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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617节

  宋和郑不同。

  宋涉及到墨家、楚国、魏国、韩国、齐国、卫国的利益,一直以来就是晋楚争霸的焦点。墨家占据了宋,那么墨家就要面对各国的围困和觊觎。

  郑国经过上次三分、楚国大梁失败、驷子阳之乱之后,实际上郑国只关系到楚、魏、韩三国的利益。

  换而言之,如果选择了战略收缩,楚国可以不管宋国,因为这样可以多出来潜在盟友缓和关系,顺带着宋国不会威胁到楚国的核心区,而且墨家和诸侯的关系存在着道义之争,如果墨家攻楚各国必然对墨开战。

  但却不能不管郑国,因为郑国如果被魏韩占据,那么实际上并没有第四方有直接的关系,到时候楚国想要拉盟友都拉不到,就算楚国选择了战略收缩,但是郑国被魏韩吞并等同于露出了胸膛,随时可能挨打。

  加上大梁城之战后,楚国在中原地区的支点就是榆关,郑国的国土蜿蜒到榆关之后,郑被魏韩占据,一旦魏楚开战,楚国在中原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因为颍水的存在,郑国关系到楚国淮北上游地区的安全。

  宋国则不同,宋国威胁的,是淮河下游地区,但是淮河下游江淮地区如今还有个越国的势力,而且逆流而上也着实困难。

  如果郑国被魏韩占据,利用颍水运输,实际上楚国就很危险。

  南阳方向的鲁关地区和淮北互为犄角,假使魏韩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鲁关攻南阳,一路沿着颍水直插淮河,那么楚国就要面临两线作战。

  陈蔡之师和申息之师为一个战场,鲁阳方城之师为另一个战场,相互之间不能支援。

  因为……这些县师兵团都是本地人,假使放弃淮北战场支援南阳,那么陈蔡申息之师必然反对,反过来也一样。

  沿颍水扑到淮水,以楚王对于墨家一贯态度的了解,只怕是到时候墨家会高呼“这是不义之君的狗咬狗”。

  若是墨家真有吞并宇内之心,到时候借着魏楚开战的时机吞并越国也未可知。

  到时候顺带着帮着楚国“代管”一些淮河下游的城邑,扩大力量。

  反正墨家也不怕魏国做大,真要是做大了,到时候墨家反击对魏开战,也不需要和楚国会盟,楚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击魏国的,而且还得感谢墨家,到时候那便真的是渔翁得利了。

  关于这一点,楚王很确信。

  墨越泗上霸权战争的背景,是魏楚大梁之战。

  墨齐费地战争的背景,是赵国继承权战争、中山国复国运动、楚国平王子定之乱。

  墨家盘踞泗上难以根治的两次重要战役的背景,都是诸侯开战的大背景之下打的,事不过三,若是楚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也实在是德不配位、能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雄心野心。

  这边大梁城之战打完,那边墨越霸权战争结束;这边王子定之乱平息、赵国继承权尘埃落定,那边和齐国签订了和约……

  这正是楚大司马前去会盟,要求在中原地区和平、建立共同防墨的中原防线的原因。

  如果中原地区有墨家的威胁,那么魏楚开战的方向,只有鲁关一处。

  即沿着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处的唯一通行区、走鲁阳驻马店,直扑南阳盆地。

  鲁阳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的缺口,这也是楚国长城防线的重点,更是楚国的精华地区。

  如果鲁阳守不住,驻马店被攻占,那么整个南阳平原将无险可守,下一个能够组织有效防御的地区就是襄阳,如果襄阳也守不住,那么楚国也就亡了。

  襄阳向东是义阳三关,三关一破,淮北无险可守,大别山和桐柏山直接将楚国剩余的土地分割为首尾不能相接的两地。

  但一样,楚国在鲁阳南阳地区布有重兵,大量封君于此,这里反而会成为楚国最能打的地方:封君守卫自己封地的时候,可是会出全力的,而陈蔡之地的王权直辖注定了在中原开战封君们只怕会出工不出力观望为主。

  所以楚王一直希望的就是在中原保持和平,将魏楚韩之战的战争维持在伏牛山北麓,一方面削弱一下贵族封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得封君对于中央政府的支援有极大需求可以迫使封君们接受一些条件从而集权。

  因而楚王对于墨家这些看似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有些支持的,至少在“弭兵会盟以解决各国争端”的问题上是支持的。

  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

  而是因为他选择了战略收缩,暂时无力进攻,否则十余年前的第三次弭兵会也不会最终化为泡影,大梁城之战结束后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继续遵守弭兵盟约。

  楚王沉默片刻后问道:“适子之意,我已知晓。如适子所言,宋、郑、卫四师小国,尽皆非攻中立,各国不得侵占,这的确是对天下有利的,对寡人也多有利。”

  墨家使者连忙道:“郑韩之仇,我墨家也欲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巨子已经派人前往郑地,整饬军备,郑君也有加入非攻同盟之意。”

  此郑君,非彼郑君,因为墨家不认公侯伯子男体系,不认尊卑有序,所以各国君主基本上在外交的时候第三方都称之为君。

  实际上按照周礼体系,君是……最为低级的称呼,郑国现在虽然虚弱,还没有到称君的地步。

第一百零七章 战略误判(下)

  楚王倒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的称呼,他也已经习以为常,墨家体系内的很多说法和旧时代的东西格格不入,听了二十年也都习惯了,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些礼节上面扯淡。

  至于说墨家一边说着要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郑韩之仇”;一边又说派人去“整饬军备”,这在楚王听来也并不矛盾。

  别人不知,楚王却是知道的。

  当年墨子止楚攻宋,也是带着“兼爱非攻之义”用真理说服别人的,当然这真理还包括那一场和公输班的兵棋推演以及四百名驻守在商丘的墨者,才使得这“真理”有说服力。

  后来齐鲁之战也是差不多的用真理说服的齐侯和牛子。

  不整饬军备,没有防守之力,就没有资格谈非攻兼爱。

  挨了打有能力还手,这才有资格平等,然后谈谈兼爱与和平,墨家一贯如此主张。

  既是做到了这一步,楚王便真的信了几分墨家的弭兵非攻之心,心想:鞔之适固然狡猾,然毕竟墨家还有道义,他为巨子,也不可违背此义。

  这种信任,源于郑国的位置。

  对于墨家而言,郑国现在距离宋国还有个魏韩,那里不可能会成为墨家的附庸和势力范围,只能是真心为了大义而去参与郑国的防御的。

  这一点楚国是认可的,墨家不可能和魏韩结盟,这一点既有道义之争的缘故,也有历史原因和地缘因素。

  如果郑国和宋国,真的能够做到完全中立,其实对于楚国是有利的。

  一则魏楚开战,楚国不用担心魏国抄侧翼:墨家重义轻生,信守承诺,说保证绝对独立就是保证绝对独立,魏国想要借路郑宋绕后,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楚国处在攻势,这肯定是不能答应的,但既然处在守势,还有什么比侧翼绝对安全更为重要更为有利的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楚王又问道:“如适子所言,不知借路可算违背中立?”

  墨家使者笑道:“投袂而起之故事,难道不是起于借路吗?”

  楚王闻言也放声大笑,点头道:“如此,可称之为善。”

  这投袂而起的典故当然有讽刺的意思,但在外交场合中解读,则还有不讽刺的意思。

  昔年文子舟在宋楚会盟的时候羞辱过宋公,然后楚庄王后来找不到战争借口就派文子舟不经协商借路宋国,果然被宋国以“没借路而过境算入侵”的理由杀死,楚庄王闻言大喜,后世德皇闻费迪南大公遇刺时候的情绪正可诠释,这才投袂而起,终于找到了战争借口的那种兴奋四个字展示的淋漓尽致。

  顺带留下了“食人炊骨”的成语来形容当年围城战的可怕,一直到安史之乱张睢阳再一次在商丘演绎了这四个残酷的字眼。

  可这时候说出来,则可以去掉那些讽刺的意味,可以理解为“愤怒”地投袂,而不是兴奋地投袂。

  既然中立的意思是连过路都算是入侵,那就好说了,这对楚国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郑国是楚国不能放弃的缓冲国,可和墨家没有关系,这等同于楚墨共同保独郑国,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饼。

  当然,楚王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大饼。

  墨家保独郑国,需要楚国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宋国独立各国不得干涉。

  郑是楚转攻为守的核心利益区;宋国是楚转守为攻的核心利益区;战略收缩的国策决定了楚国可以放弃宋而专注于郑。

  楚王知道墨家想要什么,所以他也必须要在墨家最想要的地方讨价还价。

  “还有一事。”

  “此次魏楚韩会盟,主要是担忧你们墨家违背了非攻之义,对中原带来战争的阴云。”

  “宋国若是真正中立,墨家退兵,这还不足以显出墨家的非攻之义。”

  “墨家有诛不义之号,非攻同盟是否包含诛不义之事?”

  墨家使者郑重道:“郑君、宋君,皆非墨者。可以劝说他们行义,但却不能以墨者的要求使得他们遵守纪律一定要行义。”

  楚王点头,心中明了。

  这番对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墨家攻打别国……当然,你们墨家攻打别国的理由多了去了,什么诛不义啊之类的借口有的是。那么,当你们那诛不义的时候,宋国的中立算怎么回事?

  出兵是一方面。

  墨家主动进攻的时候借路于宋,算不算是违背了非攻弭兵中立?

  这一点必须要问清楚。

  春秋乱世以降,撕毁盟约的事到处都有,众人习以为常。

  但有一点,墨家的法理不来自天子,而来自他们的道义,所以墨家如果公开表示墨家主动进攻也不会从宋国借路,那么按照现今为止的经验,墨家就真的不会借路。

  这是道义问题,对诸侯已经不重要,反正脸皮都已经撕破,周天子的葬礼上诸侯都可以对天子使者破口大骂“你妈婢也”,可道义对墨家很重要。

  既然墨家使者说宋君郑君都不是墨者,非攻同盟不是诛不义同盟,所以墨家的意思就等同于告诉楚王:就算咱们开战,我们也不会走宋。

  楚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称赞道:“都言,宋地多有君子之风,昔年齐墨之战,泗上军义不入鲁以鲁人无辜,世间多有哂嘲墨家有宋襄遗风,我却以为禽子为真君子。”

  那一次诱使齐国经鲁入费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策,但终究墨家算是守住了“非攻同盟”之义,也的确没有选择入鲁交战,在信誉方面实在是积攒了足够的基础。

  如果不借路宋国,那么墨楚开战的几率就小得多,楚王从没有考虑过墨家有复刻当年伍子胥孙武子战略的可能。

  因为外部环境不允许。

  当年伍子胥的奇谋很有风险,不算外部环境,就是当年的情况也是危险至极。

  孙武的奇谋是精锐部队不管楚国的后方,直破三关,插向江汉,很有后世邓艾偷渡阴平的奇险。

  因为当时楚国主力尚在,若是直接掐断了吴军后路,那就不是千古奇谋,而是瓮中捉鳖了。

  况且就算是奇谋成功,偷渡三关,当时好龙的那个叶公他爹就建议来个大包抄,前后夹击,彻底搞掉伍子胥。

  然而当时的楚国分封严重,贵族争权,兵力又归属于各个贵族,当真是“争劳抢功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当时沈尹戍正在包抄的徒众的时候,子常心想这尼玛要是那你包抄成功那功劳岂不是就是你的了?于是不顾战略,不等右军,争劳抢功其疾如风,一波送了楚国的主力,顺带坑死了包抄的友军。

  就算是当年伍子胥和孙武子,打赢了这一仗只怕也是心头后怕不已,真要是按照沈尹戍的想法来,吴军主力就要被憋死在江汉平原,吴国必亡。

  但现在楚国虽然还是封君林立,但是楚王手里最起码还有一支常备军精锐,陈蔡地直辖也可以轻易南下包抄断后路;申息之师也仍旧是楚国一支主力野战军团;楚国都城南迁而且当年楚墨蜜月期楚国也修筑了都城的城防,这使得楚王对于内部很有信心:野战固然赢不了,但却可以选择拖,拖到兵力集结绕后包抄。

  外部环境更不一样,当年楚国太跳,是攻方,又以蛮夷自居,和诸夏相争逼出来一个晋齐都参与的第二次召陵之盟,吴晋又处在蜜月期,楚国的主力都在对抗晋国,使得吴国一举入境。

  这也正是楚王从不担心墨家会复刻孙武子奇谋的原因:墨家和魏国能结成同盟吗?魏国敢和墨家结盟吗?吴国那时候宋国还在且小强,而且是晋国的朝贡国,现在墨家就在泗上,随时可能被魏韩背后插刀,墨家绝无胆量搞三关奇谋。

  如此这般,非攻同盟实际上就囊括了除了数雄之外的大部分三千乘之国,卫国作为魏国的附庸国不会参与,宋、鲁、郑这都会参加。

  在不借道的前提下,楚王很容易判断出来墨家今后的战略方向:北上,而非南下。

  其一,齐西南地区都是沃土,人口多,土地膏,且富庶,而且当年齐墨一战后墨家在齐西南地区有很强的基础。

  其二,墨家一直在开展北上朝鲜与燕国,以及有出海寻找驹丽隔海相望的“扶桑岛”的传闻。

  其三,三晋的力量仍旧强大,墨家在高柳云中还有一支,而且有墨家的七悟害之一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其四,墨家需要马匹,马镫出现后,墨家的骑兵为精锐,南方沼泽河流密布不适合骑兵发挥丧失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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