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27节
楚国使者来见适,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边楚国的不少贵族开扣押监视着在楚国明面活动的墨者;又北上参与明显是针对墨家的会盟,然后又希望借助墨家之力也制衡魏韩南下,但凡要点脸面的君子都会不好意思。
适倒是无所谓,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给楚国使者难堪。
可楚国的使者却先要把楚国这一次会盟的事说的合理一点,便狡辩道:“此番吾王北上,也正有弭兵和平之意。泗上兵多器利,适子为墨翟之徒,自然秉持非攻之志,这一点天下皆知。”
“只是仲尼逝后,儒家尚且一分为六,各执一词。吾王信任适子,就是唯恐百年之后墨家却有不谈非攻利民之民,以至于天下灾祸在起。”
“昔者墨子曾言,城墙坚固民众信任,那么敌国就不敢轻易进攻。适子也说,礼崩乐坏之下盟约想要得到遵守,需得实力相当。”
“是以,楚人此番只是为了将来弭兵和平非攻,准备在中原地区修筑城邑堡垒,就算将来适子您百年之后,墨家别人为巨子,或许忘却了非攻之义,也不敢悍然进攻,这与您提出的国联各国约束兵力;与周公制礼以使大国三军小国一军天子京畿千里以维护天下不乱是一样的道理啊。”
适心中暗笑,心想这明明就是个反墨同盟,却又因为墨家在民间舆论造势越来越强又不敢直接喊反墨,毕竟墨家如今在民众中已经逐渐成为了道义的上流。
于是便弄出一个貌似是防御性的条约,来隐藏反墨的事实。
对于这种手段,适自然有应对的方法,心想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你却偏要提,那却怪不得我。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若魏楚韩真的是为了中原弭兵,泗上也在中原,此番会盟为何不邀我墨家?”
“既是为了弭兵,那么这一次会盟我们墨家定然是支持的,我们即刻派人前去参与会盟,也一同歃血为盟……”
这是最简单的在舆论上的应对方式。
你们既然说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和平条约,不反墨,那么墨家要主动参与进去,你们敢要吗?
到时候若不敢要,那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盟那就昭然若揭了,天下人当然会明白你们的虚伪。
楚人使者被当头一棒怼了回去,讷讷半晌,又道:“此番魏韩攻郑,其实说起来只怕也和墨家攻宋有些关系。郑人之苦,墨家还是要负责的。”
“昔年我楚之鲁阳公欲攻郑,以郑之罪多代天而罚之名,墨子说各国就算犯了错,那也由不得别国来教训,这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犯了错,你去打他一顿说这是秉持他父亲的想法,这就是荒谬的。”
“宋国的事,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是墨家先违背了自己的道义,才使得魏韩攻郑……”
适决然道:“此言大谬。岂不闻,民为神主?神为天帝,列国既然存在,那就都是天帝之臣子,所以天帝才有资格惩罚各国的国君,既然民为神主,那么民意即为天志,宋国的民众反对暴虐之政,一如昔年牧野倒戈之商徒、咒骂夏桀之夏民。”
“那么宋国的事,明显就是儿子犯了错,做父亲的教训儿子,儿子却仗着自己青壮反过来要打父亲,父亲打不过只好叫邻居来帮忙,这怎么能说和郑国的事一样呢?”
双方政变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两方对于谁是爹谁是儿子的定义都是反的,也根本不可能争辩出来什么东西。
楚国使者心中也是无奈,暗想自己也是也是愚蠢,墨家本就善辩,自己却偏偏要去招惹墨家的巨子。
本欲想要借此敲打一下墨家以让墨家不要置身事外,不曾想反倒是被墨家巨子强问一番使得无可回答。
适也懒得和对方争辩,这种密室的争辩毫无意义,真要是讲道理墨家还有墨辩一职,宣义部更多的是和民众讲那些深入浅出的道理,力求让民众听懂,和墨辩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楚国这件事自己就办的不地道,现在想着希望墨家出来替楚国站台,又要对墨家束手束脚,适也听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看得出,楚王不想打,而是假装要打,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压迫魏韩,偏偏墨家出于道义又不可能不管不问。
即便不能让魏韩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一个仍旧完整的郑国,怕是也要用威慑逼迫魏韩让出洧水右岸的一些土地,从而使得郑国这个深入到楚国心腹的突出部有一部分归属楚国。
这件事适估计楚王肯定不能和他打招呼,十有八九是要借墨家之力,和墨家谈要干涉,楚王私下里却去和魏韩密谈,到时候卸磨杀驴。
郑国是楚国出于利益必须要管的,郑国是墨家出于道义应该要管的,这就是双方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的根本原因。
既然对方遮遮掩掩不提利益,却非要提道义,适自然也不可能给对方好话。
尴尬的互相沉默一阵后,楚国使者说道:“吾王遣我来,也是想要请问墨家对郑国之事的态度。”
适也立刻表态道:“此事关乎诛不义、伐不义。宋君非是墨者,无有伐不义之义务。墨家自然是要管的,但出兵不易。”
“不过墨家也不能不管。”
楚国使者也道:“正该如此,方不负墨家扶弱之义。适子既这么说,我便知道该如何回复王上了。”
他的级别不够,不可能和适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最主要是来询问一下适的态度,以确定楚国今后的会谈策略。
之前夹枪带棒地说那些话,无非也就是想要激墨家管这件事,不曾想适二话不说就表态要管,这让楚国使者很有一种无力感,反倒是白白遭了一些斥责。
正式表态之后,楚国使者也不逗留,匆匆离开了商丘,先去往陈地回报。
几日后,便从新郑传来消息,说是新郑的墨者已经组织了起来,用了在城内另开城墙的手段防守。
这个不足为喜,值得适高兴的是那边负责的人秉持的是适的一贯态度:非攻是手段而非目的,既要和弱国的贵族合作,但也不会无底线地合作,而是趁着守城将民众合法地组织在一起、趁着贵族小国君主们惊慌失措的机会发展壮大民众的力量。
这也算是泗上这些年内部斗争的主线:就拿郑国守城来说,是出于非攻扶弱之义,毫无底线地做贵族的帮手来守城?还是守城的同时要保持墨家独立自主的纲领,既要守城也要发动群众反对旧制度?
当然其实还有第三条路线,第三条路线就是自苦以极那一派的,大国是混蛋、小国国君也是不义,去他妈的合作,我两边都反,才不借助他们的矛盾,要纯净道义纯净组织。
这也是接到新郑来的当地组织的决议之后高兴的原因,至少在新郑的组织当中,自己的路线是被贯彻执行的,能够做到理解的同时又没有在具体的问题上跑偏。
郑国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那不重要,本身郑国对泗上今后的计划就是一个可以故意放弃引发魏韩楚矛盾的国度。
对于想到了放弃外城、在内部清理空地重新组织有效防御的做法,也让适极为高兴,这是活学活用自我思考、并且证明泗上众墨者的思维已经进入到了火药时代——手里拿着火药武器却还在用青铜时代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那并不算是足够的进步。
信上也没有抹去徐弱的功劳,计划也是徐弱提出来的,适早就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于在徐弱没有加入墨家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应对(下)
原本历史上孟胜忠于小义决定要死的时候,也正是徐弱第一个提出的反对,但被孟胜说服之后,徐弱自杀以保全巨子的权威。
在费地之变的时候,徐弱也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加上适本来就知道这个人,因而很是看重。
看过信件之后,适便提笔,以巨子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件回复。
一个是很郑重地赞扬了新郑的地方组织能够领会贯通上级的精神,能够做到在突发情况下保持正确的路线。
既没有激进到既反对魏韩、又反对郑国贵族;也没有做到毫无底线去和郑国贵族合作,用各种强制的手段去让民众守城。
而是让民众能够知道他们自己拥有的力量,并且学会了利用矛盾“趁火打劫”,这是重中之重。
第二个就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孤城难守,很少有靠防御打赢整个战役的,最终还要靠外部出兵救援。
徐弱的方法他相信如果合理利用好城中贵族的死士私兵、以及新郑城中为数不多的铜炮,坚守一段时间当无问题。
但是坚守太久不太可能。
一则是事发突然,如果是提前一个月知晓,那么新郑完全可以在城墙里面部署一道真正的防线。
可现在时间不够,只能一处一处地修补,一旦魏韩增兵,到时候肯定是守不住的。
二则是魏韩早有准备,一旦要是选择增兵很快就会出兵,但是墨家现在出兵也慢、楚国出兵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所以他希望当地的墨者组织能够做好破城的准备,一旦破城,千万不要与城同殉。
民众经历了一次之后便已经觉醒了一部分,魏韩联军势力强大,难以暴动成功,而且泗上暂时也没有办法支持。
但是就算破城,魏韩联军也不敢轻易伤到明面上的墨者,现在到处活动的墨者有点像是诸夏最悲哀时代的洋人传教士,除非是准备彻底开战魏韩不敢动——既然魏韩都不敢出兵干涉宋国,那可以证明他们就没有开战的胆子,所以不要殉城,要等待这边营救商谈。
最后就是表现积极的民众,一定要想办法保护他们,如果有极大的危险就可以直接给他们一个墨者的身份,手续什么的这边会办理,让魏韩联军以及郑国没有资格处置他们。如果没有太大的危险,则要让他们继续在当地生活,记录下名字,日后泗上这边会出钱给予他们资助。
想到历史上孟胜说动徐弱以至于徐弱自杀的那番话,适郑重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也算是未雨绸缪。
原本历史上,徐弱表达了反对之后,做巨子的孟胜认为墨家想要发展壮大必须要依靠统治者的信任,所以要言必行行必果,墨家既然答应了阳城君守城,那就要守到最后一人。
精锐之外,还有田襄子等一系列没有参与守城的墨者,只要墨家重信的名声留下了,将来一定会发扬光大。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发扬光大的那部分墨者依靠墨家的组织术和技术,在秦国发扬光大了,但却走了味儿。
适便在心中写到,现在时代变了,墨家不需要依靠贵族的信任,而是要发动民众并且有了自己的武装,所以不需要让贵族们看到墨家忠诚的像条狗,只要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要告诉天下:我们守城是为了大义、我们反贵族也是为了大义。
要活下来,要积蓄力量,不要轻易求死。
此外,只依靠新郑的民众既然无法守住,泗上暂时又不可能出兵,所以适再三叮嘱,不要对郑国的贵族抱有幻想。
如果说新郑城能够守住,那么一定是楚国出兵了,而楚国一旦出兵,郑国的贵族就找到了另外的爹,不再是面临着被魏韩联军破城杀戮的威胁,所以到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认和民众签订的那些契约。
那时候轻易发动民众反抗是错误的,会对民众的力量和信心造成极大的打击,泗上又不可能立刻出兵,就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如果守不住,那么那些契约也就没有意义,魏韩也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正大光明的民间结社活动,到时候要尽快将一些在守城中表现积极的人转入地下活动。
总之就是一句话:依靠新郑的民众自发起义,在魏楚韩三国的打压下肯定是要失败的。
泗上的成功源于当年特殊的诸侯争霸环境,不可复制,所以正确的路线是保存实力、觉醒民众、加强泗上的力量,依靠割据最终暴力夺权,不要试图学泗上在各处发动起义或者直接夺权。
写完之后,适将信交到了通信部门,由他们进行简单的加密,新郑的墨者那里都有几本书,通信情报部门的人只要在就可以破译出来。
选派了几个绝对忠诚又有手段的人,叫他们找机会进城,将这封信交到城中的人手中。
至于入城的手段,那就不是他要管的事。
得到了新郑防御战的新局面之后,适立刻又派人将消息传递回彭城,同时派人日夜不停地将消息告诉楚王。
宋国既为天下之中,商丘又是宋国之中,商丘的位置便和徐州、郑州都很近。距离楚王现在逗留的周口也不远。
墨家总有自己的规矩,有些事适不能一个人决定,他很清楚墨家发展壮大的原因不是在于人才鼎盛,而在于强大而又在此时显得繁琐严苛的规矩。
两日后彭城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讨论之后认可了适对郑国事的看法,明确了路线,剩余的细节就要靠这边再行操作。
适接到彭城那边星夜不停送来的消息后,便让这边的负责情报的人主持对楚谈判,派出了在墨家内部算得上是有分量的人前往陈地,至少要做到级别足够和楚王直接谈。
……
陈地,楚王这些天可谓是将惊、怒、喜、忧四种情绪经历了一遍。
听闻魏韩忽然出兵郑国,惊。
知道魏韩瓜分弱鸡郑国没叫上他,要和硬茬子的墨家对抗却急匆匆地请楚人会盟,怒。
听到了墨家的人在新郑组织了防御,使得魏韩暂时不能破城,使得楚国干涉和得利的可能更大,喜。
百余名墨者竟然能让混乱惊恐毫无战心的新郑很快稳定、能够在绝境之中想到办法守城竟使得魏韩十万大军、三万战兵难以破城,忧。
魏韩是楚的敌人,泗上墨家也是。
楚王看到的是魏韩之晋亡楚之心不死;也看到了冉冉升起如日中天的墨家发动民众的可怖力量。
这几天墨者的使者经常前来,提出了好几个解决方案,楚国都不可能接受,有些明显就是墨家知道楚国不可能接受却偏偏提出来的。
这些天双方的接触频繁,但是终究级别不够,只能谈谈一下概略上的问题。
这一日墨家终于派来了级别足够的人物,看得出墨家是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了。
时间紧迫,楚王明白一旦新郑被攻破,楚国再想干涉就不容易了。
楚王的底线,是郑国灭国可以,但南部的几座城邑得给楚国。
依靠楚国自己的力量,肯定不行,所以楚王急需墨家的表态:他要的只是墨家的表态,以此来威慑魏韩,从而使魏韩吐出来几座对楚国防御至关重要的城邑,而不是真的要和魏韩开战。
之前派出的第一个非官方前往商丘的使者故意用道义之类的言语刺激适,也就是为了用道义逼适表态会干涉郑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楚王明白,他也明白墨家又何尝不是盼着魏楚韩开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