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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659节

  碎了之后,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的眼睛不是一个类似于三棱镜的东西,而是另外的原因导致了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暂时还没有结果,但却绝对否定了另一种可能。

  这件事出了之后,还导致庠序学堂下达了一条新规定——禁止为了探求天志的真理而自残。

  因为在此之前已经出现过数次可怕的、拿自己的命去探求所谓天志真理的情况,这一次戳眼睛事件不过是那个禁止自残规定的导火索。

  在此之前有人尝试了一下各种奇怪矿石的味道、记录下了服用之后等感觉,已然是死了好几个了。

  当然还留下了几本相当奇葩的笔记——譬如当年泗上淫祀事件中被适毒死的那些女巫男觋中用的磷,等到索卢参西行归来带回了大蒜之后,有人记录说磷中毒之后有一股大蒜味,怀疑大蒜中含磷很高云云。

  至于如何得出的结论,如何观察到的,那又是一番细思恐极的故事。

  这种在泗上之外看着过于奇葩、甚至于庠序之外都感觉过于奇葩的事,在庶君子等圈内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莫说庶归田瞎了一只眼睛,就是这一次绘制山川地理图,也死了几个人,庶君子觉得弟弟能够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

  觥筹交错间,一家人喝了许多酒。

  庶俘芈看着弟弟喝了许多酒仍旧清醒,笑道:“行啊,走的时候才会喝酒,现在酒量这么大?”

  庶归田放下白瓷的酒杯,嘿然道:“在海上,我们少喝水多喝酒。酒能存的住,水却存不住。你不知道,南海那边出去用璆琳珠子换金子的商人,可是让番禺那里的甘蔗渣都变成了酒。”

  看着桌上的一盘儿冬日里的豆芽,庶归田指着那些豆芽道:“只要是上了岸,我是一口豆芽都不会吃的。”

  做父亲的便笑,母亲的手很灵巧地将那盘豆芽换了个位置,换上了一盘儿粉条儿炖鸡。

  又是几盏酒下肚,庶归田看着庶君子问道:“姐,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们那地图是怎么画的?我天天晚上看星星,从这边一路走了那么远,天上的星星全都差不多。月亮也是差不多。我们这也就能算出来纬度,你们是怎么算出来经度的?”

  经纬此词,自然早有,泗上这些人也都习以为常并认为理所当然就该这么叫。

  《考工记》就言,九经九纬;《左传》又言,天地之经纬也。

  原本是指麻织品的经纬线,借而引申出南北左右道路,等到了泗上的宇宙观出现后便借用南北东西和经纬线之意。

  庶君子对于这一次参与绘制九州图一事极为自豪,可想了想又觉得和弟弟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只好道:“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就是太岁星可以做天下最好的水漏计时之器。一天十二时辰,经度不同,时辰不同,故可算出。”

  “你看星星月亮的高度,便可知道此地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看太岁星的月亮运转的位置,可知彭城此时是夜里几时几刻。略一算,自然知道此地经度几何。”

  说到这,她想到了一件事,看着一只眼带着眼罩的幼弟,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脚下的大地是圆的这件事,好像用不到非要绕着大地转一圈了。经度可测,越往北每度的距离越小。大地肯定不是平的,而是个球。”

  在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相信大地是平的,庶归田琢磨了一下,问道:“姐,你们那种测经度的手段,能用在船上吗?”

  庶君子立刻摇头。

  “用不了。就算有望远镜,可太岁星的月亮太小,稍微颠簸便看不到,而且还要算呢,总是很麻烦的。不过要是靠岸在陆上,是能算出来的。”

  家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问道:“你还要出海?”

  庶归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当然要。待天下归一之后,我可能要常去海上,打完仗了,总得生活。”

  母亲嘀咕道:“你现在的钱,也花不了了。”

  这种钱都是用命换来的,当初一起出海的人,只回来了三分之一,这还是做足了各种食物后勤上的各种准备。

  当然获利也多,不说日后庶归田所言的商会的二十分之一的那些人均分的股份,便是这一次五分之一的黄金归属他们平分,也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庶归田闻言嘁了一声道:“谁在意钱多钱少啊?天下如此之大,将来史书上总要记上一笔,我庶归田也参与过第一次远航到印度的壮举。将来航海行商之人,必要记住的。”

  “只不过……这次我就是个实习生,人们记住的多是我们的船长和墨者代表,却记不得我。”

  “我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得让人记得住的。钱嘛……我还真不在意,因为我不缺啊。”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家的二兄,说道:“二哥,要不你去登记下,我给你找个去南海的事做?只要肯玩命就发财多。我在那边又不少的同窗。”

  庶俘越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在家挺好的。再说我去了,你嫂子侄儿怎么办?我才不想去呢。村社有去的,既有发财的,也有得病死掉的。”

  庶归田撇嘴道:“我早就说,当初巨子给咱们起名字的时候,咱俩应该换换。”

  他又看向庶俘芈道:“哥,我走之前,就听说巨子有意去寻找他两位夫子说的产硫磺、金银、和铜的一处地方。而且距离咱们并不远,找到了吗?”

  庶俘芈点点头道:“自是找到了。就离着驹丽不远,过了海就是。不过那里……可不像是你们这次去的富庶地方。”

  “那里的人还在用石头呢,连刀耕火种都算不上。拿着璆琳珠子去了,换回来一堆陶盆,谁愿意去?”

  “倒是留下了一个连队的人在那,靠着海边扎了个小城。招了一些齐地的逃亡之民,人也不多,三五百人,去了那边。”

  “商人又不愿意去,只能是去找金矿铜矿硫磺之类。可就算找到了,这开采也是个问题。”

  “船队绕着海岸走了很远,听说是很大。有些部落手里确实有些金子,都是些水中捡的吧大约。他们可不会淘金。听说过一阵还要再派人去找矿。”

  “其实只要找到金矿银矿铜矿,哪怕是硫磺矿,只要有人采就肯定多。可就是没人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

  庶归田一拍手道:“干什么?这是史书留名的机会啊!哥哥!”

  “你想想,当年番禺城,八百个人啊,八百个人就把番禺城给拿下了。番禺城再差,还有铜器。你说那岛上有什么?部落夷民还在用石头呢,还在上古之时炎黄之前的模样。”

  “只要有手段,三百人足以纵横那么大的岛上。”

  “部落之间,必有厮杀。炎帝黄帝还打过仗呢,我若带着人上了岛,不用太多,三百人足以作出一番大事。”

  “没人开采?简单了,当年泗上初创之时是怎么做的?各个村社轮流派人服役去采矿挖渠啊,难不成泗上能用,那里便用不了?”

  “偌大的岛,总归有个几十万人,那还有不能开采的矿?现在硫磺、金银,还有铜,那可都是急需的啊。”

  “你想想,不需要多少人,三五百人,外加一些会采矿探矿的工匠,足以。巨子既说他的两位先生知道那里有,那里自然有。这么大的功勋啊……”

  说起这个,庶俘芈踉跄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能想到了,上面能想不到?不是这么简单啊。”

  “我有个在先登营的朋友参与了第一次探险,这里面的事很多,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就问你一句,九州的地还种不完呢,淮北江南有的是土地,尚且还没有人去呢,谁会冒着死的危险往岛上跑?”

  “还不是为了金银?可为了金银,金银铜挖出来,必然是要上面管着呢,不可能私人随便挖,而且就算去挖你得有种粮食的吧?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的确,那些部落还在用石头,奈何他们不是番禺那样的邦国,而是原始的村社,土地归公,一切归公,几无私有之制,也就没有丝毫的组织性。番禺那里的人,的确有奴隶,可就算是奴隶,他们被释放之后,也知道听命令,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那些一切归公的原始村社,他们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吗?”

  “挖矿……人家不愿意去挖,大不了跑到山里,茹毛饮血,以前也是那样生活的。这得想办法让他们去挖,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看……南海都不愿意要南海本地的‘长工’,为啥,因为他们熟悉南海的环境,往丛林里一跑又能如何?”

  “上面也在考虑,怎么才能控制那里,既不作乱,花钱又少、用人又少,又可以提供大量的金银铜和硫磺。里面的事太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真要是那里有个仿佛南海诸邦那样的邦国,打贵族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平等,人心归附,事情反倒简单了。”

  “那里的村社成员本来就是平等的,土地本来就是归天下人所有的,财富比之农家所幻想的平等交换还要更平均,我们怎么搞?让谁去搞?让那些想要谋求私利而损人的人去,上面不可能同意再说他们也不愿意去那种地方,毕竟泗上发财的地方就很多,他们会跑去换陶盆?让心怀天下服从纪律坚信平等兼爱的墨者去搞……道理又说不过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功名险中求(下)

  庶俘芈拍着手道:“弟弟,咱们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银铜矿。麻烦就麻烦在这。要是九州没有多余的寸土,那就简单了,移民至那皆有百亩田,一切好说。问题是九州还有的是土地,缺的是人口,是挖矿的人口。”

  “一个挖矿的人,得有三四个种地的,这还得是铁器牛耕普及的情况。现在他们还在用石头,挖抗总不能不吃不喝地挖啊。”

  “占据简单,你说的没错,三百人,利用部落之间的冲突,足以立足。当年我在高柳,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

  “但问题就在于怎么把这些还在用石头器皿、公有土地一切归公的村社,让他们种植粮食,挖掘矿石,冶炼矿石,采集大木,营造船只……”

  如此一说,庶归田才觉得自己刚才想的过于简单了。

  他很羡慕那八百人破番禺的故事,觉得若是还在用石头刀耕火种都做不到的聚落,怕是三百人就足以再造一个南海。

  可听哥哥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想的简单了,根本不是一样的情况。

  番禺那里,墨家当真是无往不利:数百人攻破城邑,枪决贵族,毁掉文字,祭祀阶层以有害民不食己力之罪名统统扔到甘蔗田砍甘蔗,解放奴隶、重分土地、取缔贵族封田的封建义务,以阶层斗争的手段几乎是瞬间就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可真要是如哥哥所说,那里还没有邦国的概念,还是仿佛上古时候的原始民主议事制度,就算学会了一丁点刀耕火种的技术也是土地公有的情况下,在南海无往不利的阶层斗争在那里一点都用不上。

  挖矿得有粮食,得实现最基本的统治——哪怕是学当年泗上草创之时,强制各个村社必须出多少人去轮流挖矿,那也得当地人知道政权是什么意思才行,否则的话就算打不过,难不成不能跑?反正原本就是茹毛饮血的生活,跑到山里一躲,能奈我何?

  诸夏的移民?那就更不用想,诸夏的土地极多,没开垦的地方有的是,泗上处处缺人,但凡没到不去就死的地步,谁能愿意主动往那跑?

  庶归田皱眉道:“如此说,那里就不管了?”

  庶俘芈摇头道:“管啊,肯定得管啊。之前……哦,对了,那时候你还在海上呢。之前确实是有过几次集思广益的会议,就在谈这件事。”

  “如果是长久打算,为了将来人口增加之后的生存所需的土地,那倒简单。缓缓图之,那里本就没有文字、连铜都不会用,日后便可作为诸夏九州之一也未可知。”

  “但现在不是求短期之内的办法吗?金银硫磺还好,铜现在泗上是真缺啊。如今铜陵的铜自然归属我们,大冶山的铜属于楚人……”

  “你是不知道啊,最好的炮都是铜的,炮兵不喜欢铁炮,铜炮打的又远又准还不容易炸膛。现在又正在练军,要在几年之内达成每个步卒旅都有小炮三门,炮兵的数量也要增加。”

  “那岛上多铜、多硫,真要是能够解决,不说那些金银,便是那些铜就足以堪称天下第一大功。”

  庶俘芈接着又苦笑道:“所以问题也就在这。”

  “商人求利,泗上重工,商人之利,源于转运货物。然而现在就是把泗上的璆琳铁器运送到那里,又能换回什么?可能也就能换回些毛皮,因为那里的人手里没钱,就算是学会了种植,这几年粮价如此之低以至于南海贸易必须要‘一船必须携带粮食某石否则倍数’的地步,跑去那里转运粮食,那家里怕不是得有个金矿?”

  “挖矿赚钱,上面肯定不会允许金银私自开采的。商人要是想挖,成本太大,又要扶植当地人教会他们种粮,又要投入数年时间以让当地人知道服从和交易……若从泗上南海等地运人,且不说成本商人担负不起,便是泗上现在处处缺人,哪里能轮得到那些商人抢人?他们抢得过咱们墨家吗?”

  “商人指望不上,那就还得靠组织。可组织现在缺的是铜,不是缺土地,更不是泗上人口已经多的无地可耕不得不远赴海外了。数年之内若不能得利得铜,那么就可以数百年缓缓图之,也就不需要把精力、人才浪费在那里。”

  “所以上面还在讨论这件事,难以决定。”

  说到商人,庶俘芈忍不住嘀咕一句道:“商人最靠不住了。你看着吧,等着以后那里的人会种田采矿了,商人肯定想办法跑去,而且肯定会走私避开航船通商之关税。可要指望他们开发那里,走完最难的从无到有的第一步……哼,有那些钱他们现在何不投资到赚钱更快更安全的地方。”

  他对商人意见很大,对于上面的一些政策也颇有不满,借着酒意,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庶归田并不在意商人的本性,明白兄长说的没错,像是他之前远航的那个地方,商人肯定会不怕丢了命也往那里跑,因为那里已经有了文明,可以贸易换取金银财富。但至于说此时还在刀耕火种的岛上,商人不可能去的,实在是无利可图,还只能靠墨家的组织去办成这件事。

  不过对于他想知道的,他已经听懂了,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间用筷子一敲饭桌道:“哥,那现在这个铜的问题……是有没有的问题,不是是否得利的问题,对吧?”

  庶俘芈点点头道:“没错。这么说吧,现在泗上有钱,有人,有粮,有各种手工货物,有布匹,但是……缺铜,缺硫,因为正在扩军。怎么把钱变成铜,这是个大问题。因为现在泗上多用纸币,所以钱不能直接化为铜,而且铸炮所用之铜又和钱铜不一样。”

  “铜现在不是铜钱,而是铸炮的铜,这两个并不一样。”

  庶归田心中怦怦直跳,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便问道:“那么既然不缺钱,南海之南还有不少的‘长工’,铜陵等地也有不少的矿工,若是那里真有大铜矿,直接运过去,譬如干三年,却发这里六年的佣金,上面专营,专人管辖,也未尝不可吧?”

  庶俘芈苦笑道:“弟弟,你们在船上,不知道路上行军之事。如今要去那里,需得从南海过越,至泗上,过齐,至莱地,渡海,至箕子朝鲜国之南,沿着海岸向东南,至驹丽,再向南渡海……”

  “不说数万里,可万里之遥当非虚言。其中耗费多少?期间又需多少时间?”

  庶归田笑道:“哥,你在陆上知道的是陆上的事,可海上的事你不知道。每年四月,南海便要起风,直吹东北。那为什么非要经箕子朝鲜国沿海岸至驹丽再渡海呢?若是有一条航路,可以从南海吴越之地,直通那里呢?”

  “运人至那,开采铜矿,经齐返回,也未尝不可。”

  他转向庶君子问道:“姐,你们测绘禹之九州,想必上次初航至那岛上,你们的同窗也必测过那里的经纬吧?”

  参与山川地理图整理绘制的庶君子自然知道,说道:“知道。你且等等,我看看记的。”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中,翻出了一本笔记,说道:“若以最南端之测……”

  念了一个她和庶归田都可以立刻明白、但桌上其余人听着不是太懂的经纬度之后,庶归田揉了揉脑袋,摇了摇头仿佛要把之前喝的那些酒都晃出去一样,用筷子沾了一点酒,喃喃道:“让我算算……让我算算……”

  庶君子伸出筷子,将弟弟在那里算数的筷子打开,笑道:“张帆航行风云变化之事,我不如你;可论及九数几何,你不如我多矣。”

  “若以最南端算,纬度和会稽城相仿;若以东西算,最近处也不过商丘至南郑。”

  她没有说数字的距离,而是给出了一个直观的城邑相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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