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96节
万一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不想死,只是希望身边的人能够知道他的言行,然后劝他不要死,那就得劝。
一众人不知道该如何做的时候,一名真正不希望县公死掉的士人出手将已经举起准备自刎的剑按住。
那士人心想,公子死志已绝,这时候若是正常的劝阻,只怕无用。
唯有另辟蹊径,以激他不要求死才行。
上蔡县公感觉到手被士人握住,喝道:“我死志已绝。难道你想让我受贱人之辱吗?”
那士人大声道:“公子此时死,难道就不受辱了吗?这样侮辱死人的事,墨家难道做的还少吗?”
“以墨家的说法,死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除非是确定不能解决以死相拼之外,死都是一种怯懦。”
“墨家会说,自崛于泗上三十年,给了你们王公贵族三十年的机会,可你们王公贵族不中用啊。”
“三十年前,墨家不过数百人。”
“三十年的时间,武不能帅兵平定这数百人,反倒让这数百人壮大至三州之地,武士无能。”
“三十年的时间,政不能国泰民安民众心悦诚服,反倒是民众心中皆怨,贵族无能。”
“您也一样。”
“墨家会说,纵然义不同,道不同,你们王公贵族就算不想大利天下,可按照你们的义,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您出生便是贵族,若有才能,按照你们的义,这么多年是否稳固了宗法世卿之制?没有,您没有做到。”
“这么多年,您可曾让楚国拥有了一支可以抗衡墨家的军事力量?没有,您还是没有做到。”
“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做,等到战乱一起被围于此,于是自杀,这不是废物又是什么呢?若是从来没有过机会,您自杀是为大义所能做的唯一,也可理解;可明明几十年的时间,您什么都没做成,然后自杀就想获得一个好名声,墨家必会笑而骂之,指着您的尸骨说,看吧,王公贵族都是废物……”
他这么说,本意就是想激起来县公的心思,让他不要去死,而是留下有用之身,将来总可以做点什么。
该说的重话已经说完,立刻便要转折让其先活下来。
可他说的这些,句句都插在了上蔡县公的心口之中,他这些年隐藏在心底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有才能的谎言,在这一刻被戳破。
三十年时间,这些贵族们什么都没有做成。
被楚王压制了二十年,好容易熬到了楚王死,又被墨家打的惨不忍睹,若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墨家说贵不恒贵贱不恒贱的一个理由,就是在说世卿贵族都是废物,论内斗斗不过王权、论外战打不过墨家,这就是一群蠹虫。
这些诛心直刺面皮的话,让上蔡公勃然作色,面色朱红,大喝一声道:“竖子竟敢辱我!莫不是私通墨家?”
说罢一脚将那名士人踢开,抽出短剑插入那士人腹心。
士人当即身死,上蔡公亦回剑自刎,怒目圆睁。
待旁边几人确定上蔡公已经死透了之后,互相看了一眼,却不动手挖眼。
众人各有心思,却也说破。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轻咳一声道:“墨家马上就要攻内城了。家主已死,他让我们挖下眼睛埋在彭城……”
“可他说的那些话,若是露出,埋眼之人必遭祸患,墨家定不饶恕,民众怒意汹汹。”
“这……”
这意思也很明确,按说主奴情分这么多年,死前叮嘱他们要学伍子胥当年垂首之事,也非是不能理解。
可是,谁知道自己埋了眼睛之后,有没有人举报出去?
埋眼睛不是罪,可埋眼睛的诅咒,那若是传出,埋眼睛的人肯定要遭祸。虽说墨家不信巫祝之法,可是民众若是听闻,众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们不是高阶贵族,像他们只要投降,最多也就是学习劳教几年,收回土地,但在别处会分配土地,虽比之前过的差,但落差没有贵族那么大。
一部分有封地的士,一部分是没有封地投靠的士,另一部分则是家奴从奴,自己都是有些本事的,只要不死,将来总还有机会。
若是从前,他们凭借一身本事,总还可以投效别人。
养士的贵族多矣,而且贵族的封地总得有人管理,战争也需要手底下有一支可战的精锐。
然而墨家那一套东西,使得他们在墨家内部并无用武之地。
墨家的军队不是车士、从士从奴精锐加上征召农兵的组合。
墨家的统治方式,也不是分封建制,贵族依靠士人和养士来维系统治。
火药与军阵一出,苦练十余年的武士技巧再无用武之地。
文字和印刷术一出,泗上识字人口急剧增加,而且所学的东西又和泗上不是一个系统,竟是无法出仕。
再加上墨家抓住他们之后,都是要送去劳改的,他们对墨家也是极为反对的。
然而现在这情况,逃也逃不走,跑也跑不掉,总归还是要活着。
如今每个人都可能举报出别人,总不可能每个人都真的想要承担这个风险。
几人互问之后,有人终于说道:“主人有命,本不该不从。然而,为士者,当从义而不从君。主人死前却要九州血流成河,与义不合,这件事是不该做的。”
他找了一个从义不从君的理由,其余人心中大喜,连忙道:“正该如此。”
再一想,负隅顽抗毫无意义,投降的话,还可以以“不忍士卒死伤之仁”为理由,争取宽大处理,于是几人便商量了一下,统一了口径。
便说县公自杀之前的话,要告诉墨家,自己为了义没有去做。
又说县公死前,不准他们死,而是让他们抗争到底,自己这些人不忍士卒死伤,况且都是九州之人,所以开城投降。
这于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利,统一口径之后,便即举起白旗,宣告投降。
内城中本地人早已经跑的差不多了,剩余没跑的核心之人都在利益之中,投降之后将那些话一说,果然被人记录下来,以作为将来评判劳改几年是否宽大的依据。
第二百一十六章 要人不要地
上蔡既破,吴房亦下,适率领的骑兵和精锐,也趁着楚大司马不备,在其行军途中伏击,楚军四万来不及展开队形就被骑兵冲散,此战大胜,楚大司马自刎于乱军之中。
之后不久,三千战斗工兵偷袭象禾关成功,墨家已经打开了从宋地到南阳的路上通途。
楚国在伏牛山之南的封君集结的万余人被适和六指合兵歼灭,至此楚国在伏牛山之南已无反抗之力。
墨家斥候已在鲁阳、牛阑等地逡巡,楚之败亡,已成定局。剩余封君蜷缩在靠近魏韩边境之地,不敢打算。
……
韩国阳翟。
本来准备效仿哭秦庭以求复国的楚国贵族,已经转变了态度,从请求复国到请求封地并入于韩。
然而韩侯至今还没有给出答复。
原本的历史上,这两年的韩国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历史上韩国是在几年前灭亡的郑国,灭亡了郑国之后和西周国接壤,使得西周国不得不和韩国打交道。
韩国大国,西周国小国,虽有正统王族的名分,但实际上又穷又弱,结果韩国派宠臣前往西周国的时候,产生了一些矛盾,西周君很不安,怕宠臣撺掇韩国搞西周国。
西周国最擅长搞贵族宫廷政变阴谋的冯沮就出了个主意,说是韩国的国相和宠臣关系不和,韩国的国相又是韩侯的叔叔,飞扬跋扈,国中贵族多有不服,不若联络。
派出刺客刺杀韩相,然后韩相被杀,宠臣必有嫌疑,君主当然也有嫌疑,所以韩侯为了不担上弑叔之名,必会处置宠臣,韩国必然内乱。韩国一内乱,就得乱个几年,到时候西周国就安全了。
于是韩国就出了这么个事:韩国公族韩山坚和西周冯沮勾连,刺杀韩相。结果韩相“走君而抱之”。
也就是情急之下,韩相抱着韩侯当了挡箭牌,结果刺客水平极高,又有内应,弄死了韩侯又杀死了韩相。
这件事的说法极多,有说有贵族踢了韩侯一脚让韩侯装死逃过一劫最后这贵族在韩相死后终身为相的;有说是这贵族根本不是踢了韩侯一脚让他装死,而是韩侯挣扎的时候被这贵族拌了一脚,结果韩相韩侯双双身死。
到后来传到后世,等到蔡邕做琴操以及后人做《广陵散》的时候,都认为聂政刺杀的是韩侯而不只是韩相,韩国的刺杀阴谋太多于是融为了一体,难以分清。
也正是这件事,促使了韩侯后来重用申不害变法——刺客能够跑到贵族聚会上下手,任何一个君王都不可能放心。
韩国的这种情况和四面都有敌人的地理位置,使得申不害的变法重“术”而不重“法”,要求君主善于用术去约束贵族,制约贵族,集权之下善于搞阴术和特务政治。
因为贵族势力太强,根本没有办法全面变革社会,更不可能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搞出一批新的军功贵族,只能修修补补,最终的结果也就是遇明君则强、遇昏君则弱。
这场刺杀之后,与冯沮密谋的韩山坚拥立了韩侯之子继位,结果事情败露,冯沮接应其逃亡。
并且在韩国质问的时候,冯沮说西周小国也,收留了他十四天,就是在等你们抓他。
可等了半天也没来抓,他又说刺杀之后新的韩侯继位云云,我们以为这是大国的宫廷政变牵扯到了新的韩侯,我们也不敢招惹,又等了十四天见你们真的没来抓,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我们当然不敢招惹大国更不敢招惹新的韩侯,于是就把他放了。
这话说完,使者没有办法继续质问下去,因为使者不想知道太多,于是大家一起编了个理由免了一场外交风波。
冯沮这样的水平,基本上就是分封建制之下贵族阴谋的高手,善用刺客善用毒善用阴谋善用诡计。
然而这些贵族时代颇为高深的诡计阴谋,在大势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历史上这些宫廷阴谋术没有挡住明令法度的商鞅之秦,没有阻挡住某个故事中的龙,此时更不可能阻挡已经开始扩张就是明搞阳谋的墨家。
倒是因为墨家的扩张,使得韩国的这一场内乱没有发生,反而暂时稳住了韩国公族和几大贵族的心思。
虽不说一致对外,可是在这种节骨眼上,也实在不是内乱的时候。
并不知道因为墨家的崛起而救了他一条命的韩侯,此时进退两难。
楚国败了,而且完全没有复国的可能了。
楚国封君想要依附韩国,其目的再明显没有了,要把韩国拉下水挡住墨家。
可鲁阳、象禾等地,距离韩国都城不过百余里,墨家现在气势正盛,如果韩国接受了这些楚国封君的投靠,墨家就有了对韩一战的借口。
韩国独自对抗墨家,而且都城距离前线不过百余里,阳夏攻城战的消息传来后,更是让韩侯不敢接受。
各国什么态度现在还不明确,都说要合力反墨,可是韩国也知道齐国也派出了使者有意想要趁机做掉魏国,嘴上说的和身体做的,并不是都是一致的。
如果各国不一起出兵,韩国自己出兵,败多胜少不少,就算各国出兵也会先观望一阵,等到韩国国力损失的差不多了才有可能出兵。
这极有可能。
然而,不接纳,墨家全夺楚地,边境距离韩国都城百里,等同于始终悬在头上的一口剑,指不定哪天就会落下。
若是楚国封君投靠,韩国可以多出来百里的缓冲区,若是能够通过外交手段和墨家媾和,也未必就是坏事。
各有利弊,便难取舍。
楚人使者一开始就在馆舍内等待着消息,每日在宫室之前哭泣不停,以求韩国能够施以援手。
然而等到上蔡、象禾被夺、楚大司马阵中自刎的消息传来后,楚人使者改哭泣为恳请归附。
态度一日双变,韩侯忧心忡忡。
夜里,韩侯宠臣求见,略作客套之后,宠臣道:“君上之忧,在于诸侯。诸侯之忧,在于泗上。墨家如今强势,非诸侯合力不合制,然而韩楚相接,墨家尽得楚地,韩宗危在旦夕。”
“墨家伐楚,以昔年圣恒王与适密谈为由,然而其时并无六耳,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是故鞔之适不可信。君上须知,墨翟真君子也,禽滑厘亦为大贤,唯独鞔之适,鞔匠出身,贱人无信,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