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73节
本来分家之时,赵氏最为得利,但经过这些年的变革,三晋中的领头者已经成为了魏国。
西攻秦、北从赵氏口中夺取中山国,以三晋合力的名号,拉拢韩宗遏制赵氏染指中原,赵氏出力却不得好处,但又暂时没能力与魏韩翻脸。
内有李悝、西门豹,外有乐羊子、吴起、公子击知兵。更曾有子夏为师,让魏逐渐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
吴起这一次从西河返回,最主要的就是一件事,便是魏斯希望吴起小心秦国,一定要保证对齐用兵的时候不要让秦国找到机会背刺。
这对吴起而言不是难事,最主要的是李悝变法后,在西河之地魏率先实行土地私有制度,许多的秦人从秦国领地逃到魏地,只为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这种情况下,秦国只能防守,难以进攻。数年前秦国大败,到现在元气未复,吴起只是来汇报一下西河的情况以让魏斯安心,也为魏斯做出战略决断服下定心丸。
不久前齐国内乱,对齐用兵之前,魏斯专门派人去请教吴起。
吴起只说:齐国人性格刚强,国家富足,君臣骄横奢侈、轻视民众,政令松弛,俸禄不均,其阵中人心不齐。前阵兵力强,后阵兵力弱,所以说虽然兵力集中但并不坚固。
想要攻击齐阵的战法,最好兵分三路,以两路侧击其左、右翼,如果有机会完成侧翼包抄从后合围最好,因为齐人侧后薄弱,一旦侧翼合围齐人必败。如果没机会合围,那就两翼逼迫,迫使齐军军心忧虑,从而一举击破。
如今伐齐之战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廪丘之围已解,三宗歼灭齐军三万、战车一千,垒筑了两座京观。
主将魏之翟角正是用了吴起的这种战术构想,从侧翼包抄了齐军,引发了战国初年第一场死亡数万的歼灭战。
春秋时代的战车厮杀、死亡不过数千、溃败为主的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消息传回,据说廪丘有叛墨墨者守城,在援兵抵达前,最危急的时候只差一点就破城,但却被这些叛墨守住。其手段之精妙,另领魏兵的翟角大为赞赏,等提及名字的时候吴起恍然大悟……这人他在鲁国为将的时候就熟悉,两人互相领兵打过数次。
如今已经通知齐侯收尸,但齐侯拒绝,也不知道到底是齐侯拒绝的,还是田氏借用齐侯的名义拒绝以让齐侯彻底失去民心。
借晋侯之名、天子之诏发起的任地会盟也已结束,除了死在半途的宋公,其余邀请的各国都已参加。
会盟之后,假借周天子之命,韩赵魏三宗以晋三军身份各自出征,约定在平阴相会,以求彻底击败齐国。越王翳也在齐国东南方向出兵伐齐。
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不再是各自的部署,而是倾国之战。
越王翳亲自带领越军甲士、赵氏宗主赵籍为赵军主将、韩氏宗主韩虔为韩军主将,魏大宗宗子魏击为魏军主将,假借周天子之命,力求以一战之威为三宗被封为侯做准备。
如今三宗主力尽出,魏斯最担心的就是秦人,所以急招吴起多与奖励,也听取吴起的意见,以便做出决断。
如今有能力对魏国造成威胁的,仅仅是秦国。
齐国必败,楚国封君太多,楚王新立,动员缓慢,少说也要一两年年才能完整出征整合。
南边的宋、郑、卫等国不敢动三晋,都是一群墙头草。
稍微有点力量的郑国还和韩宗是死仇,韩虔之父伐郑时杀死了郑国国君,真要郑国趁机出兵,魏斯还要感激,如此一来韩宗只会和魏更亲近,也能联合在一起围堵赵宗不准赵氏染指中原。
这一次吴起回安邑,得到了诸多赏赐,为主上安心,也见到了一些从前从未见过的事物。
在魏斯宫殿中,吴起看到了一样从未见过的谷物,名为地瓜,俗气至极。
魏斯正请那些子夏之徒为其起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字,以作为嘉禾献给天子,这样便可更容易正式封侯,名更正、言更顺,也取一些祥瑞之意。
据说还有两样谷物,分别送给了赵氏和韩氏。
送来礼物的,是宋国上卿司城皇父的人,魏斯大悦,还刻意给吴起展示了一番,据说此物种植可以亩产数石,最适合度过荒年,在三晋一些山地也能种植,最是适合。
吴起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了适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墨者之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物。
他在鲁国的时候就听说过墨者的名号,而且相当熟悉。
他在鲁国出仕的时候,见过墨子。
当时鲁侯还曾问过墨子怎么提防齐国,墨子看了看鲁国的国政和军力,直接告诉鲁侯要么抓紧时间准备礼物结交各国,借各国之势为援,只靠鲁国只能胜一二场战役却不可能彻底战胜齐国;要么全面改革,集权在手行义举增强国力、节用开源。
吴起当时深以为然,也对鲁侯当时的反应相当不以为然。
后来项子牛伐鲁,吴起为鲁将,也曾和项子牛手下的墨者胜绰打过几仗,胜二平二。
不过他指挥势弱的鲁军,而对方指挥的是强势的齐军,知兵强弱不问可知,自此吴起声名鹊起。
廪丘战事传回,吴起也听说了帮助公孙会守卫廪丘的,正是当年和他对阵过几次的墨者胜绰。
心说此人果然叛墨,倒和自己是同路人,一心追求一番事业。
他对墨者相当熟悉。
一方面是有过在鲁国出仕的历史,鲁地靠宋,正是墨者的活动范围,墨子也曾亲自前往鲁国。
另一方面他最开始跟随曾申学儒,曾申就是小时候哭闹被父亲说回去杀猪哄他不哭、结果真杀的那个孩子。那是无君无父墨家的死敌,墨家的几个知名人物整日被提及,吴起曾作为弟子,哪里能不知道?
正因为熟悉,所以才疑惑,墨者之中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叫适的人?
如果只是在魏斯宫中和宋司城的使节那里听过这个名字,也就罢了,可他在安邑城中也是听过了数次此人的名字。
一种名为豆腐的、晶莹如玉的食物,刚刚在安邑出现,大为风靡。一则是柔软好吃,二则价钱不贵,吴起也吃过一次,确实可赞。
问及此物,说是墨者名适的弄出的,各大城邑均有。
一种新的吃麦的方法,也开始在安邑出现。吴起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作为杂粮的麦子竟然有如此多的吃法,尝到之后也颇多赞赏。
再一问,又是墨者名适的弄出的,各大城邑日后均有,还说什么宋地种植了宿麦,秋季种植春日收获,日后此物必将风靡中原云云。
本来只靠那地瓜、土豆和玉米,吴起对适便已经很有兴趣,等到听到宿麦之说的时候,吴起心中更是一动。
连夜,在安邑设宴,邀请宋上卿司城皇父的使者,以作问询。
他在西河名声已显,可谓已名动天下,面对一个弱国上卿的使者,也不必客气,直奔主题,问起了适,也问起了宿麦之事。
“适这人,年龄约在十六七岁吧。原本只是商丘鞋匠之子,不知道哪里学到的本事,但终究身份低贱。”
吴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他是觉得有能便可举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血统尊贵,魏宗能有如今的局面,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招致各国人才。
若是重用公族,怕是魏要完,吴起瞧不起公族中的那些人物,即便年纪轻轻便能领兵作战的公子击在吴起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他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原来是新入的墨者,又问起了宿麦之事。
“宿麦在商丘城外村社种植,却没什么用。冬季需要演武,若是种植宿麦,哪里还有时间演武呢?再者若是便植宿麦,冬季又去哪里演武呢?冬季本是田猎、围猎、乡射的季节,这样可不行。”
“况且我听说若是种植宿麦,需要明年春天五月收获宿麦,接着种植下一轮作物,如此一来,庶民不演武,国家必弱……”
使者说的也没错,这是按照原本各国的军事制度来的。村社和土地授田制度下,农兵合一,村社自治,平日演武,征战时直接征召,不可能让农夫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种植上。
可吴起听到这番话后,心中蓦然一动,脸上差点露出激动神色,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暗道:“此法大妙!正合武卒军制!何需全民演武?有三万武卒,便可胜十万农兵!”
他要变革的不只是阵法和训练,而是兵制,所以这个在宋人看来并不是大事的事,却让他觉得简直是一件不能再大的事。
他不只是将军,而是可以出将入相的大才,自然比这使者看得远,也比那只知道内斗夺权的司城皇看的远。
非能出将入相者,不能知道此物的妙处,而他恰好是这种人。
PS:
三晋与齐之战和任地会盟事,被压缩了大约半年时间,不影响故事情节,只是为了方便叙事一次说完这件大事。这对战国初期局面很重要,但对后续故事不重要。上文说的楚王新立,说的是楚声王,不是导致楚国继承权大战乱翻了天的儿子。楚声王应该就做了四年,而非《史记》所载的六年,所以刚刚楚王新立,不久又要新立了,勿混淆。越国早就和三晋眉来眼去,双方一起攻齐也不是第一次了,至今为止两边合力攻齐就有三到四次了,齐国此时真的很惨,越国的都城此时在山东临沂。
第八十八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二)
使者又说起了墨者前往沛地行义的事,具体要做什么他也不太了解,吴起对于沛地的形势也不太了解。
但在心底,还是觉得这些人必有深意。
他对墨者有所了解,知道墨者做事不可能没有深意。
又再问了几句后,吴起知道再多的,使者已经不知道了,也是眼界决定所不能交流的。
送走使者后,吴起急忙叫人准备车马,连夜去见李悝。
主持了魏国变法的李悝已达知命之年,虽吴起是经由翟璜推荐的,可李悝对吴起的才能很认可,甚至如此评价过:“吴起这人又贪又好色,但要是论起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弱于司马穰苴和孙武子。”
司马穰苴早已去世,如今提及知兵,总要将他和孙武子并称,李悝则认为吴起用兵的才能不弱于这两人。
司马穰苴与孙武子是远亲,准确来说都是田姓,就是如今齐国内乱的田姓。
田穰苴因为官居大司马,被后世称作司马穰苴;孙武子的祖父与那位敞开后宫欢迎宾客的田常的祖父,是同父亲兄弟,孙武子与田常之间算是四代堂兄弟。
正因为对吴起才能的信任,加上西河之地的重要性,李悝即便忙于处理征服中山国后续的事,一听到吴起前来,还是以礼相迎。
分宾主坐下,吴起便借着“嘉禾”之事,说起了墨者。
墨者虽然不怎么在三晋活动,但禽滑厘在三晋名声很大,因为他本来就是西河儒的叛徒,而且是叛徒中名声最大的那个。
此时还不是魏侯的魏斯,招揽了大量人才,也有吞天地之心,因此仿照文王四友、仲尼四友的形式,也称自己有四友。
四友之一的段干木和禽滑厘年轻时便相熟,也有人将此二人与古之贤人傅说并称,称其为“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处官得其理”。
如果禽滑厘当初不叛子夏而投奔墨翟、又沉默三年终于得到墨子的认可,只怕此时在魏的地位不会弱于段干木。
段干木姓李,名克,封于段,做干木大夫。而曾经的好友禽滑厘如今只是一个墨者,穿着草鞋短褐背着铜剑,到处行义吃着糙米。
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曾经为友,禽滑厘与墨者之名在魏地贵族中也不是陌生,偶尔也被提及。
吴起在鲁多听过墨者之言,曾申以墨者为死敌,一些墨者的理念也作为反面教材整日提及,吴起当然知道墨者的那些什伍编民、赏罚有据的理念。
儒墨两家在一些问题上就像是欢喜冤家,尤其是鬼神祭祀这件事上,当真是做到了“为了反对而反对”。
仲尼不语力乱怪神,却重葬祭祀,墨者说你们既然不语鬼神,那祭祀和重葬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墨子经常谈及鬼神,却又节葬,巴不得王侯贵族们死了就用三尺棺一装,也不要用陪葬品劳民伤财,儒家说你们墨者这是明知道要拉屎却不脱裤子。
吴起虽先学于曾申,因为不孝被赶走,后又在西河与子夏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儒家既已一分为六,西河学派与曾申之儒已然不同。
在他看来,虽儒墨死敌,但若墨者去除节葬、非攻、兼爱的道理,便可以与西河学合流而用。
上下同义、畏尊法令、编民什伍、举城皆兵的手段,并不会因为是否行义而变得无用。
这一次吴起返回魏都,听了不少墨者的消息,又听到宿麦的事,心中便想到了一些办法。
他与李悝对立而坐,四周静谧,也无酒水菜肴,只有烟熏从青铜器重散发出来。
李悝知道吴起不会无故说起墨者的事,知道这件事定然重要,于是静心去听。
吴起说道:“那在廪丘成名的叛墨胜绰,我也知道这人。又听说宋地种植冬麦的事。思虑许久,这正是君上的良机。若今年能借嘉禾祥瑞与伐齐事,主上封侯,日后争霸天下这两件事大有裨益。”
李悝忙做请教的姿势,吴起理顺了思路,说道:“我在西河创立武卒,不再是农兵合一,而是农养强兵、兵农分离。”
“养强兵需钱财帛粟,钱财帛粟从赋税中出,但赋税又从农夫手中种植出来。如果那冬麦之法、墨玉鬼指地瓜土豆等物引入西河,一年收两季、亩产曾一倍,亩数不变就可以增到四倍。”
“如此一来,原本十户农夫可养一武卒,得此法后,三五户便能养一武卒。武卒数量一倍,税率不变,民用又足……八万武卒,分出四万守西河,另有四万攻齐、卫、郑等膏腴地,霸业可成。”
他开创的武卒制算是职业兵募兵制度,但又有动员征召农兵合一制度的残留,算是募兵加府兵制,还涉及到免除赋税等制度。
这种兵制五十年内称雄天下,但五十年后形成的既得利益阶层和崩坏的田亩制度形成的基层军官团家族也会造成反噬。
但于此时,此军制无敌于天下,完全可以吊打此时诸夏的绝大部分国家,尤其是分封制最严重的楚国。
李悝主持了魏国的变法,吴起这样一说,他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