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269节
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马进忠撤退前焚烧得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
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只留下他们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陈可新忍不住感叹道:“景物犹是,人事全非。”
经过鹰子山之战后,方以仁久经苦战而积累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所抵消了。他和陈可新打了一个招呼,两人虽然还不熟悉,但同为闯军中少有的士人,天然具有较多的共同语言。
顾君恩也走了过来,他虽然是行军司马、是谋士,可也穿着一件叮当作响的铁甲,吸引了陈可新的目光。
顾君恩看着残破的营盘战场,又望着远处的河流,心想这次随州大战,虽然中间几经波折,但最后总算和自己战前的谋划相同,成功摧垮了不可一世的左良玉兵团。他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即兴口占一诗道:
“击破横流气万千,中原可济孰投鞭。天教北地来南气,水满随州闻杜鹃。”
他这首诗重点都集中在闯军的战胜之威上,格调不高,用词用字也比较一般。不过陈可新作为在场众人里功名最高的举人,自然不能低人一头,他的手笔又确实高出了顾君恩诗作一大截。
“好直兄即兴所占,意调高绝,真显我闯军英雄气魄。”陈可新先赞叹一句,随即又道,“若闯军能够争鼎立国,到时候只要百姓安居乐业,我自当退隐乡里,功成而告身退。”
他接着低吟道:“男儿无事业,淡泊亦英雄。未敢轻毛遂,羞称识孔融。谈笑居人下,君亲入梦中。开国望乡梓,江雪归田垄。”
陈可新的诗文表面上是说自己功成身退,如何如何不在乎功名利禄,但实则一句“开国望乡梓”,又暴露了他意欲做闯军从龙元勋的打算。
他们两人都作完诗文以后,只剩下方以仁一位士人还未发言。方以仁心下只觉得十分好笑,他看了看李来亨的神色,心中便有了想法,道:
“闯军战胜之威、府主用兵之神,固然神武动人。可百姓饱受战火之苦,昨日满堂笑,今日满床骨,真可哀也!”
方以仁随即道:“东邻有老翁,废病瘦如帚。西邻失其子,夫妻皆残朽。县官奉军牒,遮道捉人吼。如狼如虎兵,一绳贯八九。只恨不昨日死,仰天但搏肘!”
他将折扇收在手中,长叹道:“兵连祸结,楚民大苦。府主今为天下除一左贼,可犹有民贼无数盘踞其上,闯军之业尚未过半,诸公尚需努力啊。”
他这话瞬间就把顾君恩和陈可新的格调拉踩在脚下,凸显自己的大仁大悲,又正符合李来亨想要宣扬的宗旨。
果然,李来亨随即笑道:“正是如此,三楚残破,接下来我们更要用心于治道。需知马上可以得天下,而不能安天下,诸公当为我明此道。”
顾君恩和陈可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从李来亨和方以仁的话中,似乎听出了湖广闯军的某种远大图谋来。
这时候郝摇旗从前线奔回,给李来亨带来了一条大好消息:“节帅……马进忠愿降!”
“哦?”
李来亨眉毛一挑,马进忠是农民军的叛徒,没想到金声桓还没说什么,马进忠反而先表示了投降之意。
不过马进忠本身与闯军并无统属关系,他投降时也并不和闯军处在同一战场。双方确实不存在什么尖锐的历史矛盾,反而因为这层关系的存在,让马进忠可以更容易投回到农民军的阵营来。
郝摇旗接着补充道:“马进忠是愿意投降,但是他要求马宝亲自入营跟他见面,他才能放下心来。”
“呵,兵临城下了,他还要和我讲条件?”李来亨冷笑道,“我看马进忠的投降很没有诚意,一点诚意都没给出来,就要马宝入营去见他?只因为马宝也姓马吗?”
郝摇旗耸了耸肩膀,解释道:“掌哨啊……节帅,马宝他以前不是官军将领嘛?他跟马进忠在河南的时候就是旧相识,我估计马进忠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才一定要见过马宝才肯投降。”
他接着又劝道:“嘿,我看马进忠怎么都不敢对马宝兄弟动手的。若节帅不放心,大不了俄跟着马宝兄弟一起进去劝降……主要是左军的水师战船啊,现在虽然他们受不了多久,可要是金声桓发狠把船全部凿破,咱们可就亏大咯!”
第309章 三马少一马
马进忠的部队没有和金声桓所部守在同一个营垒里,金声桓的部队大多都在船上,少数精锐家丁则据守在一处小渡口里。
马进忠的兵马以陆兵为主,哪怕被郝摇旗几度摧阵破军以后,还勉力控制着好几处营盘。但是马宝进入他营中时,还是发现这些营盘中全部充满了萧索又悲凉的气息。
所有的官兵都垂头丧气,弓箭被随意弃置在地上,喂养战马的豆料倾洒在道中也无人收拾。一间又一间,像云朵似地连成一大片的营帐,很有不少已经七扭八歪,官兵们只在意今晚还有没有饭吃,只在意被包围以后的出路在哪里,而没有一人还有闲暇心思整顿营中的混乱景象。
马宝只带着两个亲兵入营,算得上是单骑冒险。不过他和马进忠有很多年的老交情了,当年马进忠还是农民军中的一个豪帅,他们就曾在河南交过好几次手。
马宝对这段往事记得还很清楚,那时候他是官、马进忠是匪。可是有一回马宝却在南阳一带被马进忠带兵围住,几乎要全军覆没,他把部队粮饷的三分之二送给马进忠买路,才逃出了一条生路。
谁能想到,几年以后他们二人再次相遇,马进忠成了官,自己却成了匪。形势骤然一变,马进忠反叫自己给围了起来——而且这一回,绝无买条路的可能性。
他心生感慨,几年前马进忠投降左良玉以后,自己还和他在洛阳喝过好几回酒,吃过好几回饭。崇祯十一年年底,许州兵变的时候,还是自己极力劝说马进忠,让他誓死效忠左良玉,才让马进忠得以跻身到左良玉心腹大将的地位上。
再后来,马进忠靠着许州兵变时的铁杆表现,傍上了左良玉的大腿以后,升官速度便一日快过一日,很快就把马宝甩在后面不知道多少里地啦。
马宝在官军里,最高也只是做到了河南游击高谦麾下的一员守备而已。马进忠却是步步高升,很快坐到了左镇副总兵的高官上。
这个马进忠本来就同左良玉性子相近,最善于保存实力,局势一有不利便迅速转进。到今天,他俨然成为左镇最后的一枝独秀。
“葵宇兄,多年不见啦。”
马进忠带着十多名家丁在大营辕门处亲候马宝,葵宇是他投降左良玉以后,附庸风雅取得一个字号,和马宝的字号连城一样,都是身边幕僚帮忙取着玩的。
曾经的义军豪帅“混十万”,如今被围在营中无路可走的左镇副总兵马葵宇,他神色暗淡,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把他身材都变得圆润了起来。
不过马宝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还是能从这个老朋友的眼睛中,找到几分狠辣兼且油滑的眼神来。
马宝对“花关索”王光恩并不熟悉,如果李来亨在这里的话,倒可能会说马进忠和王光恩的气质十分类似——这两人确实存在有不少共同点。
“连城老弟……话不多说,我就想问问,我还有没有一条出路可走?”
马进忠的问题直点主题,他身边的那些家丁都让开了道路,两个老朋友重新走到一起。处在围困绝境中的马进忠,紧紧抓住马宝的手,他眼中的焦急似乎说明了投降的真诚。
马宝微微笑道:“我的老哥,出路总是有的。可是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出路?如果想买一条路,逃去襄阳或武昌,恐怕不存在这样的一条出路。”
“这……”马进忠讪讪一笑,他觉得马宝似乎是在记恨当年自己找他索要买路钱的事情,解释道,“过去的事情再提也没什么意思吧?不管怎么说,老弟,我当年也帮过你一把……今天轮到你来帮老哥一把了!”
“帮不帮这个事情,不是由我决定。”马宝看着马进忠动摇的神色,心中底气大增,“小李王是何样的人物,你了解的也不会比我少。我家节帅的要求只有两个,只要你满足了,节帅一定保住你的身家性命。”
马进忠听到马宝给出的这条承诺,双眼总算亮了起来,他立即问道;
“两个要求?什么要求!即便刀山火海,我也赴汤蹈火,为了大帅我一定不辞辛劳!”
“第一条,”马宝先竖起一根手指,缓缓说道,“葵宇老哥,你的所有兵马要放下武器,先行接受闯军的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