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247节
大洪山古称绿林山,是新莽时期绿林军的发祥地,所谓“光武中兴,兆于绿林”,同响马出身的闯军,倒算是有渊源的地方。
毕竟“绿林好汉”这个词,也是来源于此。
大洪山横亘在德安府、承天府和襄阳府之间,沟壑纵横、林海茫茫,号称是“楚北天空第一峰”。山脉西侧属于朝廷控制区,山脉东侧则为李来亨的势力范围,大洪山居荆豫要冲,汉襄咽喉,地位紧要,但仓促之间,又是春雨连绵的时节,想要迅速翻越过去,也非易事。
高一功突然决定翻越大洪山北上,确实让众将都感到有些为难。这倒不是他们害怕翻越大洪山的艰苦困难,而是此时既没有掌握左镇主力的动向,又不知道随州闯军的情况,冒然北返,破坏了节帅布置的大局怎么办?
可郭君镇却安然地为众人解惑说:
“我们兵进承天府调动左良玉来救,这是节帅制订的剿左上策。可是左良玉这般狡猾的人精,又怎么会重蹈傅宗龙的覆辙,轻易上当?”
路应标终于明白,看来节帅另有布置,他皱着眉头问道:“既然这是上策,那节帅还另外布置有中策、下策吗?”
因为下着雨,天空的颜色呈现一片深灰,看起来和黑夜没有多大的分别。郭君镇弓把和刀柄上都缠着一圈防滑的粗布,此时也都被雨水打湿,他捏着湿漉漉的布带,挤出一点雨水来,接着甩甩手,把这些雨滴全都甩到了地上。
闯军的将士们只有少数人发出一些嘈嘈切切的杂语声,大部分的士兵都维持着整齐的队列和肃穆的静默。李来亨制订的“行营立斩军令六条”,已经产生了很大的作用,闯军纪律本来就较一般官军和义军都要好得多,再经严厉法度的约束,更显不凡。
郭君镇爱抚地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然后对诸将分说道:
“这是顾君恩为节帅赞画的奇谋,你们知道顾君恩这个人吗?”
冯养珠平素就比较关注李来亨对各级僚属的任命情况,消息比较灵通,知道顾君恩就是最近因为献“开科万言书”而受到李来亨训斥,但又因为确实有那么几分才华,终被任为提点学政的一个生员。
可是顾君恩这样一个负责学政、负责选拔人才的官员,怎么会参与到闯军大战略的核心决策里面?
冯养珠心有疑惑,但并未直接问出,他隐约看出郭君镇面下暗含不满,所以就不再多话。
果然,郭君镇随即就批评这个“狂悖”的顾君恩道:
“顾君恩这个人有点才华,就是未免太眼中无人,有点太狂妄了。他说的奇谋,其实早在我胸中谋划已久,你们说顾君恩一个学政,怎么能突兀向节帅上书,参赞建言军机大事?”
这件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自从李来亨成功安抚西营、牵制丁启睿以后,便回到安陆,日日忙于训练兵马、筹措粮饷,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闯军和左镇的一场决战即将来临。而顾君恩虽然因万言书一事,得授学政,可他是个自负狂妄之人,不甘心于区区学政一职,便仔细搜集材料、调查左良玉的动向。然后就自作主张,在给李来亨呈递第一次“节府试”考试结果的时候,突然递上一份详全的“剿左”计划。
这份“剿左”计划,又恰好同郭君镇胸中草拟的方略类似。郭君镇让人抢先一着“截胡”,自然心中不快,对这个“狂悖”的佞幸之徒顾君恩大生恶感。
唯独高一功想到郭君镇平素的待人处事,又想到郭君镇自己也是一贯的眼高于顶、自负不凡,便苦笑两声,心中感叹李来亨左右的腹心之人,怎么都有些奇怪的小毛病。
第286章 剿左之策
距离李来亨拿下随州,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帅府的经营,已然让随州产生了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就像道路上相传的那样,今日的随州,比之乱世,更像处在太平治世的好时节中。
除了一小部分为了躲避传说中穷凶极恶、残暴食人的闯军,抛弃田产祖宅逃亡去外地的搢绅以外,本地大部分人,都从闯军的治理之中获益不少。
原来处在随州生活最底层的佃农、奴婢,得到的好处最多,他们经由营庄制的改革,获得了许多田地的耕种权和部分收获权。虽然闯军的土地改革并不特别彻底,可是对于长期处在鼠、蚁般生活处境里的奴仆们来说,已经是如久旱逢甘霖,让他们看到了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一线希望。
这种希望给佃户、奴仆注入了强大的生活能量和生产激情,他们很愿意为了保卫闯军、保卫营庄制,付出自己的力量来。
所以当左镇将要寇掠随州的消息传到以后,在营庄制中获得解放的佃农和奴婢最受触动。他们率先感到一种猛烈、深刻到骨髓的恐惧感,那是最底层民众长年累月形成的对朝廷权威的敬畏。
但是在这种敬畏感之后,则是一种强烈的愤慨感。湖广人是很熟悉左良玉和左军作风的,他们都知道当左镇攻破随州以后,本地将面临一种怎样涂炭的灾难。
佃农和奴婢们,好不容易看到了生活改变的希望。他们为了生活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那么为了扯碎镣铐和保障生存的权力,需要付出的东西,于他们而言其实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随州最基层百姓的支持,是李来亨手中庞大物力和财力的主要来源。
不过闯军所推行的种种社会改革、土地改革,也并不仅仅是触及佃户和奴婢这一个阶层。像自耕农大多在“免赋三年”中获利,而且闯军保卫了随州正常的生产秩序,也等同于保卫了自耕农最重要的切身利益。
其余的社会群体,即便是中产身家以上的商人,在李来亨构建的新体制中,地位也并不低。毕竟闯军现下阶段,依靠抄没逃亡士绅的家产、拷掠助饷、公审大会,还有一项最大头的抄没王府,手中掌握的现金现银、奇珍异宝,远比粮秣物资要多。
因此李来亨必须依靠商人群体,帮助他把这些金银财宝,全部变现成有实际价值的物资。
除了靠收编商人组建起来的恳德记以外,同闯军进行合作的其他独立商人,同样数量不少。
他们并不是闯军的铁杆支持者,可是在狂乱残忍的左镇和闯军之中,显而易见,是更为支持闯军的。
对闯军抵触情绪、反抗情绪最强的,主要就是大田产的拥有者,以搢绅为首的大地主群体。
但士绅阶层,又要等而言之。毕竟营庄制不是要将士绅阶层彻底消灭的一种土地改革,而是保留了搢绅的食利出路。
更何况李来亨还通过田息入股、公私合营的办法,将部分士绅的利益捆绑到了闯军新体制上面。
搢绅们,应该说是深怀不满,但同样存在新体制的积极合作者。当然,隐恨待发者的数量同样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可以说除了“一小撮”死硬的反闯分子以外,大部分的社会阶层和群体,都是支持李来亨而反对左良玉的。
李来亨打算在荆襄地区和左镇进行一次战略决战的底气,不仅仅是因为朱仙镇之战后左军“畏闯”的心理,更多也是建立在雄厚的物质基础上。
只是他最初的打算,还是准备复制李自成击杀傅宗龙的项城之战,准备先以高一功和郭君镇两部奔袭承天府,引诱左良玉救援。然后李来亨自己再同诸将,亲督主力,在荆门、钟祥之间同左镇打一场大会战。
一开始闯军的作战准备,也全都依照这一布置的基础。可是有心利用“剿左”来提升自己官职和地位的顾君恩,很快便从左军四处打粮的行动中,发现了一点要害的问题。
那就是左良玉没粮食了。
左镇缺粮,对闯军来说应该是一个利好的消息。可是左军缺粮,却和李来亨的承天决战思路有很大冲突。
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在粮食的压力下,左良玉很可能顾不上去救援承天府,反而很大可能会利用闯军离开随州根据地的机会,前往随州掠夺李来亨的积粟。
这可是相当致命的问题。
不过看出这点的并不只有顾君恩一人,像方以仁和郭君镇,甚至心思缜密又负责屯田工作的白旺,也都有所察觉。只是他们的动作都没有顾君恩来得快,顾君恩是只要有机会见到李来亨,根本不顾是什么时机和场合,直接就夹带私货,把自己的策略呈递了上去。
顾君恩也是在冒险,他不过一个提点学政,哪有权力如此深入地参与到闯军核心决策之中呢?更何况顾君恩自己知道,他掌握的情报讯息,全都是靠平日观察调查得到的,可李来亨会相信这种说辞吗?
要是怀疑窃探闯军军机机密,他就是自取灭亡。
好在李来亨也不是循规蹈矩之辈,他看了顾君恩呈递的条陈意见后,马上醒悟,让张皮绠将顾君恩叫来,着手修改闯军的用兵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