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第1496节
“对对对,坐着说,坐着说。”
蔡长庚被人簇拥着坐下,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只觉得耳边有好几只苍蝇在嗡嗡嗡飞着,挥之不去,这几位是他的叔伯,而方才为他解围的,是他的嫡次兄蔡长佑。
蔡长佑再次为弟弟解围,让几位叔伯坐下,一个个发问,蔡长庚才有机会喝一杯水润润喉咙。
蔡氏一族,据说可以溯源到后汉时的襄阳蔡氏,那时的蔡氏是荆襄一等豪族,聚居在汉水上的沙洲,后来到了晋末,沙洲上的蔡氏坞堡为流民攻破,蔡氏子弟四散,其中一支绵延至今,就是他们一族。
这样的祖宗到底是攀附来的还是真的,谁也说不清,但蔡长庚知道自己家族如今不过是普通大族罢了。
山南荆襄各地,都有许多宗族,族中子弟聚族而居,随着时代变迁绵延至今,变换的官府,不变的家族,为了更好的延续家族传承,大家都需要跟主政地区的牧守官打好交道。
如今的山南,有两个堂兄弟(兄弟)位高权重,兄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弟是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
而对于各地宗族来说,和西阳王打好关系,好处是实实在、见效很快的。
黄州商贸发达,产业兴盛,各地宗族的产业只要搭上这条船,必然获利颇多,所以前往黄州西阳找机会的宗族子弟数不胜数。
西阳王何等样人,那里是区区草民能见到的,而西阳王也不会亲自打理产业,所以如何与西阳王手下的掌柜、黄州的大东家们搭上线,是许多人在关注的问题。
黄州对外来者是来者不拒,但等着发财的人,从西阳排到安陆,又排到襄阳,对于蔡氏这种普通大族来说,排不到前面。
而现在,蔡长庚在西阳王面前能说几句话,虽然是公事公办,但终归是有个机会,所以几位叔伯希望蔡长庚能多争取一些机会,提携提携族中子弟。
还有一件事,如今蔡长庚有了一座坞堡,又有数百顷良田,如此大的家业,不让自己同宗族的人来帮忙看着,那怎么能行?
族里那么多族人没有田地,不分些田地给同姓亲人,却雇佣外来流民,这像什么话嘛!
亲人两个字,在蔡长庚听来分外刺耳,不堪回首的往事,再度浮现眼前。
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笑脸,他心中冷笑:亲人?你们何曾把我当做亲人!
第一百零三章 亲人?
和许多家族的庶子一般,蔡长庚在家族中的境遇不是很好,他的母亲原是婢女,样貌尚可,某次被宗主推倒之后,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婴,那就是他。
蔡长庚排行第五,是为蔡五郎,然而母子俩在家族中的地位没好到哪里去,庶出的蔡长庚,甚至比不过那些得宠的奴仆。
嫡母、嫡兄弟看不起他,叔伯同样看不起他,平日里呼来唤去,如同差遣奴仆般,甚至那些得宠的奴仆,也能随意使唤他。
蔡长庚从小懂事,试图用自己的表现来取悦父亲,在族学读书很用功,希望以此得到父亲的夸奖,然而他能见到父亲的机会,甚至比那些奴仆还要少。
等他长大了才知道,读书好没什么用,即便家族子弟有机会入仕,那机会也轮不到庶出子。
不仅如此,生母作为妾,没有资格享受太多,即便为蔡家生下男丁,时不时也得如婢女那样做事,甚至还要给正室洗脚,蔡长庚不服,但不服也得忍气吞声。
他的年纪大了,该谈婚论嫁,但婚事迟迟没有着落,这不要紧,因为蔡长庚看中了嫡母身边的侍女春燕,两人情意相投,希望长相厮守。
为了取悦嫡母,蔡长庚不惜做牛做马,低声下气伺候嫡母及其身边得宠的奴婢,嫡母也知道他喜欢侍女春燕,然而最后却把春燕赏给了嫡长子的伴当为妻。
身为蔡氏宗族宗主的儿子,居然连个奴仆都不如,伤心欲绝的蔡长庚想要离家出走,但他舍不得母亲,母亲没了他也活不下去,所以只能忍,忍受着无数人的白眼和嘲笑。
这个时候,所谓的亲人在哪里?
蔡长庚好容易等到了一个机会,那个机会是西阳王给的,但需要拿命去搏,蔡长庚做到了,用命换来了一座坞堡,当他得知这一喜讯时,和生死与共的伙伴相拥而泣。
但当他真的管理起这个坞堡,管理起数百顷良田时,却手足无措起来:他没钱粮,没有足够的帮手,无法恢复生产,无法维持一个坞堡的运行。
蔡长庚和伙伴从山南出发时,没奢望会得一个坞堡,只是想着能凭借军功换得一官半职而已,如今那么大的一个坞堡交到手上,蔡长庚和伙伴束手无策。
随后蜂拥而来的亲人、族人,倒是可以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又有人和他接触,说可以借贷,以解燃眉之急。
这一切看上去很美好,但蔡长庚自幼尝尽人间冷暖,见识过许多龌龊的事情,没有轻易答应。
亲人?不过是来占便宜的,想说几句好话,就从他这里分掉用命换回来的良田,还是白拿的那种,而忽然热情起来的叔伯以及嫡兄弟,要的恐怕不光这些。
蔡长庚知道,若就这么让亲人来“帮忙”,他和伙伴用命换回来的坞堡,迟早要会鹊巢鸠占。
这些所谓的亲人,会渐渐侵吞田产,控制账目,待到时机成熟,他这个坞堡主怕是要“暴病身亡”,如果有妻儿,那么儿子也会“暴毙”,妻子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莫名其妙失踪。
而坞堡,会由他的一个侄子来继承,类似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大家族里的龌龊事多了去,所谓亲人,根本就靠不住。
还有那些上门借贷的人,一旦沾上稍有不慎就会利滚利,还得继续借贷,最后就是欠下一屁股债,一辈子都还不完。
即便良田百顷、坞堡一座,迟早都要被拿去抵债。
对此,蔡长庚和伙伴看得很明白,但他们真的束手无策,明知道端到面前的是一泡屎也得吃下去,因为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新的选择出现了,那就是日兴昌柜坊。
日兴昌柜坊的冯驵主和他谈过,借利息一分五厘的贷,今年还不上,明年再还也行,利息不变,没有利滚利。
冯驵主还介绍许多黄州商贾过来,对方能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种子、农具和耕牛,当然,农具和耕牛租也可以,不仅如此,还包“招工”。
招人手种田,招人做长短工,甚至还可以雇镖师来当护院、保镖——黄州的镖行,如今可是很有名的。
日兴昌柜坊,提供了许多选择的机会,蔡长庚和伙伴们一合计,觉得信用一直很好的日兴昌值得信赖,所以和冯驵主签了借契,借钱粮周转。
不仅如此,还通过冯驵主作为中间人,和几个黄州商贾签了契约,农具、耕牛、种子很快到位,佃农、田客也招募了许多,连看上去很能打的保镖,都已经在坞堡里开始看家护院了。
至于这些蜂拥而来的所谓亲人...
蔡长庚喝了一口茶水,开始向和蔼可亲的亲人们诉苦:“诸位叔伯是知道的,如今侄儿不过是戍主,坞堡里的事务,不是侄儿一个人说了算。”
“坞堡里的文武吏,管账,侄儿用钱用粮,账目必须清清楚楚,不然算是违反军纪,更别说若是事情办不好,算延误军机,且不说人头,戍主的位置怕是要丢。”
“既然是戍,自然归官军管辖,坞堡旁有烽燧、驿站,每日都有函使或者兵马经过,为防敌军细作,坞堡用人也得经过军吏核查,不是侄儿想用谁,就用谁的。”
“至于侄儿为何向日兴昌借贷,呵呵,诸位叔伯是知道的,大王是日兴昌的靠山,侄儿缺钱不向日兴昌借贷,那就是不会做人,若是让冯驵主在大王..大东家耳边告黑状,这戍主的位置,侄儿能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