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第2487节
排队等候多时的青壮瞪大眼睛,看着小工盛饭,生怕对方一不留神,让本该随着饭米入碗的油渣掉出去。
等到饭盛好了,会加个咸蛋,咸蛋是带壳的,因为剥下来的蛋壳还可以泡水,泡出来的水,总是有一点咸味,装卸工们可不会错过这点好处。
猪油拌饭加咸蛋,就是耽罗港区青壮劳力最喜欢的“正餐”,因为可以填肚子,又有些许油、盐。
人吃了油、盐,可以有效恢复体力,所以对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们来说,猪油拌饭就是人间美味。
早、中、晚三餐,中(午)餐猪油拌饭,两餐炊饼,还有很便宜的大碗茶解渴,这对于许多来耽罗之前饭都吃不饱的人而言,干活再苦再累都值得。
装卸很累,装卸工们如果吃不饱,就没力气扛麻袋、装卸货物,寻常人家向来是一日两餐,也就是朝食、夕食,但在码头上装卸货物的青壮们,却能有一日三餐。
这是延续至周国国内各大码头的惯例,虽然耽罗身处海外,港区的各种规章制度和惯例都照搬中原,这就让聚集耽罗的百济、新罗穷人们,得以养活自己。
饭铺不远处的凉棚下,装卸工们三五成群,端着碗,或蹲或站,津津有味的吃着猪油拌饭,时不时以各自家乡话交谈。
他们是在国内(新罗、百济为主)过不下去的穷人,因为各种原因,通过不同途径来到耽罗,在这里靠卖力气养活自己,虽然辛苦,却总比在家乡好许多。
在家乡,穷得只能吃野菜粥,要么给人做牛做马,地位连狗都不如,要么欠下一屁股债,几辈子都还不完。
对于许多穷人来说,反正留在家乡没有任何希望,还不如想办法到传说中的“富贵岛”碰碰运气。
所谓富贵岛,指的是耽罗岛,耽罗岛当年为百济藩属,如今认周国为宗主国,因为耽罗成了重要的贸易中转港,所以有各国的海船云集。
入港的船只带来大量货物,出港的船只同样装载大量货物,若以港口的“货物吞吐量”计,耽罗港(商港)是东海地区最繁忙的海港。
因为商贸发达,加上周国在耽罗驻军,把耽罗当做国内重要海港经营,所以耽罗十分繁荣,岛上居民的生活水平不错。
但因为耽罗国民人数相对较少,所以缺乏劳动力(相对而言),那么,百济、新罗、倭国的国民跑到耽罗务工,可以获取不菲的收入(相对而言)。
一开始,是一些穷苦渔民跑到耽罗后滞留不归、上岸务工,渐渐地,各国海船上的穷苦船员发现给耽罗岸上的掌柜们做工,比给自家船主做工好许多,于是上了岸后,就再也不会回船。
如此行为,船主哪里答应,轻易不许船员上岸,但禁不住船员是大活人,直接跳海游上岸。
耽罗港区由周国负责实际的管理,而按照耽罗港的规矩,只要上了岸的“无业游民”就归耽罗(港区)管,若此人不愿意离开,谁也不能强拉。
所以有越来越多的船员抵达耽罗后,选择留在这里,变成“逃人”。
留在耽罗的人,可以靠着劳动获得可观的报酬(相对而言),然后伙食也好,至少偶尔会有咸蛋和猪油拌饭吃,比起之前的艰苦生活可要好得多。
耽罗官府欢迎外国人前来定居,而“逃人”在岛上为周国掌柜、船主们做事,表现得好了,还能有机会前往富庶的中原定居。
这对于海东各国的穷苦百姓来说,无异于一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
这个好机会,被那些来过耽罗却因故没有留下的渔民、船员口口相传,传回国内,让各国沿海地区许多穷人有了盼头。
所以除了渔民、船员,还有越来越多的沿海地区普通百姓挺而走险,想办法到耽罗,然后辗转去中原。
各国官府当然不会容忍如此行为,因为敢于冒险出海前往耽罗的人,大多是青壮,而青壮劳动力对于国家来说是很宝贵的财富。
虽然各国千方百计防范,采取许多措施阻止沿海百姓出逃,却因为海岸线漫长导致收效不大,这些年不断有人冒着风险偷偷出海,想尽办法来耽罗。
这种行为唤作“偷渡”,风险当然大,但风险再大,也挡不住各国沿海地区穷人奔向美好新生活的脚步。
此刻,身处凉棚之中吃饭的装卸工张牛童,就是偷渡来耽罗的新罗人,在这里,他从事着“码头装卸”这份很累的工作,但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的猪油拌饭,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美食。
吃着猪油拌饭,咀嚼着美味的猪油渣,张牛童看着港区里如林的桅杆,觉得有些恍惚。
他姓张,无名,因为小时候给人放牛,就被称为张牛童,双亲早逝,又无亲戚照应,所以日子难过,吃不饱穿不暖,给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不过苟延残喘。
后来听说只要能到海上的“富贵岛”,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把心一横,跟着同村几个年轻人,一起上了“黑船”。
海上颠簸,他又晕船,被颠得黄胆水都吐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算是半条命都没有了。
然而到了耽罗,见着繁华的港区,张牛童觉得自己的半条命花得值。
即便是在耽罗港口码头当装卸工,每天都累得不行,但在这里,好歹时不时有猪油拌饭吃,不会被官府征发上战场送命,光是这两点,对于张牛童来说就很不错了。
至于被工头盘剥,又算得了什么?
他和几个同村青年身无分文,船主愿意送他们来耽罗,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得在耽罗做苦力至少三年。
一开始,大家确实累得熬不住,不过因为吃得比在家乡好,所以渐渐就适应了。
大家适应了在耽罗的生活,对于家乡虽有思念,更多是因为那是自幼长大的地方,但苦日子可不好过,所以没人想回家乡。
更别说如今国内战事连连,他们这种如同草芥般的贱民,一旦上了战场,搞不好哪天就这么死了都没人收尸。
但在耽罗就不会了,装卸货物再累,也好过在战场上等死。
张牛童看着海面发呆,旁边的装卸工们开始闲谈,谈起自己听到的各种传闻。
他们之中有百济人,也有新罗人,虽然两国是敌国,但对于身处耽罗的两国人来说,战争和他们无关。
新罗和百济,底层人民语言互通,所以交谈起来没问题,聊着聊着,就有人诉起苦来。
苦是什么苦?饥寒交迫的苦,家破人亡的苦,连狗都不如的苦。
自从高句丽败给周国、丢了好大一块国土之后,满门心思对付东南面的新罗,而百济和新罗是敌国,于是高句丽和百济联合起来,想要伺机攻灭新罗。
这些年来,高句丽和百济的军队隔三差五就要进犯新罗,新罗边境烽烟四起,但新罗军队很顽强,接连击退两国来犯兵马。
三国之间,战事时断时续,贵族们也许不在乎,但百姓就遭了殃,本来日子就过得苦,还被官府征发上战场,即便侥幸活着回来,回到家乡时,搞不好家已经散了。
烽火连年,三国边境不得安宁,外敌来犯,官府就要坚壁清野,大家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被破坏,家园被一把火烧了,可地租却不会因此减免。
若是官军对外用兵,百姓倒是不用坚壁清野,可官府要加租加税,沿途百姓还得从军,输送粮草、修建营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无论是别人打过来,还是官军打出去,最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