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710节
然而,这是诸侯大争之世,齐侯剡是齐侯,不是周朝齐省的高官,大一统之下可以放弃部分土地从而获取优势,但诸侯之争的局面下,这就很难。
墨家刚刚灭了楚国,齐国之前也透漏出趁着魏国病瓜分掉魏国的想法,这两件事在前,齐国岂能相信各国会全力帮着齐国复国?万一墨家失败退到江汉,说不定各国还要趁着齐国病的机会先把齐国做掉。
虽说泗上那边多有学问传出,诸如存地失人和存人失地的区别,然而齐国的纵深和基层统治却不足以这么做,因为对齐国来说,存人失地可能意味着人没了、地也没了。
深知如今局面困难,秦君只好派人前去拜会齐相,以说清楚其中的利害。
最终选择前去做使者的,正是几年前入秦之后于吴起身边做中庶子、随着吴起重病垂老而被推荐到秦国中枢的年轻人卫鞅。
自从那年百家相会于泗上后,卫鞅就离开了宋地,带着一些同门来到了秦国。
尸佼和吴起有旧,通过尸佼的推荐,卫鞅入秦之后便在吴起身边出仕。
他喜好刑名之学,而且又是三晋刑罚治国体系影响下长大的,走的是西河学派的那一套。
吴起在秦国西陲搞的和在西河差不多,两方极为投契,加之卫鞅却有才能,很快便脱颖而出。
吴起在秦国西陲的政策,就是翻版的西河武卒制,因为秦国西陲很适合西河卒制度,打的也都是那些落后的游牧民部落。
但和在西河的制度又略有变化。
吴起将西河武卒制的经验一分为二,分为府兵和募兵两种制度。
在陇西、义渠、乌氏等地,遴选勇壮之辈,在边疆地区授予他们土地和马匹,免税免劳役,形成了一个个精壮悍勇之辈组成的村社。
这些村社之人不需要纳税、家人不需要服劳役,没有女人就去外面部落里抢、没人耕种土地就去外面部落里抓、缺乏土地马匹就去外面抢。
凭借从泗上传来的作物、耕种技术、火药等,这些人仍旧保持着农耕生活。
但是土地多、家里奴仆多,所以马匹也多,这些人是专职的军人世家,是府兵贵族。
征战的时候,他们一般作为骑兵,需要缴纳血税来代替他们的赋税。
这些骑兵骑术很好,但是纪律性很差,不过肉搏、突袭、偷袭、掩杀之类的技巧极佳。
而且因为火器、车营术的配合,往往一个一二百人的府兵村落,就能够打的周边的游牧部落逃亡,甚至有敢干的想要战功的,会有几个乡的村落联合在一起行动灭掉一些大部落抢夺马匹牛羊的事。
这种兵制使得秦国西陲的游牧压力锐减,但缺点就是这些村落时常会去抢劫一些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商队,但因为秦国主要是公营贸易,所以影响也不是很大。
而除了这种兵制之外,还有十分严格的编户什伍制下的征兵制和募兵制。
在猪野泽等地,采取的是编户之下的征兵制,但凡年纪一到,必须从军服役。
什伍一组,共用耕牛,连坐刑法。
若是军中服役立下功,则可以提升为府兵卒,可以分配土地,可以免税。
军中军官,则都是一些贵族庶子组成,在那些叛墨主持的教育提下下接受过新式的教育。
各个城邑实行的都是这种征兵募兵制,而在偏远地区则实行类似府兵的军事贵族制。
依靠城邑的人口优势和征兵募兵的纪律优势,保证对那些府兵新贵的武力压制,同时在战争期间又能够拉出足够的轻骑兵。
卫鞅并不喜欢那种边疆的武卒制,但是对于城邑管辖的什伍征兵体系很擅长,他所学的尸佼的那些学术和西河的刑名之学在这里当真是如鱼得水,很快得到了施展的空间。
人要有能力,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才会脱颖而出。尸佼和吴起的关系,给了卫鞅一个机会,他也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吴起曾说,西陲之事,若只是军事,凭借马镫火器车营的战术碾压,不过是五大夫之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功劳。
而最重要的,是打下来之后的统治,这才是可以使功超五大夫之上的关键。
这种思想之下,卫鞅所学也就得到了发挥。
吴起重病垂老的时候,也向秦君推荐了卫鞅。
秦君之前就知道此人,因为任免官员皆由君命,而且之前也有功勋,治下虽不富庶但是民众守法。
推荐之后,深入交谈,秦君也认可了卫鞅的才能。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卫鞅与商於(下)
虽说君上重视,可卫鞅对这件事并不抱太大的信心。
秦君也知道困难重重,勉励了几句后,卫鞅道:“鞅所学,刑名之法、制政之言。先师尸子曾言,从道必吉,反道必凶,如影如响。”
“臣所学,大道也,非狡诈舌辩之术。既知道,可知齐必难从。”
秦君叹息道:“墨家日大,终为诸国之祸。反墨,此天下诸侯之大道也。”
卫鞅苦笑道:“君上既知道,应知齐属天下,而天下不是齐。天下诸侯之大道,于齐而言却是狭路。现在君上让我去齐国说大道,这就像是和一个家里失火的人说不要去取水灭火不然别人会渴一样,恐怕是难以成功的。”
卫鞅所学,都是些堂堂正正之道,可以说他刑罚严苛,但这也是堂堂正正之道。
治民、严法、练兵,然后国势之强,便可胜,根本不需要那些蝇营狗苟之计。
秦君闻言,许久不语,半晌道:“我也知你学的是大道,也知治国强军需用大道。可终究……秦国比泗上晚了三十年。”
“或者,不止三十年。泗上的那些铁器机械火药种子之物,至少又抵得上三五十年,近百年的差距,只怕正道已经走不通,只能走狭路以险胜了。”
“吴子劝谏,若是此番还不能制住墨家,便要考虑西迁西撤之事了。我也知道极西之地有富庶之土,也有容易征伐国野控制的人口,可除非到万不得已,又怎么肯这么做?”
“这些年我观墨家行事,方知何谓大道阳谋。”
卫鞅亦叹道:“君上之言极是。不说治国行政,单说外交纵横之法,墨家也一直在走大道阳谋。”
“如此番灭楚,墨家蛰伏三十年谋划,不曾靠相约而攻分土的舌辩外交之术,而是在等我军夺西河、赵人攻中山的机会。”
“而我军夺西河,又源于更早年墨家入蜀占南郑;赵攻中山,又源于昔年中山复国;而中山复国,又源于魏赵反目;魏赵反目,又源于墨家于泗上崛起,在齐衰落之际占据泗上使得魏不得南下泗上只能北进……”
“三十年谋划至今,大势已成,诸侯若想得胜,实在太难。”
秦君哎了一声,唏嘘不已,半晌道:“我岂不知?是故寡人才放弃西河,与诸侯反墨,再不相制数年之后墨家将可平推天下,问鼎洛邑。”
“可如今墨家攻胶东,齐人如果退兵回胶东、或者在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和韩卫联军攻宋地,都于大局不利。”
见卫鞅还想说点什么,秦君打断道:“我知你说的救火与渴死的意思,可终究还是要尝试一下的。”
“此时攻宋,败多胜少。一旦战败,齐必亡、韩必弱,数年之间,三五年后,墨家便可问鼎而致无人能挡。”
“卿既知大势,便知此事需要死中求活,必要齐放弃临淄不管,拉长战线,屯兵于卫、韩之地,诸侯合力,半年之后准备充足,胜算方多。”
卫鞅见秦君这样说了,只好垂首道:“如此,臣请试之。”
是夜,卫鞅前去拜会齐相田鞠,一番口感舌燥之后,田鞠不为所动,回道:“若再不攻宋以迫墨家退兵,齐危在旦夕。天下之势,非齐之势!”
卫鞅劝道:“可齐属于天下。若天下都归于墨,齐难道会挪移到天下之外吗?”
“如今秦可出面保证,将来齐人复国,若有诸侯侵占,秦必讨之!”
田鞠大笑道:“若盟誓有用,昔年穆公之时,郑城早被攻破。若盟誓有用,烛之武舌辩之术再有用,穆公又岂能退兵?”
“穆公背盟而称霸、晋文无礼而践土称雄、勾践无耻尝粪而为王……反倒是信守盟约之辈,皆宋襄之类!”
“大争之世,战国群雄,无耻无义无信者方可称霸。前史之鉴,齐人不可信盟誓之言。”
一番话正刺到了秦国的伤口上,背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晋阳城下知名的唇亡齿寒杀盟友,但烛之武五言退秦的事,用在这里更为合适。
田鞠见卫鞅不能言,反问道:“昔者烛之武五言退秦,句句言利,却不见有秦人劝穆公若是退兵则背盟;若是背盟则天下人无信;若是天下人无信则天下必乱;天下乱则人皆有野心;人皆有野心则诸侯尊卑无人遵守……”
“若论大势,谁都能谈,难不成今日天下大乱都是因为穆公当年听信了烛之武的话求利而不尊义退兵的缘故吗?但自古而来,皆为小利,少有大义。”
“齐若弃临淄,将来纵然收复,民众墨家已深各言平等、不羞于求利,如何统治?”
“齐若弃临淄,秦国今日答应主持公道,不使各国攻齐,若是明日背盟,又将如何?”
卫鞅道:“齐、秦相隔千里。齐地秦不能得,又岂能让韩魏赵得到而壮大?”
田鞠冷笑道:“南阳、南郑、江汉皆膏腴地。秦国到时候会为了齐国而不去取抢此三地,反倒是能为了齐国和韩赵魏开战?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况且……”
田鞠直直地盯着卫鞅道:“况且诸侯自皋月相盟至今,数月之间不能同义、不能出兵,其缘由到底为了难道你不清楚吗?”
“齐秦关于出征事尚且不能一致。”
“我只问你,假使齐人放弃临淄,屯兵韩、魏之间,又将采取那种战略呢?”
齐秦两国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出兵的重点方向上。
秦国的出兵计划,是韩秦作为主力攻取南阳、尽复江汉,剪除墨家的羽翼,使之短时间内不能够对诸侯再度形成威胁。
齐国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秦国的计划摆明了就是拿齐国当枪使。
东线守、西线攻,打完之后,韩秦忙着吞南阳江汉地,齐人流血又流汗,然后等墨家缓过来第一个打的就是齐国以复仇。
齐国的计划则是西线守、东线攻,齐、韩、秦集结主力在东线,和墨家死拼到底,拼着咸阳被墨家偷袭;阳城被墨家炸毁的风险,打下泗上,毁掉墨家的根基,把墨家赶到楚地。
然而秦国也不是傻子,这个计划他们当然也不会同意。
现在田鞠问卫鞅,就算是齐国放弃了临淄,屯兵韩魏,那么秦国到底要采取那种战略呢?
本来齐国就不同意,那时候胶东还未丢失齐国就不同意秦国的战略。
现在胶东都丢了,要是秦国还坚持原本的战略,那自然也就不用谈了。
情急之下,卫鞅脱口道:“自然是我等的战略是对的。泗上墨家经营多年,岂能攻下?”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不对,田鞠大笑道:“你自己都知道泗上难以攻下,之前却让齐人在东线猛攻泗上,这难道不可笑吗?”
“秦人知道泗上攻不下,然后让齐人在泗上的堡垒下流干了血,秦韩却得了南阳、江汉地。”
“如今临淄危在旦夕,秦人却还在考虑私利,却跑到我这里来谈什么天下。秦人没资格谈天下!”
“别忘了,秦人当初和墨家交好,才导致了魏韩的困局,才使得墨家可以在齐、魏等地征伐。”
“若谈天下,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平等、兼爱、同义之道?难道秦君今日才知道墨家的那一套是天下大害?”
“只怕不是吧?秦君重臣胜绰,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叛墨。昔年为牛子家臣,也是齐人,我不至于连这个都记不住。”
“那时候怎么没见秦人谈大势、谈天下?今日却要谈大势、谈天下,你们这群早些年和墨家交好以困魏韩的秦人,有什么资格谈天下?”
卫鞅不善于这些外交辞令,他只能道:“当时列国纷争,秦困于西陲,为秦之利,自然要结好墨家。”
田鞠故作惊奇道:“难道现在就不是列国纷争了?秦人可以求秦一国之利,却要求齐国履行天下诸侯的义务?这是什么道理?”
卫鞅急道:“此事尚可再商量。”
“若是齐人能够遵守盟约、放弃临淄、不要轻举妄动,君上可以与齐侯盟誓。”
“将来若击败墨家,齐秦交好,承诺齐国可以割取魏、韩六百里土地,以作补偿。”
“若韩魏不从,秦自西必攻之。”
“若违盟誓,鬼神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