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88节
“这不是急切间能讲清楚的,而急切间讲不清楚,民众反会误以为我们强辩夺理实则有错。”
“这就譬如与人相辩仲尼九尺,而我偏说仲尼身高五尺。欲不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人都接受我的尺。这便是同义。”
公造冶思索一番,似已明白,也指着远处就在哭声和棺木旁边的那些人道:“那些民众难道不会被他们的哭诉影响吗?”
适点头道:“会,但那里有六百人,需要我、五十四、还有至少十余名墨者才能辩过他们,可能还需要几个时辰时间。但同样的人,同样的时间,却可以说动两千三千甚至六千的距离他们更远的人接受我们的道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为什么要舍众而求寡呢?只要民众多数认为我们是对的,我们就可不败。”
“不败,才能胜。胜,才能机会解释清楚。”
“那日胜绰不是用仲尼弟子评价纣王的话来说我吗?君子不居下流,既然我们的道理还不是世间普遍接受的道理,我们便要自己创个上流。以我等为源,则纵蜿蜒万里秋水壮阔俱是下流。”
公造冶点头表示同意与了解,说道:“那这里的事,就交由你与五十四吧。我去那边看看,若骆猾厘不胜,我也好出手。只可惜骆猾厘的手段多是些市井好勇斗狠的蛮横,胜则能胜,有些不雅,若孟胜在此,他出面与人比剑是最好的。”
适笑道:“你呢?”
公造冶摇头道:“我杀人太过无趣,仓促结束,既不震慑又不优雅,只适合战阵之中,不适合万人面前。”
说罢领着六指,离了葵花的影,别了适等人,朝着前面那处高地而去。
高地附近,哭声已经停歇,只剩下死战之前的静谧。
一身穿三升麻的男子率先拿过属于自己的朱契,朗声道:“墨者杀我父亲,此仇不报不可为人!我若死了,还有儿子,若你们墨者能把我不足三岁的儿子也杀了,日后或可没人复仇了!”
他故意说些诋毁墨者的话,又说的凄凄惨惨,待说到父仇不报不可为人的时候,棺木附近的同伙一同叫好,引得附近的人也跟着喊了一声。
骆猾厘已经持剑站在了台上,其余墨者争不过他,也知道他的本事,便让他先去。
骆猾厘见对方先说了许多废话,心道我最烦说些无用的话,当日在市井做游侠儿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废话?
可如今已成了墨者,并非当日孑然一身做游侠儿的时候,身后背负着先生的名声,于是也朗声道:“我叫骆猾厘,是墨者。墨者兼爱同心,你既已墨者为仇,那我便接下。”
“我于墨者之中,并不算最勇之人,强我者不下三十。今日我若败,是我骆猾厘剑术不精,你们除非杀光了墨者,方能说墨者剑术不精。”
他这番话说的便和刚才那人差了许多。
滕叔羽持剑与身边的伙伴朋友笑说:“墨者无胆,不言胜先说败,此人看似壮硕只怕也没什么本事。”
“墨翟年已七十,杀他不能显我名声。这骆猾厘既这样说,那也正好,我今日便杀的墨者无人敢应,也好让天下知我名声,也好让越王知道其父头昏眼拙,竟要封此人五百里!”
一众伙伴齐声称赞,纷纷叫喝,却无人注意到远处墨者正领着许多似乎也在哭泣的老人,穿梭于村社民众之间,只是不往这边来。
墨子并不在意台上的胜败,自己弟子的本事他心中有估计。虽说世间也有隐士,诸如适的那两位先生那般的奇妙人物,可他观这些人行事,只怕当不起隐士二字,因而不担心。
远看那边适与辩五十四的应对,心中暗允。
“这正合军阵之法。此地守,而侧翼攻。此地敌人有备且气盛,可先守挫其锐气。骆猾厘只要不败,此地便算是守住,待侧翼攻成,敌军便可败了。万物相通的道理,果然是这样的。”
他背着手琢磨着这些道理,随口和身边的弟子说了几句。弟子连忙记下,知道先生总喜欢随时因地而教,牢牢记住。
台上。
骆猾厘看了几眼对面身穿三升麻那人的脚步,又看了看他的眼神,心下已生信心。
回身冲着跟在公造冶身边观看的六指喊道:“六指,公造冶的剑学起来太难,我先教你几手。遇到力气不如你大的人,你便要靠力气取胜;如遇多敌,杀第一个的时候一定要凶狠,这样才能震慑后面的人。”
他既大喊,滕叔羽又笑,说道:“与人搏杀,最忌嘶吼……”
还不等解释完,就听到台上身穿三升麻那人喊道:“杀我父亲,我来复仇!”
说罢一剑刺出,正刺向骆猾厘咽喉。
这一剑是刺而非劈砍亦或撩,已算是初窥剑道,放在商丘或许也能在三五户中闯出名头。
可骆猾厘却是墨者之中为数不多以年轻时“好杀勇士”作为污点而留名于《墨经》中的弟子,在成为墨者之间不知道在市井间打了多少架、杀过几许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虽知道刺杀,但力气不足。
剑不稳而抖,显然是腕力不足,正合他之前的猜测。
眼看这剑刺向自己,骆猾厘竟做了一个剑客的大忌,既不躲闪也不反刺,而是抬臂以全力击在对方剑上。
叮当一声,两金相交。
骆猾厘上来就用出了全力,就是要欺对方力气不足,这是一个好勇斗狠却在市井中活下来之人的全力,身披三升麻那人如何经受的住?
只觉得虎口一麻,竟似像是要裂开一般,手臂颤抖的更是厉害,险些拿捏不住铜剑。
骆猾厘一剑荡开对方的刺杀,欺身向前,身影一转,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肩膀向上一顶正顶在对方的腋下,腰间猛然发力,大喝一声直接将对方从背后摔在了地上。
呼通一声,那年轻人后背着地,顿时摔得肺部剧痛,不停咳嗽,只觉得仿佛有那石匠用大锤敲在了自己胸口,嗡嗡作响。
可他知道身在险境,急忙翻身想要逃避,却不想刚刚翻过身,就觉得手臂一痛,忍不住惨叫出来。
定睛一看,更是惊慌失措:骆猾厘竟将铜剑直直插入了他的手臂,将他的前臂钉在地泥土之上,贯穿之下手臂再难伸展,剧痛刺心。
一叫的功夫,骆猾厘右腿伸出,趁着对方想要起身拨开插在手臂上短剑的时机,只对方一抬头的功夫,以右腿的膝弯处夹住了对方的脖子,用角抵之术让对方动弹不得。
用力一夹,对方呼吸不畅,眼前发黑,脖颈间动脉被骆猾厘的腿死死卡住,手臂虽痛却也叫不出声,只余双腿不住挣扎。
趁着片刻的安静,骆猾厘冲着六指喊道:“这便是力气大对力气小的办法。你要用你擅长的,对付别人不擅长的。我再教你,若是被多人围住,如何震慑!”
说罢,举起拳头朝着那人的鼻梁上重重一拳,这一拳一则是为了威慑,二则是觉得自己这半年多从第一次知道敛财祭活人开始便憋着一股气难以发泄。
轰的一拳,便将对方的鼻梁骨打的粉碎,膝盖用力一夹之下对方也无法反抗。
再一拳,正打在太阳穴上,此时这人已经半死。
他这第三拳便没有打出,而是站起身将这人拉起,略微侧身,右脚重重地踏在脖颈处,咔嚓一声直接折断了脰骨,登时身死。
双手抓起这个已死的人,朝着棺木处抛去,轰然坠地。
摸起地上写着墨者与对方名字的朱契,用力一折,将断成两截的竹片随手扔向身边,化作扑火之蛾。冲着棺木附近喝道:“下一个!”
第一零七章 十步杀人笑晏晏(四)
朱契断,人已死,却不意味着复仇已经结束。
只要墨者不死,这些人的后代仍有机会复仇。
血亲复仇以一次为限的意思,并不是只能杀一次,而是以先杀者之死为终结。
可骆猾厘不在乎,也不可能做出如那人所说的一般杀了他那个不知真假所谓的三岁儿子。
争斗不过片刻,骆猾厘手段凶残,正合威风凛凛四字。
在场诸人常见厮杀,却也被他震撼。
公造冶心道:“骆猾厘与人斗,总是如此难看。若孟胜在此,以他君子之剑,定能将这比试做剑舞,赢得众人称赞,虽杀人亦美……”
他自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见多了市井争斗、军阵厮杀,又知道骆猾厘和自己相差太远,竟也提不起看的兴致。
只觉骆猾厘杀人不美,但刚才讲到道理却很合,冲着当初只见了一面就觉得此子可教的六指道:“他说的道理是对的,你可学学。”
骆猾厘站在那喊了几声,见暂时无人应,回身捡起死人的剑,用手指一弹看了看剑脊,朝着六指掷过去道:“这剑虽不如公造铸弄出的好,但也凑合的用,你也可以把你的木剑扔了。”
他讲理、杀人、折契、问询、送剑一气呵成,旁若无人,竟也无人敢说什么。
那些巫祝子嗣徒众虽比只能做徒卒的民众要强一些,可与刚才死掉那人却相差不多。只见这个叫骆猾厘的、自称剑术在墨者之中排不到前的人顷刻杀人,手段凶残,哪里还敢应?
不少人两股战战,手中的剑仿有千钧重,被一震便再无战心。
原想着杀几名墨者,让墨者以后不要如此凶狠。虽然以后可能再不能掌祭祀事,但靠着这些年积攒下的钱财田产也可成为本地大族,只要不离开、墨者不再想赶尽杀绝就好。
哪想到这些平日好似不动刀兵只知行义的墨者,稍微露出的獠牙竟也如此凶残?
骆猾厘于台上已不耐烦,吼道:“要么认输撤回死契,要么便战,不战也不输,这算怎么回事?”
他声音极大,喊得已经破音,就是为了震慑众人。昔年在市井杀人的时候,遇到仇敌众多,也往往用此手段先杀一人让对方心散。
这一声吼出,顿时有几个人吓得拿捏不住剑,叮当落地,还有几人竟尿了出来,空气中一股骚气。
骆猾厘已然不耐烦,冲着之前主持复仇事登记的小吏喊道:“他们既不战,便把朱契给我,我随意抽选一个!先生带我们来这里,是来行义的,哪有许多时间?”
小吏见了刚才的场面,听他这样一喊,哪敢不从,颤抖着将一堆朱契递过去,骆猾厘随手抽了一片,叫了一声名字。
被叫到名字那人脸色惨白,正配上身上的丧服,双腿颤抖不停,更叫人可怜。
其余人中有几个转身想跑,可是那些身着皮甲、面色如石、一言不发的几十名墨者持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似根本不在意台上的死人事,只当平常。
他们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物,守城门之时更是需要一股无令不退的勇气,只是死了个人,于他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事。
一手促成此事的大族之内,萧杞之后,面露惊色。
本以为墨者只是一群靠着口舌做一些奇怪行义举动的人物,哪里会想到这些人中竟有如此好手?
只想着一个年已七十、秃顶少牙的老头,又无爵位又无封地,手下之人只怕都是些木匠骨匠之徒。
可哪想到这个秃顶少牙没有爵位封地的老者,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可称勇士的人物?
再者之前,他们认定墨者实力不济,否则何必早不动手?
他们哪里知道,在三晋的邺城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在遥远的秦地后来变法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只是不管治邺还是治秦,背后都有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做后盾。
西门豹可以去了便杀人也不用担心难以立足,因为他背后站着一个已经初步变法拥有武卒的魏,杀他便相当于和整个国家机器作对。
秦人变法可以成功,也是因为蓝田大营有一支国君能够掌控的军队,不服者杀,反对者死。
墨者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半年前还不存在的民心和信任,所拥有的只是一个行义和不少赋税的信约。
并不是怕他们,只是怕做的短时间内无法赢得民心。至于这些误认为墨者怕他们的人,在这些墨者眼中,不过只是可以随时踏过去的枯骨。
况于这次民众相聚于此,墨者是为了另一件事而非杀人这样的小事。
加上之前墨者多不在沛邑之内活动,做的又都是这些小贵族眼中的狗屁倒灶的小事,这些轻视者直到此时才知道这群可以纵横天下甚至参与小国会盟、动辄在各国都城抨击评论各国政策、经常非议国君的组织有多大的能力。
然而为时已晚。复仇事是他们引起的,也只有这个借口能够在不让民众反对的情况下给墨者施压,然而现在看来却已无效。
好在他们还有一个万钱聘来的滕地第一勇士,悄然看看,见滕叔羽默然无语,脸色不变,心中总算略微放下。
滕叔羽面不改色,只是看着台上的局面,偶尔看一眼在那站着一动不动连台上的争斗都懒得看的公造冶。
台上,骆猾厘又杀了一人。
最开始他为了先声夺人、压敌胆魄,用的最费力的打法。凶残则凶矣,却不能持久。
只是他既已经震慑,后被抽到台上的人手段一般,心中惊惧,再杀人的时候便可以用些简单有效的刺杀,不再花俏。
待杀到第三个人的时候,远处那些村社聚集的地方竟然发出了一声惊天震地的叫好声。
远处的村社只能看到这边的胜败,却不是很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厮杀起来。此时既已叫好,显然心意已经向着墨者。
墨子遥遥看去,心中很是满意,知道适和辩五十四那边的事已经做成。
以舆情来看,这边已经守住,而那边已经开始进攻,舆情既变,墨者已算是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