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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610节

  倘若杨朱学派执政天下,税收不收?收税的话,算不算是损别人之毛?

  再比如墨家收商税而扶植穷农,这算不算是损商人之毛而利别人?墨家可以用“兼爱”、“兼人”、“天下之利”的理由解释这一切,杨朱学派怎么在自己体系的框架内解释收税的合理性?

  出于恻隐之心,他们觉得那些“迫生”之人,不如死,极为可怜,所以希望他们能够获得土地,从而至少做到比死要强,达成亏生之境,那么这法理是什么?

  是因为恻隐之心?

  还是要按照墨家的说法,上古之时并无天子,土地归天下人所有,如今把封地要回分给民众只是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这么法的吗?无为而治是这么无为的吗?如果认同墨家的做法,是不是等同于认可墨家“天道可知,理性可推,顺天而为,便与无为自化并无区别,而且还能更快地达成”的说法?

  农家的许析可以一眼看出来墨家之所以让他们执政那几个乡的原因,是要借他们“真正平等”的道义,去矫枉过正地清扫那里的贵族残余。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农家认可墨家的一部分道理,只是在此时该怎么走的问题上有些路线分歧。

  孟孙阳至今没有想清楚墨家之所以让他们执政这几个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所以他想要做的政策决断就很难,一旦做错了墨家会用悄无声息的手段让他们学派威望扫地沦为笑柄。

  墨家看似慷慨地把宋国各个学派由他们尝试执政,可实际上各个学派除了农家在这一次宋国政变中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其余学派要钱没有、要兵没有、要群众基础没有、要执政经验没有,他们所有的一切不是如墨家一样流了数千人的血自己挣来的,而是墨家施舍给他们的,也就注定了他们只能沦为一种傀儡。

  现在摆在孟孙阳面前的,是一个信仰和道义问题。

  东乡子琪在质问孟孙阳,如果你们将这些佣耕者要分了土地,那么就等同于是拔了我的毛,损了我的利,那么你们不损别人一毛以利天下的说辞就说不通啊。

  百里之地尚不能治,况天下哉?

  孟孙阳此时面临的困境,也是杨朱学派在变革之世所必然要面临的困境。

  如果宗法制完全没有松动,此时尚在春秋之前,那么不拔一毛也就无从谈起,因为除了贵族之外,平民没毛可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时代已经进步到人人都有毛可拔的时候,那也好说,以此为根基,虽然最终肯定还是需要一个政府的存在可能要修正种种,但终究还是可行的。

  可问题在于现在杨朱学派面临的是千年未有之大变革的时代,适曾问过杨朱“怎么办”这个问题。

  现在的局面是宗法制虽然瓦解但还存在,贵族制度存在,有私产私田的自耕农小生产者存在,一部分先有资格“被拔毛”的有了点私产私田的人便希望贵族诸侯们不要拔他们的毛,但让他们利天下而牺牲他们也不愿意认为这违背了自己的利。

  适也曾问过他们,现在天下有资格被拔毛的人有几个?你们想要自己的毛不被贵族王公拔,你们凭什么?就凭和他们讲道理?你们得让天下有更多可以被拔毛的人,然后你们才可以让你们的道义被王公贵族接受,王公贵族不是靠讲道理就让他们不拔你们的毛的,得靠刀剑火枪大炮……

  可这么做,就得有牺牲,这又违背了杨朱学派贵己、不拔一毛不利天下的义,所以也注定了他们在这个大时代下唱配角。

  詹何等人不是没想过适问的“怎么办”这个问题,也知道适提出的想法其实很对,甚至几个人也隐隐觉得杨朱学派的道义需要弥补修正。

  但是……想暴力夺权,就得学墨家,然后学墨家的一切,收税、养兵、强制服役、牺牲精神、集体制度、强制教育以及被教育后强制扔到村社做教师……种种种种,那样的话,和墨家有何区别?

  不暴力夺权,又绕回到当初的那个问题,现在天下有资格被拔毛的人有几个?这些人凭什么保证自己的毛不被拔?王公贵族想要拔毛的时候,能反抗的了吗?

  墨家送给了他们一个“非暴力夺权即可施政”的机会,就是现在,可还没等着施政,孟孙阳已经从天上掉了下来,发现真正开始思索这些地上的问题时,竟是这样的艰难。

  在暗中分配了宋国各乡的施政范围之后,杨朱学派都觉得很高兴很满足,毕竟墨家给他们的,似乎是宋国除了几座大城邑之外比较发达富庶的地区,王公贵族的宗法残余也比分给农家那里少的多。

  看上去很美好……可实际上,他们面临的问题要比农家面临的多的多。

  对农家而言,那几个乡原本基本上都是贵族的封地,自耕农没几个,更没有类似于靠近泗水的那些经营性的土地主,照着授田的手段分田就是。

  可对杨朱学派而言,墨家给他们挖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

  他们要面临的问题,就算是已经有二十年执政经验的墨家都很难面对。

  这包括……土地制度、人口流动制度、毗邻工商业发达地区的人口逃亡可能、旁边有组织开垦殖民的前提下如何保证当地的经营性庄园留下劳动力、被沦为原材料生产地要遭受的市场波动、不同阶层将来推选的支持反对问题、大量的佣耕者希望有自己的土地和已经兼并了土地的新兴贵族对于人身控制欲望的矛盾、本地工商业面临着泗上工商业冲击打压的问题、本地手工业发展急需人手而人疯狂地往泗上流动的矛盾……

  种种这些,孟孙阳都没有考虑到。

  墨家想要一个西边为军事盟友和市场以及兵员提供地、东边为原材料产地和廉价人口提供地的宋国。

  只是东边的目的,难免会不那么伟光正,反倒容易脏了自己的手,与其这样,不如叫看似和墨家有所和解、但实际上和墨家一直在一些道义上相悖的杨朱学派去背锅。

  做得好,稳得住,自然而然会成为泗上想要的场景:自耕农破产逃亡到泗上为泗上提供人口和廉价劳动力、兼并土地佣耕制为泗上提供原材料和粮食。

  做不好,稳不住,民众激烈反抗……对不起,和墨家无关,那是你们杨朱学派执政不利,你看我们泗上发展的多好,你们发展不起来那就是你们的问题,顺带证明你们的学说在实践上是不能使得天下大治的。

  孟孙阳至此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现在面对的东乡子琪,只是一大堆亟待解决的矛盾中的一个,与之类似的还有更多。

  ……

  宋国的另一处,尸佼正在询问自己的关门弟子卫鞅。

  “你不是素有大志?如今正有一个执政百里的机会,若能大治,便可闻名。如何不愿?”

  年轻的卫鞅向先生行礼后道:“先生,我有治万乘之国之志,却无治百里乡侯之才。”

  尸佼笑道:“此言大谬,百里不能治,何谈治万乘?”

  他倒是没有嘲讽的意思,因为他素来知道这个弟子的聪明和头脑以及志向,这一次百家争辩中卫鞅出面诘农家四问,使得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扬名。

  至少尸佼注意到事后,适还特意来询问了一下关于卫鞅的种种,还多交流了几句,甚至于赞许了几句说他颇有大才。

  适如今不再是那个在商丘制鞋世家的孩子,而是天下显学之首的领袖人物,能够得这样身份的人称赞几句,基本上便可以为立身之资。

  尸佼觉得卫鞅不会无的放矢,故而特意那么一说。

  果然,卫鞅回道:“先生,治万乘之国与治百里乡侯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这个百里之地还是在墨家的保护之下的百里之地。”

  “若治万乘之国,要考虑军事,使之不能为外敌所侵;要考虑法令,使之民众信服;要拥有法术,能够制约下属;要知晓财政,否则无以养兵;要通晓外交,使邦国或敌或友……”

  “可这百里……单说一个,不需要治军、不需要外交,那其实能做什么呢?只要治军,就需要考虑土地制度、民众意愿、民众之利、税收军赋、农忙农闲、工商铜铁……”

  “然而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管。按部就班,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来,那么必然大治。论及军权,在墨家手中;论及外交,泗上会主管一切;论及财政,只需要缴纳规定的赋税于中枢……”

  “这百里之地,不需要我卫鞅,就算是泗上一个刚刚从学堂学完的中人姿之辈,三五年后亦可大治。那我与泗上之百千官吏,又有何区别?泯然众人,实难平我心中之志。”

  “我所行之政,可以让这百里之乡竞逐千里之内,可是墨家需要这样的人吗?会允许吗?一切按照墨家想要的,又怎么能显出我的才能呢?”

  “况且,先生……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第九十七章 争鸣之困(八)

  尸佼默然。

  是啊,怎么才算是大治呢?

  是民众富足?是军队强盛?还是教化昌盛?

  怎么才算是大治?

  如果一切都做的好,那固然算大治,可若是做不到全部,有所权衡,哪一种才算是大治?或者说,哪一种才算是诸侯君主眼中的、可以委以重任的大治呢?

  以这百里之乡,不需要考虑生存,不需要考虑军事,只需要考虑民众富足,似乎……这些在君主看来并不是大治。

  卫鞅叹息一声道:“先生可曾忘记昔年西门豹之事?”

  “西门豹藏兵于民、藏富于民,魏侯大为不满,以为邺地不治。等到了邺地之后,西门豹击鼓而征兵,民众赢粮而景从,魏侯大喜,方知邺地大治。”

  “以诸侯之眼,所观大治,只怕与民无关,只要富国库而强兵戈,方可称之为大治。”

  “墨家所谓利民为治,天下诸侯几人认可?”

  尸佼卫鞅都是中原人,靠近三晋,西门豹的故事听了许多,这时候卫鞅拿出当年西门豹治邺的故事说明情况,尸佼也明白似乎的确如此。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的志向,希望在这乱世大争之中扬名立万,求功名以致天下无人不知。而墨家,终究不是能够实现他的野心和理想的地方。

  “我老了,你还年轻,那你欲往何处?”

  卫鞅略微思索后道:“将来逐鹿天下者,无非秦、楚、墨。三晋已然无力,齐人恐难崛起,秦人已经变革,楚国地域广阔,墨家有利民之义……皆可成事。”

  “只是楚地近泗上,封君众多……若能削减封君之地、大臣之权,楚人可霸,然实难矣。”

  “我欲入秦。”

  尸佼赞道:“如此最好,秦君求贤若渴,广招天下贤人,又重用秦外之士。我昔年于晋,也曾和吴起有所交流。若入秦,正可有所作为。”

  “只是即便入秦,秦地如今贤者众多,你也需从府吏做起。”

  卫鞅笑道:“先生不要忘了,吴起、胜绰等人虽有才能,可他们……都老了。”

  尸佼点点头,便道:“其实我也有此意,既如此,你且带一些人入秦,我老了,便不去了。”

  这算是准许卫鞅出仕,并且利用之前的关系进行推荐,实在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此时既有游士和正统的分封士的区别,若非贵族出身,想要获取一个出仕的机会,实在是需要举荐。

  这也是当年很多人心怀各样目的加入墨家的原因,没有学派的成名人物推荐,平民出身的人很难获得一个表现的机会。

  尸佼是三晋人,而且成名又早,早些年也和魏文侯时代的一些老臣打过交道,吴起入魏之后也曾多有交流。

  现如今吴起已经六十余岁,尸佼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所铺的路,就是希望卫鞅能够先做吴起府中之客,亦或是属吏,给一个机会表现出来才能,便可以利用这一层关系直接推举进入到更高层。

  泗上的体系是从底层慢慢往上升,秦国虽然已经变法,多也尚贤,但是升迁机制受制于时代,只能说“吏”和低级军官可以保证升迁,但想要进入中枢,实在还需要各自的举荐,或者成名之后的游说。

  之前关于宋国政事的辩论中,卫鞅也算是成名,因为学术中心从临淄、西河转移到了泗上,所以在泗上的一些争论中可以成名的就算是铺出来一条镀金的路。

  年纪小并不是问题,正可以多加历练,秦国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吴起、胜绰等人比秦君小二三十岁,秦君在魏国当人质的时候吴起胜绰已经各自领兵在齐鲁交战并且成名了。

  青黄不接之时,正需要为秦太子准备今后的施政人选,以防止人亡政息,尸佼不得不赞叹卫鞅选择的时机和角度实在是没的说。

  卫鞅关于将来逐鹿天下无非秦、楚、墨的判断,尸佼也是认同的,魏国自从文侯死后就被打回了原型,三晋内部矛盾重重,自保有余,但一旦有一家试图扩张,其余两家必然要选择翻脸,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如今秦地已经变法,仍在深入,加上年龄的因素,着实是个将来建功立业成就功名的好去处。

  然而卫鞅却道:“弟子想要先去秦国游历一番。”

  他拿出墨家送给他们的“社会调查”道:“如这些墨者一般,做做调查,知晓秦地风俗、秦人喜恶、山川地理,方能知道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富国强兵。”

  “只不过墨家所谓大治,是为‘民无三困’;而诸侯所谓大治,却是府库充足民众善战。这是不一样的,但目的可以不同,他们的手段和方法却是可以借鉴的。”

  尸佼赞许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够压住成名立功之诱,脚踏实地,将来必有大作为。”

  ……

  月后,序属三秋,已然九月。

  在彭城的适拿到了尸佼的不少弟子离开了宋地前往宋国的消息,泗上有专职的谍报部门,或被称之为“肃害”,极为肃清害天下之人以利天下之意。

  这只是正常的汇报,毕竟此时卫鞅还只是个年轻人,刚刚在泗上的一场辩论中压倒了农家略有名气。

  适看了看,摇头失笑,心想这倒是真的又入秦了,倒也是个好的选择。

  泗上终究是需要有大义的,哪怕是你是投机分子为了功名利禄,但至少要做足表面功夫,至少要在表面上认同墨家的道义。

  既然这些人要走,倒也不必挽留,天下大势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扭转的,虽然英雄人物很有作用,但实际上秦国变法的路已经停不下来。

  而停不下来之后,便要发动战争,那么西河就要首当其冲,怎么看这都是件对泗上有利的事。

  肃害部门的首领见适看的随意在那轻笑,便道:“巨子,还有一事,就是各国如今都认可泗上庠序之内的学生,更有甚者派遣细作,许以高官厚禄或是封地,以求这些人前往。”

  “最近已经注意到两人,意图逃离泗上。或有人曰,我等之才,胜于那些贵族士人多矣,却要在泗上从头做起,在别处却能直接便有十余里封地……或有人说,在泗上芸芸众生,在别处却可算作与众不同大有可为……”

  适接过那份报告看了几眼上面的一些谈话,笑道:“这也没什么,总不能指望天下每个人都有利天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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