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34节
感叹中,近臣便道:“君上以襄公八年事为忧,臣却以为喜。”
“襄公八年城墙垮塌民无战心之事,君上知晓,难不成魏韩就不知晓吗?”
“如今城墙已破,城中依旧抵抗,魏韩心中作何想?”
“楚与泗上,岂肯坐视?久攻不下,大军云集疲敝,一旦援军抵达,只怕又是一场大败。”
“城墙破前,君上不可降魏韩,因为魏韩以为城墙一破则新郑必下,君上即便降,或如卫成公故事而受审判羁縻加诸身,或为庶人废郑之祭祀。”
“城墙破后,君上则可降魏韩,因为魏韩发现城墙破了依旧没有攻下新郑,恐慌于援军将至,此时若降,魏韩必喜。”
这还是那日那个借民众的血提升谈判价码的道理,郑君乙点点头,很清楚近臣的意思。
近臣又道:“君上且想,新郑之事,只有三个结局。”
“魏韩胜,自不必言。”
“楚人胜,则驷氏依附楚人,岂不闻田氏代齐之事?姜齐之事,君上可愿重蹈?”
“墨家胜,则必要民众革命,岂不闻宋、滕等事?到时候君不为君民不为民,民众怨恨,日后稍有不慎只怕万劫不复。”
“是故于君而言,魏韩胜负此时尚不可知,但降魏韩却最为有利。”
郑君乙问道:“那么何时与魏韩密谈最佳?”
近臣道:“此时,此刻。”
“魏韩连日攻城不下,楚与墨家必要行动,正是最为急躁之时。此其一也。”
“其二若楚人来援,到时候再投魏韩,只怕魏韩失败,届时反倒不佳。”
“其三墨家以非攻之义来援,君上主动投降,墨家便无义可用。我自愿投降,何须你来助我?”
郑君乙称赞道:“此言得之。只是此事需要机密,你有何良策?”
近臣再道:“君上可先派人出城,约定信号,届时控制侧面城门,开门以迎魏韩之师。侧翼被袭,城防自破。”
“君上可言:昔年驷氏政变弑君,你不得已而继君位,就是在隐忍,有朝一日能够屠灭驷氏以复繻公之仇。魏韩出兵之义有三,但这三项罪责都是驷氏所为,与你无关。”
“君上可脱去上衣,袒胸露怀,左手拿着牦牛尾巴做的旗节牵着羊,右手拿着杀牲畜的弯刀,迎接魏韩之师。只说希望魏韩能够顾及当年亲晋的友好,保留郑国的祭祀,自降为君,请以封邑延续宗庙。”
“郑地正处在魏楚相争之处,必不安稳,而且民众必然怨恨,君上可另请封邑,迁宗庙,以为魏韩附庸。”
既然连细节都已经想好了,郑君也就没有什么疑虑了。
思考了一下,魏韩的主攻方向是墨家和驷氏贵族在守,自己的心腹人也能够控制一段城墙。
只要能够和魏韩定好信号,不要约定时间,而是让魏韩伏兵一部于城门外,待时机一到,打开城门,那么城中的防御就彻底溃散了。
但前提是魏韩必须要答应他的条件,这才是重中之重。
想要答应,那么不但要密谈,而且要主动一点,一旦魏韩入城,自己要立刻组织心腹攻打驷氏。
魏韩攻打郑国的理由,都是驷氏引发的,包括郑韩血仇,那也是当年驷子阳上台之后以此为理由不断和韩国开战的延续。
最重要的,就是城中民众抵抗违法的命令,需要他这个郑君来下达。
如果能够封到一个大邑延续郑国的祭祀,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亡于田氏代齐这样的惨剧,也好过亡于宋国国人乱政这样的暴动。
……
数日后,自从知晓了墨家和楚国接触、自从知道了新郑久攻不下之后一直蹙眉的公叔痤,这些天终于第一次发出了开怀的笑声。
郑君的书信已经送来,这件事不是阵前的主将能够决定的,必须由相邦和国君决定。
主将没有资格答应“郑国自降为君,保留一座封邑”的条件。
公叔痤也没有,只有魏击有资格,但魏击距离太远,公叔痤有对郑之事临机决断之权。
这件事极为秘密,公叔痤只是给了几名心腹这个消息,笑声不断回荡。
“此事大妙!大妙啊!”
“郑君既降,则墨家无兵可出,郑君既说是为了隐忍以诛驷氏,那么墨家凭什么出兵?”
“新郑既下,则大军可以修正,以逸待劳,以待楚人北上,此战必可胜。墨家既传言要出骑兵炮兵,一旦郑君降,墨家没有理由继续出兵,那么楚人便无骑少炮,我军何虑?”
公叔痤喜不自胜,更是确信墨家会因此退兵,因为……墨家实在是太讲信用了。
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的仇恨,和是否讲信用,是两回事。
的确,墨家在公叔痤看来很混蛋,但是墨家的做法却有逻辑可循,在此规矩之内确实讲信用。
譬如墨家是枪决过齐公子午,天下震动,但这件事恰恰说明墨家讲信用,讲规矩,说要杀你就杀你,周天子派人来求请也没用。虽然这规矩不是天下原来的旧规矩,但新规矩是墨家定的,墨家自己肯定是要守的。
譬如墨家的许多道理完全和旧规矩不同,但墨家说宋国中立,那么出兵救郑就不从宋国走,而是宁可绕路。
譬如当年齐墨之战,说鲁国无辜不忍战火波及鲁国,不再中立国开战,泗上军就没有在鲁国伏击梁父大夫。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墨家为何出兵?因为非攻,救郑。
谁是郑?
公叔痤看来,郑君、郑国宗庙就是郑。
现在郑君乙主动投降,并且主动表示:我早就想魏韩来攻,隐忍就是为了除掉政变弑君的驷氏。
那么,这还非什么攻?
我自愿把东西送给别人,你觉得这不合理是强迫,可东西的主人却认为这是自愿?你凭什么管?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公叔痤的纵横
郑君的密信,真的可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公叔痤预想的计划已经因为墨家在新郑的介入出了大问题,他也已经是急躁了数日,现在这件事总算是出现了转机。
楚国不足为虑,只要郑国的事迅速平定,大不了可以割几块地给楚人,以平息楚人的怒火。
公叔痤明白楚人的愤怒源于何处,和墨家不一样,墨家出兵的理由是非攻,而楚国则是郑国这块肉你们吃了居然不分我?
况且,郑国覆灭,割让土地给楚,可以割韩国的部分,以此挑唆韩楚矛盾。
本来那些土地是不属于韩国的,而是郑国的,但是在瓜分计划上已经划给了韩国,现在又被楚国抢走了,那么韩国肯定会怨恨楚国。
同时,又可以把韩国推到防楚的第一线,从而让魏韩同盟更加紧密,为重塑以魏为主导的三晋同盟战略做准备。
公叔痤也明白,这是魏国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即便三晋同盟再复,也不可能以魏为主导了。
他一面立刻写信凑请魏击,一面告诉传信之人一件事。
“一旦破城,切记,墨家之人不可轻杀。如果他们抵抗,则击破他们;如果俘获了他们,一定不要杀戮,要以礼相待。”
“不要给墨家以借口,更不要让楚国借墨家之力。墨家为天下大患,但魏国不可出头。”
“另外城中民众,万万不可屠戮。至于那些反抗之人,尽皆留下,约束军纪,秋毫无犯。”
“毕竟,新郑要归韩,非是魏地。将来这些烂事,交给韩人解决。杀人,韩人愿意杀就让他们杀,也不要去制止。但如果是我们俘获的,千万不能杀。”
“尤其是在新郑的墨家头目,切不可动。非到万不得已诸侯一心之时,不可轻杀墨者,以免报复。”
使者一一记下,公叔痤又亲书一封给郑君的信,大意就是他隐忍负重为了除掉弑君贼子的事,是值得大义赞赏的,请封为君之事,也已经奏请了魏侯知晓,必会答允。
又谈了谈当年郑国臣服晋国的历史。
但是,最后又提点了一下郑君,当年郑国所谓“晋楚无信,我焉的有信”的想法很危险。
当年楚国如日中天的时候,进攻郑国,你们派人求援,完后援军没到呢你们就投降了楚国。结果决战的时候,你们郑国按兵不动,然后挑唆晋楚决战,放言谁赢了你们就从谁。现在再有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不要玩火,要投降就赶快,否则太晚了将视为郑国无信,就不接受投降了。
信的最后,公叔痤又表示虽然暂时攻城不顺,但是魏韩已经起大军前去,新郑必破,如果郑君不抓紧,到时候就不算主动请降。一些当年和驷氏血海深仇的七穆之族多在魏国,你郑君乙也是他们认为弑君的人,你要洗清你的污点就不要等破城之后,一旦破城就没机会了。
若是以往,公叔痤还可以写一封诸如“再不投降,一旦城破则尽屠之”的威胁,奈何菏泽会盟之后众人实在没有这个胆子,除非要和墨家彻底翻脸,或者说国君下令。否则真要是墨家打来,国君一看挡不住把下命令的交出去公审枪毙那又不妙。
这年月,奋进之士刺杀横行,以此为荣。非有十分的胆子,谁人敢下一些诸如屠杀挖河之类的命令,再说泗上大军难挡,诸侯心思不一都想渔翁得利,谁也不敢轻动底线,只能遵守墨家立下的规矩。
规矩有时候就是这样。
周天子有军力可以把齐侯扔进锅里煮熟的时候,诸侯们都很守规矩,哪里敢僭越。
墨家出兵冲到临淄城下逼齐国交出公子午公审枪决后,诸侯们也都很守规矩,最起码不轻易屠城了。
公叔痤很清楚如果天下诸侯一心,泗上墨家未必能敌,可问题就在于天下诸侯不一心,这就导致大家都只能守墨家的规矩最好别招惹,否则墨家这边猛打,再被其余诸侯背刺,一国也就完了。
就像是这次号称要干涉宋国的会盟一样,公叔痤心里很清楚,没有赵、秦参加,这个会盟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也就喊喊口号借机瓜分郑国那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时候逼得秦、赵也主动参加了反墨的会盟,那才是真正对墨家动手的时候。现在看,似乎还远。
再者来说,新郑在瓜分计划中是归韩国的,新郑现在被墨家染得乌黑,公叔痤巴不得韩国去头疼呢。
同盟是同盟,合力瓜分是合力瓜分,但魏国可是一直防着韩国的,否则郑国何至于能活这么久?
留一堆受墨家影响的郑人给韩国,让韩国吃也吃不下、吐也吐不出,又在南部和楚为敌,到时候还不是乖乖认魏国做盟主,跟在魏国后面?真要是让韩国吞了郑,韩国国势一强,只怕到时候这盟主你魏国做的我韩国便做不得?
既然这个魏韩同盟还要继续保留下去,魏国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于明面上坑韩国,只能选择在新郑掺沙子。
就公叔痤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新郑就算被攻陷了,对韩国来说也会是个大麻烦。
郑国人什么样,公叔痤不是不知道。
因为郑国经济发展的早、社会更富庶一些,所以郑国的民众算是觉醒的比较早的。逃战、避战、唱歌、驱逐国君、议政……这些事本来就很麻烦。
现在围城这么久,城墙也塌了,结果新郑现在还没有崩溃,公叔痤心想,等到韩国占据了新郑,这些问题只怕会更严重。
新郑是座大城,韩国为了灭掉郑国把国都就安在了韩郑边界上,那么新郑将来作为韩国的国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想要当国都,得迁民、移民、赶走一些人、带来一些人,到时候这些问题积攒在一起,还有个不出问题?
公叔痤心想,墨家的事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和手段来处理,我处理不了,想来韩人也处置不了,那我又何必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
将这一切都吩咐下去后,公叔痤便又亲书一封信,选派府中能言善辩之士出使楚国。
楚国想要什么,公叔痤很清楚。
然而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个做到,楚国要是能一战把魏韩联军全灭战线压到黄河、洛阳,那么楚国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可就现在来看,楚国怕多是想要打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在郑国被瓜分的前提下分到一部分土地。
这件事源于什么呢?公叔痤也清楚,源于楚国的变法。
虽然楚国的变法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但是总归是变了就不变要强,平定了陈蔡王子定之乱后,楚王的力量得到了增强。
一改当年大梁城一战后全面溃败的态势,但也还没有到庄王时候饮马黄河的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