到燕之孤竹;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荒漠,数年之内天下必闻其名。
他的先生尸佼不是墨家的人,只是在宇宙观上和墨家有些可以沟通的地方,宇宙这个概念也是尸佼最先提出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尸佼给出了宇宙的准确定义,即为无限的时间和空间。
若真的给他安个学派的名称,他算得上是杂家,倒不是吕不韦的那种杂,而算是儒墨相争的中间产物,算是道家调和儒墨吸收儒墨学说的杂家。
他也是最早给出了“民为水、君为鱼,水无则鱼亡、鱼亡然水仍存”的理念,并且在历史上为后世的孟子发动的儒家的改革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只不过他这个杂家,却又支持绝对君主制,而他的闭门弟子卫鞅恰恰也是三晋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可谓是忘年之交。
毕竟三晋最先开启的变革,军功爵授田刑法之类的手段都源于三晋,很多理念上尸佼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和墨家有些不太一致。
在适修正墨家之前,墨家的道义算是变种的利维坦,而且当时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所能想到的制约君主的手段使用类似于宗教的上帝鬼神的监督,迫使君王不去作恶。
尸佼的想法受墨家原本的道义影响很深,但墨家除了变种利维坦的道义之外,还有更多的爱民利民之类的想法,随着时代的变迁,民众的力量逐渐觉醒,君主和贵族的矛盾日益加剧,这使得墨家也倒逼着儒家改变,最终道家也受双方影响并有部分人试图调和双方矛盾,也最终开启了百家争鸣的时代。
四年前的大辩论上,尸佼和适探讨了空间和时间,探讨了上下左右这些方为的“相对性”,为墨家的大地是圆的理论做了最后的补充:因为上下左右是相对的,而在无限的空间中上下左右并无绝对的意义,所以就算大地是圆的,脚下的人的头顶仍然是上,而非下,也就此解决了许多士人的疑惑——如果大地是圆的,那脚下的人岂不是头朝下?
可以说没有尸佼关于宇宙、空间和时间的论证,墨家关于大地是圆的学说走向整个九州是有些难度的,因为适的符合这个时代的阐述能力肯定是不如尸佼的。
这是宇宙观上的一致,只不过放到尘世间的政治理念,双方的分歧其实很大。
在逻辑上学、宇宙观上,尸佼和墨家走的很近,譬如《墨辩》中一直强调的实际与名称的统一、时间和空间的连续不可分割、相对与绝对等等的概念,这一点既可以说是受到影响,也可以说是尸佼有自己的理解。
同时对于墨家的尚贤、罢不肖、贵无恒贵贱无恒贱的学说,也颇为支持,甚至于很支持“罢不肖”这种明显是要掀贵族饭碗的理论。
但不同的地方也很多,尸佼是支持绝对君主制的,墨家因为适的修正,使得墨家并不支持绝对君主制,而是继承和发展了“上之所是皆是、上有过而谤焉”,形成了一套新的政治制度。
尸佼则是融合了墨家和儒家的学问后,提出了“以财为仁、以力为义”的说法,抛弃了儒家原本对于仁的解释权、也不认同墨家关于仁是爱的想法,换为更通俗的话来讲,“以财为仁、以力为义”,其实就是富国强兵。
尸佼认为,绝对君主制和名正言顺的刑罚,可以使得国内的贵族受到制约、使得民众的利益得到一定的保障,也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内耗从而使得国家强盛。
在认为“君为鱼、民为水”的前提下,无限加强君权,使得形成一种民君二元结构,让国君成为一国主权的象征和执行者,如果可以做到,那么这种绝君主制的国家下,国君没有必要侵吞财物,因为整个国家都是国君的、民众财富的总和就是国家的财富,也就是国君的财富,因为国君是一国的主权的实体。
这在适开始大规模修正墨家的理论之前,无疑和墨家的一些想法是相似的,也正是因为天下大乱、贵族争权、国君无力、民众苦难的背景下所出现的一种符合时代的想法。
尸佼对墨家没有意见,而且向来认为墨家在泗上的手段,很合乎他的想法,确实做到了“以财为仁、以力为义”,看似泗上无君,但实际上却是个权力集中可以做出大事、压制反叛的政治制度。
尸佼和弟子卫鞅讨论过,讨论的结果很微妙。
其弟子卫鞅认为,泗上的政策很好,但也仅限于泗上,别处不可复制,想要成就功名,不可以不借鉴泗上的手段,但绝对不可以复刻泗上的手段,因为除了墨家之外,再无别的诸侯有一个数万人的、同义同心同德同志的组织,照抄泗上的做法去别国,那简直就是灾难。
如果想要在别国建功立业,就必须要支持绝对君主制,以刑罚治国,取缔上下尊卑,尚贤重才,打压贵族,最好能够做到“民选的、绝对权力的、世袭的诸侯”这种程度。
既可以借民之力,又可以在礼崩乐坏的大环境下获得君位的法理性,既否定天子之权神授、诸侯之权天子授的法理;而是变为君侯之权民授,且一旦授予不可收回的法理。
这些话让尸佼大受启发,而起随后年纪轻轻的卫鞅也对诸子百家的一些学派提出了自己看法。
他认为,农家发展壮大,靠的是“真正的平等”来吸引人。
墨家发展壮大,靠的是“虚伪的隐藏在财产不平等下的人格的平等”来吸引人。
而诸侯要做的,只能选择“严苛法律之下的明确规定的不平等的平等”来强大国家。
即法律不要去追求什么公平,要的只是在法律之下人人都要遵守的平等,但又明确出不平等的地位,同时给予底层一个向上爬的阶梯,只有这样,才可以在礼崩乐坏、墨家使得天下人追求自己权利的大背景下发展壮大。
此时活动于天下的百家,哪怕是最风轻云淡的道家,也有一派是入世的,只要心怀天下,总归是有着天下心的。
而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名动天下、执掌一国、大争之世奋勇向前的建功立业的诱惑,那实在是难以抵挡的美味。
卫鞅素有大志,素想成就功名,一心最为佩服的就是当年对着母亲发誓“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最终名扬天下的吴起。
这种大志,也注定了他不想要加入墨家,因为加入墨家的那些人,多是想着“有志为天下芬”的集体主义,打压的是那种“名动天下”的功名追求,而且也确实在人才济济的泗上混不出那种“一人惊天下、一人强一国”的功业。
在泗上的人,融入的是组织和体系,离开了泗上,很多人不过是中人之姿,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只不过泗上的组织和体系太过优秀以至于中人之姿的人可以凭借这个体系和那些天下所谓的顶尖人物一较高低。
这一点卫鞅不喜欢。
况且,泗上已经很强盛了,泗上也有自己的体系组织了,自己年纪轻轻,正该建功立业,为什么要选择泗上这个注定了将淹没于开创的墨子、稳定的禽子、完善的适这三代、之后哪怕立于巅峰也注定被人遗忘的人呢?
他想建功立业,他想壮怀激烈,他的先生为他提供了这个舞台和机会,就是今日之辩。
第七十九章 和稀泥的新模式
内心紧张而激动的卫鞅问出的四个问题,让许析哑口无言,也让在座的许多人深思这四个问题。
如果民为神主,那么西门豹治邺时候经历的那件事,到底该怎么算?
如果民众得利,这是神意,或者说这才是民为神主的基石,那么西门豹修漳水那就是民为神主。
如果民众的意见便是神意,重要的是这种形式而非背后的利益,那么西门豹修漳水就是违背了民为神主。
所以西门豹治邺,到底算不算民为神主的体现?
这件事也是墨家和农家的一种分歧,墨家讲功利,讲成效,讲结果正义,讲为利天下杀一人可杀的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墨家认为是,并且在开蒙的书本上大为赞赏这件事。
农家不好回答,因为农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理念出于空想。
比如分地这件事,农家的想法就是均田地,民得利,所以要分,这是感性的。
墨家则是通过系统的理论论证,证明了土地归属于天子诸侯不合理、并且分地有利于天下财富总和增加,顺带着因为民众乐于如此所以就分了,而如果民众不乐于如此那也得分。
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体系,所以墨家的模式是:让民众认可这套体系,然后墨家的决议不就是民众认可的了吗?这便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天下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