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55节
警卫的士兵们护送着几辆马车,但并不是所有墨家的马车都离开了,终于还剩下一些。
……
三个月后。
春暖花开,正是泗上油菜花绽放的季节。
隐藏在黄花之间的驿路上,徐弱等那些在新郑被软禁了半年的人坐在马车上,摇晃在回到彭城的路上。
驿路很宽,按照守城时候的规矩延续到至今,已经是行右车中的交通规矩,虽然周制早有规定,可是如此严苛规定的此时也就是泗上。
徐弱看到了前面很多推着独轮车的人,并不是很混乱,还留出了一条路,旁边有骑马的士卒在维持秩序。
看了看骑马士卒手臂上的红色袖标,徐弱心道:“这是督检部的内卫旅。”
从新郑离开后,徐弱听到了很多的消息,据说好像是泗上义师要改名字了,好像是要改为解悬军,自然是解民之倒悬的意思。
也不知道督检部的内卫旅会改成什么名字,或许可能还会配发新的军装吧?
徐弱这样想着,好奇地问道:“前面那些人是要去哪?”
马车的御手也不知道,便停下车,几个人下了车问了一下。
骑马的内卫士卒道:“都是从城阳、廪丘等地迁徙到淮水的民众。这是最后一批了。”
徐弱顿时了然,按说他们这些人是用城阳廪丘等魏国城邑换回来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只是并不知道当地迁民的事。
离开新郑之后,自然有人接应,但是一路上都给他们讲一些大事,这种事算的不内部的大事。
徐弱等人要在四月之前赶回彭城,回去之后事情很多,因为要召开一次墨家的扩大会议,与会人数将近一千五百人,远超正常的委员数量,基本上囊括了整个泗上地区的乡级的墨者组织,以及几乎全部的军中副旅帅级别的军官。
这些天徐弱也知道了一些事,知道这一次扩大会议必是源于那场没有结果的逢池会。
墨家同义,上与下同、下与上同,这种特殊的扩大会议召开的少,但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必须要召开。
天下人都看得出,逢池会之后,天下将乱,而且是再没有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了。
逢池会不久,魏韩就下令在魏韩全境严禁墨家公开讲学,但基层控制能力的薄弱,使得墨家于大城巨邑公开讲学是不可能了,可是暗地里书籍的传播是禁止不了的。
历史上,哪怕是以“组织能力远胜六国”的秦国,也就是在秦川等地初步控制到了乡里一级,而新征服的地区都能够出现“郡事莫不决于项梁”、陈胜兵起六国贵族能够瞬间复国的情形。此时各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只能说聊胜于无,吴起等人杀了人就走,墨家之中极多曾经手上有命案甚至是贵族命案的人也是屁事没有。
魏韩的这种命令,徐弱也就觉得笑笑就够了。可笑过之余也能够看出魏韩的态度,以及逢池会上怕是几个诸侯初步达成了一致,不然魏韩是不敢做这个出头鸟的。
迁民,也是一种基层控制和组织能力的体现。
徐弱知道这一次迁民不会出现万家同哭的场景,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问一问。
只是现在正在行进,他也不好多问。
好在走了一阵,这些推车的人便停了下来,正是一处村社附近。
那里支着几口大锅,女人们正在烧水,看来是沿线早已经通知下去,各个村社需要承担一些诸如烧水之类的任务。
一众人坐下休息喝水,徐弱走过去,看得出旁边几个人对于喝热水还是不太习惯,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这么热的天,偏偏喝热水,还是咸的。”
“泗上的规矩还真是挺多的,也挺怪的。”
徐弱听得懂那里的方言,靠过去后笑道:“这规矩还是为了大家好。喝热水不容易生病,喝点盐因为你们走这么远的路总要出汗。”
正在嘟囔的人显然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像是牢骚,连忙道:“是的是的,是我不懂。”
可再一看旁边正在烧水的当地村社的女人,对于这些穿着军卒士兵和这些明显是泗上官吏穿着毛呢暖衫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害怕不安的神色,反倒是叽叽喳喳地在闲聊着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这便大不一样。
徐弱看了看眼前这一家人,一家十口,一男一女自是夫妻,独轮车上还坐着一个老太太,还有三个应该是男人的弟弟,剩余的都是孩子。
这些人身上还是有不少泗上的痕迹了,比如棉布的衣衫取代了原本的麻布、比如推着的独轮车、比如孩子们正在啃着的几个地瓜。
看了看这一家人,这独轮车怕还是泗上这边提前准备的,除此之外也就剩下了几个不像样的石制农具,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农具,外加几件衣裳。
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什么了。
徐弱很随意的坐在旁边,从怀里摸出来几块配给的蔗糖给旁边的孩子,问道:“乡亲,这一次迁徙可还顺利?”
男人见徐弱如此,便道:“顺。家中本来也没什么,就剩下一些地瓜土豆。那些家里有粮的,也都在那里换了钱,泗上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粮吗?”
这一点确实如此,土地原本承载着铜器石头农具的农夫,一下子跨越到了铁器牛耕时代,使得泗上的粮食不缺,而且屡屡出现了谷贱伤农的情况。
那男人又道:“哎,迁的好啊。本来说是分地的,我们就在济水边,早听过墨家的道义。可后来又说不行,要撤走,那我们便跟着走。”
“前些年粮食棉花价贵,君子便收回了地,一家只剩下三亩地种些土豆地瓜以做食物,平日与君子耕种,自家份田里的土豆地瓜也就做食物。君子卖粮卖棉到泗上,我们便也就饿不死。”
“还是以前好啊。”
徐弱笑问道:“以前好?这是怎么说的?”
老人道:“我听闻以前,都是井田,一家百亩,耕种完了公田便可治私事。若有百亩田,我便也有了铁器耕牛。可现在,君子把地都变成了他们的私田,又使得我们与他们佣耕,只余下几亩份地种植地瓜土豆便饿不死。家中尚有老母,若不然早就逃亡了。”
徐弱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和泗上有着扯不开的关系。
济水周围的地区,受泗上手工业发展的影响,很多地方的贵族开始圈占土地,占公为私。
土豆地瓜的出现,使得原来一家百亩才能糊口的情况得到了许多改观,几亩份田种下土豆地瓜,并不够吃,再依靠给那些小贵族做佣耕生存。
如此一来,贵族们可以卖粮卖棉有了钱;一些受不了的农夫逃亡到泗上泗上的作坊有了人;大量的粮食棉花又源源不断地涌入泗上使得泗上积累日多。
不过这一点徐弱是站在适那边的,他觉得这样一来的确土地的产出更多、集中的土地也可以修缮水利,错的不是土地集中,错的是土地集中归属于谁,以及分配的问题。
泗上也在搞土地集中以使用各种牛马器械,便于村社整体兴修水利种种,但墨家在泗上经营了二十年之久,干部也就堪堪够,不可能整个诸夏都用泗上的办法。
泗上周边有泗上周边的情况,远处还有远处的国情,并不能统一视之。
靠近泗上这个工商业最发达地区的济水等河流沿岸,这种经济模式已然广泛。但距离更远的地方,还是以贵族分封制度为主,那里的情况和这里又不一样。
徐弱也没有和这户人讲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问道:“你们这一次迁走,高兴吗?”
农夫顿时点头道:“高兴。很高兴。”
“去了淮水,便数户为一社,可以租牛马使用,也先借贷铁器,开垦之后便可以过得好了。”
“原本就算是逃亡,逃去泗上河边多有士卒守卫看到了要抓回去,逃亡别处,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开垦土地生活?”
“加上这一路都有吃喝,这便是你们说的乐土啊。”
有未来的希望,再加上此时还活着,对于一些农夫而言,便可以称之为乐土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云梦
老农说到乐土,徐弱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的新郑,也曾有许多人怀揣着这样的梦想。
然而现在,那些人怕是梦想已碎,他也无能为力,至少现在无能为力。
呼了几口气,让心中忽然荡起的烦躁消散,徐弱问道:“这一次迁民的人家有多少?”
老农道:“可有三万多户吧。都是分批迁的,最开始是抽签一些,迁到泗上的各个村社,不少村社缺人,去了直接有地。我们这些人没抽中,便要去淮水了。”
三万户,徐弱估计将近二十万的移民。
好在墨家这几年着实搞过几次大工程,譬如泗水灌溉工程、譬如对齐一战的数万人行军、譬如疏通邗沟的工程等等,若不然这二十万移民肯定是要出现冻饿饥荒之事。
泗上一直缺人,若比较别处,似乎泗上的人口已经够多,可现在泗上却像一个无底洞,仿佛再来百万人也填不满。
为了弄人,煽动逃亡、赎买各国的奴隶、从南海更远处运送“长工”贸易……几乎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商人在别国不能随便买地,而且除了泗上之外商人的利益难以得到保证。泗上倒是可以保证商人的利益和私产,但是村社的土地不能买,荒地没有人买了也没用,如此这才导致了南海地区的“长工”贸易愈演愈烈。
南海地区直辖的几个地方已经视作是“诸夏”的一部分,可更南端的一些小邦国却不算,那里受到墨家的影响和济水沿岸又不一样——那里还是奴隶制,邦国征伐,多买火器,也多捕获奴隶卖到泗上做契约长工。
之前墨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弱知道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也要讨论这个问题,有人提出来考虑这件事是否符合墨家的道义。
种种问题,可谓是层出不穷,这一次的扩大会议上要讨论的事情实在太多。
甚至于徐弱有种预感,这一次墨家的道义可能会发生一些修正,为一些事的存在找合理性,一些道义可能会被重新解释;一些原本处在灰暗地带模棱两可的政策可能也会真正立法。
每个人对于这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谈不上正确还是错误,也不可能不经过同义会就完全一致。
哪怕是现在以组织严明为名的墨家,内部依旧有各种派别公开活动。
徐弱正准备再问点什么的时候,一匹快马哒哒而来,远远便喊道:“可是从新郑归来的同志?有急令。”
徐弱与那老者说了一声自己有事,便匆匆赶回,急令上竟然有他的名字。
等传令者离开之后,徐弱看着命令,自语道:“急速回彭城?却有何事?”
……
数日后,彭城。
徐弱和适做了个执手礼后,听着适关于他在新郑选择新修城墙以防守的称赞后,内心颇为机动。
论起来他也是老资格的墨者,虽然比起适这批人晚了一代,可终究也是墨家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加入的。
但这些年他基本一直在外,伴随着墨家内部一些老墨者的故去,他已经算是老资格,可却很少留在泗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地。
如费、如郑,着实很少和适接触。
和徐弱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几个徐弱不认识,但是听过名字,都是墨家内算得上一号的年轻人物。
落座之后,徐弱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适不紧张,但有些感慨,若按照正常的历史,徐弱今年已经死在了阳城,为了墨家巨子的权威和道义的传承而死。
可现在,徐弱就完好无损地在适的面前。
徐弱以为适是准备询问新郑的事,却不想适道:“今天叫你们来,也算是我点的将,经过开会同意的。安陆的事,你们知道吧?”
徐弱一怔,似乎明白过来是什么事了,点头道:“知道。”
就在隐阳之战前,楚国的安陆爆发了一次起义,这件事在楚王还在陈地的时候就已经传出了消息。
起义者主要是当地的农夫,还有一些接触了一些墨家学说、农家学说的落魄贵族。
当时攻占了安陆城不说,还烧毁了很多贵族的高利贷契约,至于后续的情况徐弱就不知道了。
安陆此时紧邻着还极为磅礴的云梦泽,正是一处最容易隐匿藏身的地方,原本就有许多逃亡之人在那里藏身,楚国一些犯了事的人也多在云梦泽中。
安陆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背靠大别山桐柏山,北傍三关,南依云梦,可制鄂地,西抵荆襄。
如果能够控制住这里,或者至少保留一部分当地人的武装在那里活动,哪怕是暂时占山为王开垦耕种,对于将来也极为重要。
徐弱是适看重的人选,主要就是在新郑事件中表现出的出乎意料的应变能力。
适见徐弱知道这件事,便又大致介绍了一下几天前得来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