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534节
周围的亲兵都在忙里忙外,有的在传递紧急的军情文书,有的在取出兵器盔甲。有一名侍卫双手捧着刀剑过来,急急问道:
“大帅,府谷前线告急,清军已有突破之势,要不要将我们也调去前线?”
袁宗第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他手上还在飞快地写着调动其他州县兵马的命令文书,字迹沉稳踏实,给人以强烈的可靠感。
袁宗第连私塾都没入过,也没有受过什么蒙学。但他在大顺军中听过不少文士和刀笔吏讲解经史,自己又好学上进,一般的笔墨功夫当然是信手拈来,即便是举人秀才一流人物,大抵看到袁宗第的字迹也会觉得此人必是正途科甲出身的士人。
他久居于大顺五营亲权大帅的位置上,镇之以静的养气功夫已经达到了很高水平。外面的纷纷扰扰都没有打断袁宗第自己的思考,他的每一次落笔,都意味着一条高效率的兵力调动命令,即便府谷防线已经摇摇欲坠,袁宗第估计兵力情况,也有信心在敌人突破以前,将后方兵马调至前线。
“镇静一些,越是强敌至境的时候,越要像谢安一般,示以闲暇,才不至于慌乱了军心。”
侍卫听不懂袁大帅这是在说些什么话,苦笑道:
“罗汝才这王八蛋竟然叛变,咱们所有人都看走了眼啊。现在二爷在直罗被杨贼伏击,全军覆没,延绥兵力已经吃紧到了极限,宁夏节度使陈之龙又趁机叛变,榆林和宁夏之间的台堡,从盐场堡、定边营,到龙州城、清平堡,全让陈之龙这个贼子攻陷了。”
陈之龙过去是明朝监军道,他的投降大顺政权本来就心怀叵测,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借其兵权,以待天时”。清军对府谷的攻势连连得手以后,陈之龙就通过边墙以外的土默特部蒙古人渠道,写密信联络清军,相约夹击大顺军。
袁宗第终于把笔搁到一边,他将纸举起,轻轻吹了一口气说:
“罗汝才生平只信奉一句话,贼不杀贼。天下间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背叛大顺,唯独罗汝才不可能。他要么是已经死在西安,要么就是被杨贼等人裹挟软禁,杨贼必是诈以南阳公的名义欺诈曹营旧部。
只要此事揭穿,平曹绝非难事。”
“即便能够平贼,我们又如何抵挡狗鞑子?大哥想得太简单了!”
袁宗道身上负伤,还扎着白布,数处还能见到透过白布显露出来的殷殷血迹。他语带怨气,对袁宗第这样一幅闲适悠游的模样极为不满。
“大哥,本来延绥就只有三万兵马。如今我无能,害死了一万精兵,剩下两万人要防守榆林、延安这么广阔的区域,背后有宁夏的陈之龙偷袭,南面有曹兵切断了我们的粮秣,东面还有八万清军排山倒海地杀过来,你怎么还能坐得住?”
袁宗道唉声叹气道:“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大哥理应杀掉我,以解全军怨气。我只恨不能死在抗清战场之上……否则,否则我早就自刎了。”
“哈哈!荒唐。”
袁宗第投笔一笑,说:
“延绥一带台堡众多,榆林、延安都是明朝经营了二百多年的险固要塞,多少年来没有被外敌攻破了?米脂是先帝的家乡,桑梓百姓都知道,一旦顺军战败,不管是鞑子还是明军,一定会在米脂屠城,所以乡亲们都出钱出力,誓死和我们一同保卫陕北。
地利人和皆在我,现在只看天时罢了。”
“天时?什么天时?”
袁宗第手指南方,说:
“关东援兵何时收复长安,这就是天时。天时是我们不能决定的事情,因此也不必杞人忧天。
我们以一月为限,以榆林及延安两座大城为支点,坚守二城。一月以后,若援军尚不能至陕解围,便聚兵弃城突围,设法转移去山西。一月以内,若大顺军能够攻回陕西,则里应外合,不仅能够转败为胜,应当还可以给来势汹汹的鞑子兵一记相当程度的回马枪。”
众人看着袁宗第这样一副沉稳闲适的样子,心情也好像受到感染,有所放松了下来。
其实现在的局势,袁宗第比谁了解得都要更为深刻。他心知肚明延绥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二万大顺的老本精锐,稍有不慎,就将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可是袁宗第同样也从乱局之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不久前他调动各地前明降军的命令,陆陆续续收到了回应。
就连孙守法这样和起义军有着深仇大恨的曹文诏旧部,都率领旧部赶来榆林支援前线。当年宜君之战孙守法以单骑擒杀擒点灯子和不沾泥等义军豪帅,杀“贼”无数,因功被提拔为守备,又与闯王高迎祥大战,高迎祥弃马入沟中而逃,孙守法也弃马钻入沟中追赶,最后生擒高迎祥被授为参将,又提升为副总兵。
翻山鹞高杰被明军招安时,就是孙守法作为使者往来两营之间传递消息。孙胡子和高杰多年来并肩作战,有很深的感情,如今高杰被害于怀来,其子高元照反受到李自成的宽待,两相对比,孙守法怎么可能还会归顺杀害了高杰的吴三桂?
孙守法驻守营垒时,也有一些清军的使者和官绅中的奸细,用爵位和金银为诱饵,想要招抚孙胡子。但他不为所动,反将来使和奸细全部捉拿,押送榆林处死,秦人人心可用,于此可见。
当大敌压境的时候,并不是所有降军降将都会一窝蜂的背叛大顺,充当狗鞑子的急先锋,以袭击顺军同袍或者献上自己的汛地为首要任务。
袁宗第心中感谢多尔衮做出的决策,如果不是睿酋带着吴三桂一起进攻陕西,或许这些老秦军们,还不会像现在的孙守法那样积极帮助大顺保卫延安。
吴三桂在怀来宴会上谋杀孙传庭等人的做法,实在过于卑鄙和无耻。他滥杀无辜,几乎把孙传庭麾下的秦军将佐一股脑全部屠杀干净,这些秦军将佐谁无家人在关中、谁无旧部在边军?
怀来事变的影响是如此恶劣和深远,吴三桂鼠目寸光,贪图一时之利,实际上却已经将陕西三边边军的人心彻底推向了大顺一方。
袁宗第振袖起身,慨然道:“吴三桂以阴谋诡计暗杀孙传庭,已经不容于秦人。清军派吴三桂入关,这就好像项羽以三秦王镇压关中,是将自绝于陕西父老。秦军之中稍有人心者,谁能复为怀来凶手的走狗呢?”
他让手下亲兵将自己写好的兵力调动文书一一派发下去,又鼓励大家不要为表面上的压力所困惑,敌人看似来势汹汹,可是大顺军的潜实力其实连他们这些自己人都还没有完全意识到。
很快就有延安来人冲进帅府之中,袁宗道认识此人:此人名叫王永强,原是明朝延安府守军将领,归诚大顺以后至今已做到威武将军位置。
王永强是陕西吴堡县人,亦是老秦军出身。他的老家吴堡处在黄河边上,这时候已经遭到清军的猛烈攻击,当地守军数量不多,可是居民大多都主动上城墙和顺军同生共死,并力坚守,所以城防至今还未出现任何大的危机。
王永强也带着一支兵马赶来增援前线,不过他要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大帅!我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将要上报!”
袁宗第不动声色,先为王永强倒茶以后,才说:“王将军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不要着急。”
王永强却火急火燎说:“大帅大帅,我老弟王永镇在董学礼麾下任都尉,他有重要军情送来!”
“咦?”
袁宗第略略吃惊,董学礼原是明朝宁夏花马池副将,归诚大顺以后先任威武将军,后来因为招降部将有功,李自成已有打算提拔董学礼为宁夏果毅将军,只是因为大军出关,这件事情就先搁置了下来。
但是就袁宗第所知,之前宁夏节度使陈之龙叛变,就是得到了董学礼的鼎力支持。董学礼以兵力胁迫宁夏文武官吏,全部跟随陈之龙叛离大顺,才使得宁夏一镇之地,处处烽火,彻底糜烂,不可补救。
袁宗第沉住气,决定先不去质问王永强弟弟跟随董学礼一起叛变的事情,而是问道:“董学礼已经叛变,你弟弟在他军中传来军情,是否是关系董学礼所部的内情秘闻?”
王永强却压低了声音,说:
“陈逆叛变以后,派董学礼带兵袭击缘边各堡。董贼现在屯兵在宁夏和榆林之间的龙州城,派人至边墙外勾结套虏,想引蒙古鞑子入关,秦兵闻之全都不胜愤慨。秦兵都是祖祖辈辈和套虏打仗,谁家没有一个叔伯、一个父祖亲戚死在套虏的手上?
本来董贼背叛大顺,妄图迎鞑子入陕,已经是不得人心,现在更勾连套虏,凡有心肠者,谁能忍得了?”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