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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67节

  那次厕所谈话后,适便不再谈那件事,仿佛就是无意中说了一嘴自己并不在意一般。

  距离五月初五尚有一月,适所承诺的一月必成也需要抓紧时间。

  水火交融水亦能燃的蒸馏烈酒,无需多说。

  有世间稀有的制陶匠,做一套简单的只是少量使用的蒸馏酒器具根本不用费太大的心思。

  难的只是和在场的墨者说明白蒸馏的原理,顺带讲讲酵母菌的运作机制,换些名目就好,别弄出三蒸再酿的事就好。

  引天雷之火、五雷之声的火药,也不需要死记硬背什么标准配比。

  写出方程式配平,算出分子量对比,就是完美的配比,不可能比这个更完美了。

  硫磺墨者自己就有,厕所刮的硝土不多,熬煮后按照溶解度提纯,也不是难事。

  鬼影显形的酸碱、金乌羽编织的火烧而不断的浸了盐卤的麻绳、营造仙人下凡般烟雾效果的发烟火药,这都不用费太大的心思。

  唯一有点难度的,就是此时名为“祝融血”的磷。

  以白骨粉为原料,炭粉还原,加以硅砂,还原出的磷蒸汽通过冷水,便可制出。

  器皿上,用此时已经存在的原始瓷就行。

  原始瓷已经出现,在出土过战国水晶杯的墓葬群中,也出土过原始瓷做的编钟礼器。

  陶器不可能发出金石之声,原始瓷器才行,能有原始瓷器的编钟,做出原始瓷器的器皿也不是超越此时技术难度的东西。

  当然这些原始瓷的编钟不能调音,击打虽有金石之声,但音调不准,只能陪葬或是摆设,也证明吴越等地此时已经逐渐被中原文化同化。

  墨者经常在楚越活动,和手工业者关系密切,有可以烧制原始瓷的陶匠。

  做成器皿,多加木炭与氧反应生成保护气防止磷蒸汽氧化,气体通入冷水冷却收集。所需要的温度,也可以用墨者守城用的大型风箱和木炭达到。

  最难的就是接触磷导致的中毒。

  适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用竹片做骨架、找皮匠墨者做皮罩,做成猪拱嘴的形状。拱嘴里面加上不是活性的木炭粉,扣在嘴上呼吸。

  和他一起忙碌的墨者一个个都扣着这东西,也无法说话,离远了一看就像是一群猪成了精,在那忙碌。

  不参与的人听适说起这东西的可怕,不会靠近,却免不得要开几句这些猪拱嘴的玩笑。

  墨子拿起一个试了试,笑道:“这东西可是不错。如果真像是适说的能防烟尘,用在守城极好。敌军若挖地道,朝里面灌烟,带上这个再配上我培植的洗眼酒,十余人就能灭杀从地道中攻入的百余人。”

  当即叫外面的墨者点燃了一堆浓烟,自己带上后闭着眼睛站到了浓烟中,呼吸了几次。

  仍有味道,可比直接进入烟尘中要好得多,完全可以在地道中借烟杀敌。

  待适从那间专门熔炼祝融血的屋子中出来后,墨子便问了几句这东西是怎么想到的。

  适自然又推到了赛先生与唐汉身上,只说自己见到的原物是连眼睛都罩住的,上面有东西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况,犹如一层凝固的水,又说那东西便是将来替代封窗户的草帛……

  他这样一说,墨子便直接问道:“你说的是水玉?”

  水玉就是水晶,取其莹如水、其坚如玉。

  水晶早已有之,春秋战国玉文化大放异彩,逆天的水晶杯和适常用的玻璃杯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沿泗水而下,经淮河到入海口附近,便有此时最大的水晶矿,后世的东海水晶、十年前被越所灭的郯子国。所以逆天水晶杯才出现在吴越之地的墓葬中。

  只不过水晶是宝物,非是常人可用的,适便道:“不是水玉,是用砂石矿物烧结出来的。”

  他以为这样说能镇住墨子,不想墨子直接问道:“那就类似于璆琳了?璆琳珠我也见过,但是颜色发翠,多以珠子为行。或为明器,或做佩饰。”

  适不知道什么是璆琳,问了几句,终于明白过来可能这璆琳就是琉璃或是玻璃在此时的称呼。

  璆琳珠应该就是春秋战国时墓葬中的那些蜻蜓眼,铅钡玻璃烧制的精巧器物,价格连城。

  虽然平民难以得见,但是上流社会对铅钡玻璃倒真不陌生,不同于后世的钾钙钠玻璃。

  铅钡玻璃的蜻蜓眼,在许多的墓葬中都有出现。

  赵襄子赵无恤的墓葬中出土过十七颗,公造冶兄弟的祖父曾经铸过编钟为楚王赠曾候的墓葬中也出土过,而且出土了一百七十多颗。

  大多数是本土货,但还有十多颗明显是来自埃及或是波斯。

  此时虽然尚未有丝绸之路,但是东西方的交流已经开始,而且持续了许多年,而且明显是两条线。

  一条是西北线,另一条是波斯到印度再到古蜀国再到楚国吴越。

  此时波斯帝国正强大,埃及还未反叛。西徐亚人在西亚,沟通东西方。

  眼睛崇拜是标准的西亚中亚风格,适熟悉的精绝国等西域国家的眼球崇拜的传说,加上埃及的荷鲁斯之眼文化在西亚中亚的变种,造就了在春秋战国上层贵族佩饰或是陪葬品中的玻璃珠蜻蜓眼。

  此时大约已经完成了仿造,各国都能烧制,但是密不外传,极为昂贵,而且用的是结丝法,难度很大。

  墨子交游广泛,见识颇多,所以适一说他便想到了璆琳,这才明白过来适说的那种可以透光的东西真的可能是烧结出来的。

  适听墨子这么一说,心机一动,问道:“那璆琳珠售价几何?”

  墨子也未多想,笑道:“售价几何,与我等并无关系。王公都把荆山玉、随侯珠、璆琳眼作为宝物,价值千金。但在墨者眼中,一文不值。”

  “这东西既不能吃、有人来攻打又不能守、也不能多产麻布衣衫,不能利天下,故而墨者眼中这不是宝物。不能与义相比啊,在我眼中,千枚荆山玉、璆琳眼也不如你的宿麦之法和麦粉之术。”

  适赶忙称是,心中却明白这东西必然极贵,而且在上流社会中市场广泛。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些东西,只要造型好看一些,换来千金并非难事。

  蜻蜓眼做不出,弄些破玻璃球、墨绿玻璃杯什么的,骗贵族点钱应该不难。水晶、铅钡玻璃在贵族社会很有市场,汉代还有嘚瑟到用水晶做剑柄的……

  墨子既然将这璆琳眼与随侯珠、荆山玉相提并论,看似没有回答,实则适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也不再问,说起祝融血的事,只说已经收集了一些,再有几日就足够这一次祭祀篡夺巫祝之用了。

  墨子也就没想适问的璆琳售价,便开始吩咐那些精通祭祀仪式感的墨者,准备五月祭祀的各种用具。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但也有听者有意。

  高孙子作为督检之首,监察墨者本就是分内事。加上那日墨子也曾多说适这人知道的太多,若不用来行义而是祸乱天下要比别人更厉害,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注视着适。

  倒不是私仇,就像是胜绰记恨他说他多管闲事一样,他是真正为了行义,所以眼中揉不得砂子。

  正因为重视,所以盯得更紧。将来真要有一天适叛墨行不义乱天下,诛杀他的十三剑需要七悟害共商同意才行。

  他又是七悟害之一,悟害而兴利,本就分内之事。

  前几日适做出了高度的可以燃烧的蒸馏酒后,先请一众墨者品尝了一番,高孙子喝了一杯便大醉。

  即便大醉,脑袋里想的也是此物是有害还是有利于天下?

  思虑了整整三天,盘算了各种得失,他觉得这东西绝对是有害天下。

  因为天下多数人连酸淡酒都喝不起,这些清冽的上等酒只有那些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他们不稼不穑,只靠收取地租和封地收入或是放贷,这些酒常人喝不起,王公贵族如果嗜酒,必然会更加盘剥。

  再者此物需要大量的粮食,很多人每年还要吃菜度日,这时候弄出这东西又要消耗粮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味道确实够烈有游侠之气。

  如今适又问起了璆琳眼的售价,高孙子觉得适可能会像是售卖麦粉磨坊一样卖这些东西。

  这东西不比麦粉宿麦磨盘,对天下并无大利,墨子向来认为荆山玉之类的宝物根本算不上宝物,他也如此。

  贵族想买,售价千金也不是不能,但是这千金是从何而来呢?还不是赋税所得?此物一出,贵族疯抢,或能加税,难道这样的害不是制造璆琳眼的人造成的吗?

  他觉得要真是这样,墨者是脱不开关系的,这东西绝不是什么利天下之物。

  如果是新的纺纱车、水车之类的器物,他高孙子绝对会用尽全力将其推广天下,可这东西他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好处。

  高孙子不诛心,虽然有意,却也没多想适这么做的目的,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尽自己悟害之职与督检之责。

  想到前些日子墨者的大聚,心说这件事终究需要巨子和所有墨者都在场,才能说。又想,适这人不是胜绰,自己对事不对人,他也不会记恨自己,就算记恨又算什么呢?自己这督检不就是叫人记恨的吗?

  既是提醒适,也是提醒其余墨者,要分清利与害。

  不过现在先要忙碌五月大祭的事,适也没有说要怎么样,况且七悟害不全,这件事此时便不必说。

  高孙子想,等到九月份墨者大聚、七悟害聚齐、巫祝敛财事一解决,便要当众提醒这个问题。

  与人无关,只与事关。这是职责,也是义务,高孙子并不怕适恨自己,也相信适不会恨自己。心有大义,自然无所畏惧。

  PS:

  《尔雅》:西北之美者,有崐仑虚之璆琳。《魏书、西域大秦》:多璆琳。璆琳应该不是玉,就是铅钡玻璃,没听说罗马多玉……蜻蜓眼被仿造,很可能这时候就有西亚的工匠在各国宫廷之中。

第八十一章 仙药共品皓首悬(一)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与鸡。

  五月此时或叫皋月、或叫蕤宾,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节吃粽子的习俗还未出现,祭祀火神才是这个月此时的主要活动。

  从这一点看,适觉得那些巫祝应该很难对付。

  不选别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医不分家,这些巫祝很有史学底蕴和文化水平。

  传说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这人在做祝融官的时候,受帝喾之命做过一件大事——绝地天通。从此之后,献祭,只有王和部落联盟首领可以通过祝融官来祭祀天地、沟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认定的沟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这些人祭祝融。

  融合这些传说与半史实,这些巫祝选的祭祀对象与祭祀月份,都无懈可击。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韵有史韵、要仪式有仪式、要典故有典故,这些人借此敛财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觋才是合格的巫觋。

  女者为巫、男者为觋,这些男女论及此时的传统文化底蕴不知道要比适这样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谓鸣条之后无中国、牧野之后无华夏,在这些人看来是一点没错。单从祭祀来看,上古之时祭祀用头,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简直是毁灭传统。

  好在墨者这边还有一群满腹文史底蕴的人,正可以与他们相斗。

  五月初四这一天,在沛地蛰伏了一个多月的墨者终于开始活动起来。

  这些墨者的到来,最开始给沛地的大族贵族带来了许多震动,可是来了之后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价卖盐送盐的屁事外,什么都没做,众大族贵族也就安下心来。

  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没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适穿着一身前些天墨者从陶邑买回来的红色丝绸男觋长袍,戴着东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带着一只朱漆色的皮手套,浑身不舒服。

  这时候的丝织品质量已经不错,可是袖袍太宽,他从穿越后穿的就是短褐,实在有些不适应。

  看着他浑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样,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丝衣,怎么在你身上穿着倒像是里面有麦芒一样?明日这样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说道:“你就负责用巫祝的手段对付巫祝,若有辩论事让别人去。真要是打起来,也不用你动手。”

  适耸了耸肩膀,问道:“明日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当众动手,咱们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这你就放心吧。在这里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个人凭一口剑能杀你这样的二三十个。先生守城之术,自有军阵之法。城门短兵相接、地道狭路相逢,墨者都擅长。真要打起来,三百普通的甲士也会被咱们这六十人冲散,你不用担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适刚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厘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似乎有些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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