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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699节

  无尽的委屈、无奈、屈辱,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文侯时候,四方来朝。

  那时候,齐侯战战兢兢,自缚双手认罪;赵国韩国皆从魏言,以臣礼相见;楚人一战授首数万,割让大梁以求和;郑国瑟瑟,跪舔魏国以求韩国不攻;秦国一战而失西河,哭求魏国不要继续西进……

  短短三十年,文侯打下的基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面受敌,四面皆敌。

  曾经的霸业,映照着今日的屈辱。

  公子罃痛哭之余,大骂道:“什么诸侯、什么民选,都是一丘之貉!弱国岂有外交?”

  他知道诸侯现在都对墨家充满了恐惧,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诸侯还有别的路可走,大不了和墨家媾和,趁着魏国势弱先瓜分了魏国。

  可他还有什么路可走?

  不签的话,诸侯便要攻魏,自己的弟弟也可能被诸侯资助,自己不签,弟弟就会签。

  签了的话,还能做个诸侯,或许还有励精图治将来再起的机会。

  不签的话,又能怎么样?就算弟弟不签,诸侯难道就不能打过来吗?

  魏国的血,已经流干了。

  赵继承权一战,魏国失掉了盟友也失去了威望;郑之战,魏国失去了中原野战精锐;西河一战,魏武卒主力近乎全灭……

  越失败,国内的压榨就越狠,民众的情绪就越激烈,墨家的道义传播的也就越容易,魏国已经撑不住了。

  魏击一病不起,还不是被西河一战给惊吓的,已然是头歪眼斜,怕是无幸了。

  国内贵族势力各有所想,各怀鬼胎,他又能怎么办?

  大哭难止,其心腹望其公子,久久不语。

  半晌,哭声稍停,心腹道:“公子,秦齐韩惧墨,如今局势,便是市井之人也看的清楚了。若再不合兵反墨,那么怕死诸侯都将成为庶人。既是如此,秦齐韩又岂能不打?”

  “不若不理,他们既敢做拂袖而去之态,公子缘何不能?以进为退,或可少割土地城邑。”

  “甚至于,公子可谈,若是逼迫太甚,公子可作势投墨家,以恐吓诸侯……”

  公子罃本以为心腹有什么惊人之谋,却不想听了这么一堆屁话,喝骂道:“愚蠢!”

  “如今反墨,以为天下诸侯公子之共识。我若拂袖而去,自有愿为反墨而卖西河之人。”

  “魏已无兵,诸侯也不依靠魏国兵卒,依靠的只是魏国能够出人出粮而已。若是魏还有兵,又何至于此?”

  “墨家非是诸侯,若墨家为楚,今日之事,我可以说,你若逼我太甚,我便朝楚。可墨家不是楚国,不是诸侯,朝楚我尚且还能做魏侯,可若投墨,我不过庶人,诸侯岂能被这番话吓到?”

  “再说,我若投墨,只要一回魏,必被兄弟君子所杀。可以做魏侯的人多矣,不差我一个。”

  “你要搞清楚,魏国是魏氏之国,不是民众之国。我若号称以魏投墨,那是叛魏氏贵族之国,必死无疑。”

  其心腹道:“公子既是已经明白国非国人之国,那么何不借国人之力而称雄?”

  “如今天下,大势虽未定,于魏而言,却已无甚区别。”

  “墨家胜,魏氏皆为庶民。诸侯胜,分晋之事近在眼前,难道诸侯就会一直相亲不攻魏地吗?”

  “所以,诸侯胜还是墨家胜,对公子而言,其结果都是一样的。公子以为,真的可以励精图治效勾践之事?”

  公子罃默然,他明白现在各国都在剧变,战争的模式和规模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变化,魏国四面皆敌,更有昔日文侯咄咄逼人之举,其实或许真的没有效仿勾践卧薪尝胆的可能。

  心腹又道:“若是公子投墨,借助墨家之力,举厌战之民、渴求平定之士,未必不能成事。”

  “如宋,宋公虽名为庶民,可实际上却依旧锦衣玉食,其子弟子孙亦可进入泗上最好的学堂,虽不能为一国之主,但将来天下定,也必是一方郡县大族。”

  “况且,公子举兵,号称利民,对于这样的人,墨家都是赞许的,纵然不会让公子再管辖魏地,可是后世子孙必富庶。既是平等,以公子后世之富,未必不能再成大事。”

  公子罃心中微动,可随即摇头道:“这么做,只能做,不能说。所以不能够威慑诸侯,让他们减少威压。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做之事。我想要的,不是做,而是说。”

  “怎么说,才能让诸侯紧张不安,不再多要土地!”

  “你刚才所说之事,不可外传。”

  话音刚落,便又有亲信跑来,惊呼道:“公子!公子!赵人与齐人会面,有消息传出,赵若出兵,必要得邺、繁阳之地。否则,赵国绝不出兵,而是会与墨家继续交好,转攻中山。”

第二百二十章 反噬

  公子罃闻言怒喝道:“墨家有同义之说,其一天下之意举世皆知。如今楚国已亡,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完。”

  “既是都要完,割魏国的肉,魏国早晚要亡,那还和他们谈什么?”

  “赵为邺与繁阳,秦要西河函谷,齐要廪丘成阳,韩将来又要什么?次皆魏之精华,割让之后,魏还剩下什么?”

  若不是墨家对楚国贵族的态度彻底吓到了诸侯贵族,公子罃闻言必会不谈了。

  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却还在互相争执这些问题,墨家强大起来,诸侯都要完。怎么就不能团结一心不求利益一心护礼呢?

  然而公子罃也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不谈,魏国还会派别人来谈的,因为魏国的贵族们已经紧张了,只要不触及到他们的封地,那么割让再多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邺城一直就是魏侯直辖之地,西门豹在那里经营已久,非是贵族封地;西河地区从秦国那里夺来,除了一些封地归属贵族外,剩余的都是归属于西河之民,已然变法。

  贵族们若是想要反墨,就肯定会想办法搞死不愿意谈的人,公子罃明白自己的处境。

  其心腹又道:“公子,此事万万不能做主。这件事必要回报安邑,由君上裁定,亦或是群臣共议方可。若不然,公子便说不清楚。”

  到现在了,公子罃身边的人也只能从小利去修补这一切,根本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

  贵族时代留下的阴谋诡计,在泗上不讲道理、不舔贵族、识字人口过多的大势之下,面对大势毫无用处,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一些小问题上想到一家一族之兴衰。

  至于国利,贵族没有国,只有家。公孙会从齐叛逃到魏,廪丘还是他公孙会家族的,这一点从未改变过,直到泗上这些人开始发了疯一样教人识字之后,民众也开始想要有个家可以思考自己利益之后,国与家的概念才会变化。

  然而现在,没有魏族人,只有魏氏之魏国和魏氏人,公子罃无可依靠。

  平等兼爱外加大九州归一的普遍适用的价值观被墨家抢了;民族这东西在魏国尚没有出现的经济基础;公子罃所能依靠的,其实只剩下了贵族的支持和旧礼法制度了。

  他又不想放弃这一切真正的“做人民公仆”,为民之利放弃统治,自然只有接受这些条件一条路可走。

  事实上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投靠墨家,为魏之万民的利益,然而他又不肯这么做。

  见心腹这么说,公子罃也只能道:“只好如此了,这件事我不能做主,只能传回安邑再行决定。”

  ……

  魏都安邑,公子缓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父亲的死亡。

  魏击时日无多,却在这个关键时刻派公子罃前往洛邑,是何居心他这个做儿子的岂能不知?

  如今谁去洛邑,谁就能先勾搭上诸侯,获得诸侯的支持。

  魏国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诸侯的支持,便不可能继承。

  西河一战,魏国的武卒和方阵体系彻底宣告落后于时代,秦国沿河运输进攻,一直攻到了函谷关附近。

  安邑有河为险,总算挡住了秦军的攻势,可是以大阵和重步兵阵而闻名的魏国方阵,却被秦国的军阵彻底压制。

  就像是当年隐阳一战差不多,秦国的军阵也是走的泗上二十年前一途,以大量的火枪手代替秦弩作为主要输出,步卒做移动城墙掩护火枪兵,大量的马镫骑兵在侧翼掩护。

  秦国的火枪是燧石的,很沉重,并不能如泗上的一些新枪一样插上短剑做短矛用。

  但大约是为了对抗魏国的披厚甲的重步卒和重战车,秦人的火枪舍弃了轻便而加大了威力,以精巧的燧石器械代替了不能密集列阵的火绳。

  虽然还需要戈矛手掩护,但是无论火枪的密度还是阵型,都可以更加密集,威力也就更强。

  战线更薄、更长,齐射之下,魏国的大方阵死伤惨重,骑兵一冲,便已破阵。

  韩、赵皆出兵救魏,然而就在他们出兵后泗上灭楚,使得现在韩赵两军驻扎黄河沿岸,与秦军对峙,似有别样心思。

  风声早就传来,齐人准备趁墨家无力北上的机会,与列国合力灭魏,以分魏地。

  赵国极为支持,韩国并不支持,秦国意见难定。

  韩国不支持灭魏的原因,不是因为韩国是魏国最坚定的盟友,而是因为七年前隐阳一战,韩国吃了不少郑地,而那些郑地有毒……

  被墨家宣传影响不少,新郑保卫战之后更是使得郑国民众对于贵族统治极为不满。

  这是一块掺了屎的肉,咽不下、吐不出,根本不能实行有效的统治或者低成本地管理。

  再加上墨家攻楚,韩国最是担忧,因为墨家已经快把炮驾到了韩国都城门口了。

  所以韩国不想灭魏,而只是想把魏国分割出一部分喂饱齐、赵、秦,求他们出兵反墨。

  秦国态度不明,这难说。

  赵国则是有恃无恐,当年继承权之战,赵国差点被魏国搞出来一个赵国一个代国,此事之仇赵侯一直怀恨于心,传于子孙。

  再者,墨家现在可没能力打到赵国去,赵国筹码很多。

  魏国都是些富庶之地,西门豹经营邺地,将魏国势力抵在了邯郸门口,加上当年卫国事件,使得赵国彻底退出了中原。

  现在来看是个好事,但赵国的选择很多,可以打中山,可以攻魏,可以反墨,所以赵国对齐国建议的态度,最起码是一种表态。

  早有各国的使者秘密和公子缓接触,公子缓的封地和势力基本都在中原,邺地不是他的、西河也不是他的。

  故而他对诸侯的态度很明确:反墨是大义,他是支持的。为了这个大义,魏国可以割让西河、邺城、繁阳、廪丘、成阳。

  他担心的,是各国不给他卖国的机会,因为卖国也是需要资格顺位的。

  卖国顺位的第一人,是他的兄长公子罃。

  如果公子罃先卖了国,那他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能出比公子罃价码更高的条件——只要保留我的封地势力所在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都可以割。

  西河战事在魏国国内也引起了诸多的不满,因为旧贵族的势力多在魏国旧地,而西河地区吴起弄得魏武卒的府兵募兵政策,使得贵族封地很少。

  虽少,还有一批新的军功贵族获得了“封地”。再加上一些非常规的赏赐,比如立功之后赏赐下去的土地,也都是连带着农夫的,名义上农夫还是自由农,但实际上却因为土地被赏赐给了军功贵族,而使得这些农夫不得不依附于这些军功贵族生存。

  比如历史上曾一次性赏赐公叔痤一百四十万亩土地,这些土地必然不是荒地,也必然有人耕种,否则的话荒地那算不得赏赐。

  但这些人的力量不够强,而且经西河一败,这些人在魏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

  旧贵族体系内的人,最担忧的是墨家灭楚之后北上,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双方的巨大差距。

  不只是军队,而是魏韩吞了郑国七八年尚未消化,以至于韩国对于瓜分魏国兴趣缺乏;而墨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并且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墨家的道理通行于九州——南郑、南海、云中、高柳、泗上,各地不同,竟都可立足。

  魏国内部已经慌了,因为魏国和墨家的仇怨非是一两日,更因为泗上距离魏国太近了,一旦墨家北上,魏国将和韩国一样首当其冲。

  心有危机,便可放弃一些原本不是他们的利益。

  ……

  黄河沿岸,魏军营中,吴起离开西河之后,魏国也涌现出了一些年轻的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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