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508节
地面上到处流淌着鲜血,灌溉了获鹿的荒草和鲜花,或许明年的盛夏,这里的土壤上将开出好像吴三桂小时候在宁远看过的那种花丛。
关宁兵几乎都是辽民出身,他们一代代捍卫边疆,胡汉的敌我观念极深,与东虏又多数有着国仇家恨、血海深仇。可是形势比人强,关宁军的故土家乡,关宁军的亲戚故旧,几乎都被明朝沦丧在了清军的控制区里。
他们又因此在血海深仇以外,和东虏多了一层新的关系。就像吴三桂一样,关宁军从上到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亲朋好友已经投降了清朝,在清军里面享受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关宁兵的那些仇深似海,在今天竟然只能对着流贼发泄,他们的历史、他们的仇恨,都好像变成了笑话。
但是吴三桂绝不允许他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笑话。
“不死于贼,必死于法!我看看谁敢临阵脱逃啊!”
吴三桂的副将杨坤马上带去一大批家丁,人人手捧鬼头大刀。这些督战队手里的刀,砍向自己人却比砍向敌人还要快些,不光是普通士兵阵前逃跑被他们一刀斩杀,就连有官声的将领军官们,谁敢背对着敌人,也要立刻被督战队砍死。
靠着督战队的淫威,吴三桂才稳住军心,勉强维持住战线。他命令关宁兵全部抱团,自己又带着夷丁突骑向前突进,先将反扑上来的顺军骑兵击退,接着又部署圆阵防御,小心应对张鼐和李过的前后夹击。
参将吴国柱抹着额头上的滚滚大汗,充满敬畏地说:“流贼怎么会这样的强劲?我还以为白沟河上的流贼只是李自成手下数量不多的一支精锐,没想到十多万流贼兵马,居然都差不多有这等战力!”
吴三桂闭上双眼,仰天长啸:“皇太极!”
他终于恨恨道:“皇太极有志于天下,他手里还有援兵,他是不会把我们当成弃子的!流贼李自成虽然横行天下,可是流贼终究是贼,他不能给我们想要的富贵。皇太极许诺我分藩开府,即便建国也不在话下,流贼能给我们这些东西吗?何况我仍然忠于大明,忠于天子,誓死也不会降贼的。
我们不忘旧主,死战到底,皇太极是不会坐视咱们关宁军覆灭的罢!”
第575章 皇太极之梦
炎炎盛夏之中,清军御帐之前,脸色惨白的皇太极卷着一裹貂皮锦袍,时不时地拉紧自己的领口,却也遮挡不住那一重胜过一重的森寒之意。
南翼战线遭到真定援军的突袭,已显动摇,北翼战线又遭到李过伏兵的攻击,吴三桂在前后夹击之下,虽然有兵力优势,可士气崩塌,更加是左支右绌,几乎将要灭亡。
主力交战的中央战线,顺军步卒已经突入清军战线之中。多铎心生惧意,多番派人到御帐前向皇太极跪乞援兵,战况紧急若星火,稍稍怠慢一二时分,或许就将导致大清国的江山天下顿时倾颓崩塌。
但,皇太极还是没有动。
他在等什么?
连洪承畴都极为焦急,额头上的汗水像雨滴似地不断落在面前的土壤里,居然将身前数寸之地打湿,使人感到气氛是何等的危急与紧张。
皇太极这才终于开口问道:“流贼兵已经尽出否?李自成横行天下久矣,不等流贼全线席卷而出,朕也不能不留有后手。”
范文程回答说:“陛下,流贼一支奇兵伏在战场北面的青纱帐中,趁吴三桂不备,已经杀穿了北翼战线,击破刘泽清、高第二镇兵马,势如破竹,直捣关宁兵中军之中,斩将夺旗,殊为强悍。”
吴三桂、关宁军的存亡,都与洪承畴将来在大清内部的政治地位有极密切的关系。所以洪承畴当然为吴三桂此时的生死存亡感到分外的忧心,他急慌慌的样子,已经完全丧失了镇之以静的气度,居然催促皇太极说: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陛下。此刻再不用兵,闯贼就将尽张其旗鼓,大展威其灵,夺我军之将魄、我兵之斗志,到时候虽有神兵降临,也将手无回天之灵。狂澜将至,陛下当此危急存亡之秋,还请即刻出兵,力挽残局!”
和范文程一样同为大清国内三院学士的满洲人刚林,听洪承畴这样出言不逊,就立刻痛斥道:
“大汗自有主张,你岂敢出言犯驾!”
皇太极却没有仔细听这几个人在说些什么话,他的眼睛看得很远、视野望得很广,目中不仅局限在李自成的一人身上,而且放眼于黄河上下,放眼于天下之广,数十万满洲人将来二百年的气运,到底寄托于何处?
恍惚之间,皇太极面前的景色骤然一边,从青草飘飘、芦苇荡荡的获鹿,变成了白山黑水的辽东原野。
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的雪地上,皇太极只感到冷风透入五脏六腑之中,漫天星斗照耀于天,涧中激流淌在浮冰之间。雄鹿和受惊的小兽奔于林间,抖落了树上堆积的厚厚霜雪,惊起一片啪嚓的响声。
调鹰蹴球的建州先民们正在做着行兵出猎的准备,几名让皇太极感到眼熟的仆从,正在为努尔哈赤牧马披鞍,劈柴做饭。出身叶赫那拉氏的孟古哲哲,也在仆人当中,正给天命汗收拾衣甲,她是努尔哈赤的幼妻,也是皇太极少年时就早早逝去的母亲。
“啊!”
皇太极想要开口呼唤母亲,却发现口中无法发出一点点的声响。建州先民们已经上马奔腾了起来,他们在山城之间不断战斗,在这苦寒的世界里开辟出了后金国家的基础,为首的勇士就是皇太极的大兄洪巴图鲁褚英,他不畏险阻,披甲上阵,领兵飞速前进,征服了好几十处的屯寨。
可是转眼之间,后金的勇士就倒在了皇太极的暗箭之下。皇太极突然感到腿上一紧,他低头细看,骤然看到是双目流出血水的大哥褚英正死死抓住自己的脚踝。
“洪太!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离间我父子,毁坏后金江山,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啊!”
接着皇太极眼前的景色又骤然一边,从浮冰飘散的辽东山涧,变成了建州人的堂子之中。他看到被自己逼死的多尔衮之母阿巴亥,静悄悄地坐在堂子正中央熬煮汤水,招手邀皇太极上来共饮此食。
皇太极两脚好像依旧被褚英紧紧抓住,又好像被辽东的冰寒所冻结,一动不能动。接着大妃阿巴亥的神情就变得狰狞且可怖起来,她的指甲越长越长,简直就像是一只野兽。
阿巴亥的声音再也不是皇太极记忆中那种可爱的样子,她口中好像喷出鲜血,溅在了皇太极的脸上:
“洪太,我把一切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和代善?你为什么要将我活活逼死,让我为老汗殉葬?你忘了你曾对我说过的每一个诺言了吗?”
不等皇太极做出回答,一个持剑的男子就出现在了阿巴亥的面前。他是在四城之战以后被皇太极治罪囚禁,最后瘐死狱中的二贝勒阿敏。
阿敏执剑指着皇太极,怒斥道:“我为你平定朝鲜,和代善一起拥护你做大汗,你怎么能谋害于我?我们枉为兄弟!”
皇太极双眼剧痛,血气上涌,他的喉间好像被毒虫噬咬,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正在受着凌迟之苦。
万分的痛楚让天聪汗深陷在阿鼻地狱里面,他很想说些什么话,来为自己在这些冤魂的面前辩解,可到了最后,皇太极却只是更加明白了过来,他的一生所为,绝不容他人置喙。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属大义。”
皇太极抽出腰间的宝剑,没有分毫迟疑地将眼前的大哥褚英、大妃阿巴亥、二贝勒阿敏一个一个刺杀。
直到面前的尸首和血水凝聚在一处,那个曾在皇太极的记忆中,留下一个英勇、无敌、傲慢又愚蠢背影的父亲,天命汗,努尔哈赤,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努尔哈赤放声大笑:“我为天命汗,挥刀斩尼堪。尼堪不死,建州不兴,洪太,你做得好,你做得对!这些人都该杀,妻子、儿女、兄弟,都该杀,不杀他们如何兴我建州?以后你还要杀更多的尼堪,方能恢复大金的伟业。”
皇太极激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他的所作所为,一切卑鄙无耻的权谋,一切血腥残忍的屠杀,都是为了使得那些在关外白山黑水里苦苦生存挣扎的女真人,使得这些诸申之民,能够拥有一个无比幸福与安康的家园。
为此他不惜杀死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兄弟手足,更不惜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尼堪汉人的尸骨,铺垫成通往满洲人幸福国度的神圣大道。
“李自成,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绝不会是你。”
皇太极将宝剑收回鞘中,被他突兀举动所震惊的范文程、洪承畴、刚林等人都不明所以,跪伏在地上。
一种潮红的血色涌到了皇太极的脸上,使他的气色显得格外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