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58节
她听到罗戴恩将李来亨比作萧何、诸葛亮、刘伯温这等人物,大感不可思议。罗颜清对李来亨不抱好感,自然想要反驳,但她读书更少,又想不出什么语言来。这位身姿修长高挺、气焰跋扈嚣张的‘刀马旦’,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一下就露了怯,真可谓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她弱弱问道:“罗叔,这老营章程规模,是很高明的吗?”
李来亨看罗颜清平常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可一旦接触到完全不了解的领域,便露出一副低首下心、低眉顺眼的弱弱模样,心里大感好笑。他虽然此前叫罗颜清摔了一跤,可看着这么一张脸,实在生不起恶感,反而生出一种想要刻意捉弄捉弄的趣味。
“罗小姐,你听过司马宣王的一桩故事吗?他看过武侯遗垒后,只看营寨设置和规模,便感叹武侯是天下奇才。”
李来亨憋着笑,他存心卖弄,不直说司马懿在五丈原观看诸葛亮遗垒的这件故事,非要文绉绉地说什么司马宣王。果然,罗颜清虽然听过三国演义的故事,但她只知道武侯是诸葛亮,哪里认识一个什么司马宣王?
罗颜清性子强倔,她不愿在李来亨面前出丑露怯,便硬扯道:“诸葛孔明是天下第一号的聪明人,那什么司马宣看了当然要佩服……不对,什么司马宣,说三分里头分明是叫司马懿啊!”
李来亨还是没憋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罗戴恩则用手背贴额,叹道:“小侄女,有机会你也要多读几本书才好。”
罗颜清看罗戴恩一脸无奈的表情,又看到李来亨面上挂笑,情知自己受到捉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她在比试武艺时虽然气焰嚣张,但在自己不懂得的领域让李来亨奚落得十分尴尬,却也不暴跳如雷、也不反唇相讥,只是咬了咬下唇,半天才吐出一句:“这……这个我也知道……我我,我故意试试他的,看他到底有没有读过书。”
李来亨自觉得对这位‘刀马旦’的性子加深了好几分了解,她的趾高气扬,说白了就像小孩子炫耀玩具一样,纯出天真。按理说罗颜清也跟着罗汝才、罗戴恩上过许久的战场了,厮杀经验比之李来亨还要丰富许多,结果性格为人就和稚气未脱的小毛孩一个样子。
不过他再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罗颜清身处曹营之中,又生了一副被众人觉得奇丑无比的模样。既未接触过平常的生活日子,也未同别人有过太深入的交往认识,这才形成了小孩子般喜怒露于形表的性子。
李来亨想着总这样捉弄人气,固然一时有趣,真把人惹恼可就大大的不好了。他对罗颜清微笑答道:“罗小姐考校的是,我没读过多少书,却又总喜欢卖弄。每每因此丢人现眼,真是还需多读些书才对。罗小姐你身手敏捷,若有空暇的时间,可否教我几手?”
罗颜清一愣,她请示罗戴恩一眼,见罗戴恩微微颔首,便回应说:“嗯……你的‘缠劲’也练得不错,看你的身手,应该习武时间不长,便有这等的功夫,算是有几分禀赋了。”
“哈哈哈,我倒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天赋,那之后我就要多谢谢罗小姐了。高夫人给曹营的诸位都安排妥当了营房,安排给罗老叔的是掌盘子边上的一间内宅。至于罗小姐,老营中妇孺女子全部居住在女儿营,罗小姐也到女儿营住上两天就好了。”
“不用那么麻烦吧。”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来亨言语中对罗颜清多了几分尊重,她自然也好意回复,“咱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绿林汉子,住到什么女儿营里,反倒显得特别奇怪。”
李来亨笑笑,他帮着罗颜清整理了耳边落下的几根黑发,说道:“不管别人眼中罗小姐是怎么样英武的绿林豪杰,在我眼中,罗小姐都还是需要多加照料的女儿家。自然当住到女儿营中去。”
他不管罗颜清小麦色肤色的脸上一红,便插手请两位士兵带罗戴恩去营房休息。他自己则帮罗颜清带路,引导她去女儿营的营房。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罗小姐不必再说了,就让我送你去女儿营休息休息吧。这几日闯营定要开拔,一定事务繁忙,我估计和官军的大战也将不久了。你好好歇息,才有精力应付。”
罗颜清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她对自己丑陋可鄙的样貌也有自知之明,对于李来亨一会儿有意捉弄、一会儿曲意维护的态度,心中五味杂陈,不能辨别其意,只觉得这位小李头领,分外奇怪。
第64章 三人行
月色苍茫,人声鼎沸的夷陵山寨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传出几声低沉的马嘶声。一片漆黑中,只有几点火光伴着月色,流动在营房之间。
女儿营前的空地上,还堆放着白天没有脱完谷壳的麦子。从麦秸堆上散发出一股清新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气味,说它是芳香,却不同于任何花香。幼辞就一个人孤零零的、静悄悄地坐在麦秸垛上,她手上拿着一支做工粗糙的竹笛,随着夜色,轻轻地吹响笛音。
营中十分安静,多数将士都已经进入梦乡,只偶尔听见啪的一声,分明是有人用巴掌轻轻打死一个落在脸上的蚊子或草虫。幼辞随即听见树上有稀疏的滴哒声,像是雨点落在树叶上。不由得望望天空,却是繁星满天,纤月仍在,只有一片薄云从月上飘过,好像在云中徘徊。她恍然明白,原来是露水在高处树叶上积得多了,经微风一摇,滚落到下层树叶上,发出响声。
她用手指掠一掠垂下来的鬓发,感到柔软的头发已经给露水打湿。便停下了笛声,望向女儿营的大门外——门前的树叶正被人踏碎,发出嚓嚓的响声。
幼辞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她最熟悉的李来亨的声音。近几天来,她的心绪很不安宁。女儿营中人人都说又要打仗了,幼辞特别担心李来亨会不会负伤——她对李来亨抱有一种特别的心境,带着点点的畏惧和憧憬,又十分尊崇。如果李来亨在战场上出了事,幼辞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她一听到李来亨的声音,心中一片惨淡的愁云便被微风吹散,她的心都变得快活了起来。幼辞将竹笛别在腰间,从麦秸垛上跳了下来。想了想,又把前日因缝制衣物有功,而受高夫人赏赐的一支木簪别在了发上。
幼辞怀着神秘又激动的心情,含着微笑,静悄悄地走出去迎接李来亨,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还是说不了话,但面上的潮红和雀跃的脚步,都透露着她小小的一点开心心情。
李来亨慢慢推开女儿营院庭外的大门,他一手拽着罗颜清的衣袖,将很不情愿的刀马旦拽了进来。边拽着她,还边介绍说:“我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妹妹,也住在女儿营的营房里。你们可以互相照应着。”
幼辞看着这一男一女双双步入女儿营,慢慢停下了欢快雀跃的步伐。她一下觉得有些仓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多余的。幼辞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受控制,正要流露出一些难堪的表情,她趁着浓浓的夜色,赶忙将头低到胸前,不让李来亨看到清楚。
李来亨并未察觉到这点,他只把幼辞当成像故去的幼娘那样,一个伶俐可爱的妹妹而已。他还是拉着罗颜清的衣袖,见到幼辞等在门前,又惊喜道:“真够巧的,我正和罗小姐谈到你。阿辞你就恰好在这里等我们了……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小妹幼辞,虽然嗓子有点问题,不能讲话,但特别伶俐,罗小姐你在女儿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阿辞说说。”
“阿辞,这位是曹营的使者罗颜清罗小姐。她是曹营掌盘子曹操大帅的亲姊妹,这几日要先住在女儿营的营房里,你可要多照顾她一下。”
罗颜清用力甩甩手,终于将衣袖从李来亨的手中扯了出来。夜色太深,虽然女儿营的庭院边上有两盏小灯,但也看不大清楚她的脸色。罗颜清往前走了两步,握住幼辞的手,声音中带着笑意说道:“你生得真是清丽好看,让人羡艳。这几天,还要和你帮衬一点了。”
幼辞被罗颜清握住手,心中有些紧张。她说不了话,更不愿意在罗颜清面前暴露这个缺点。便紧闭住嘴巴,也不出声,只是点点头。然后幼辞便看向李来亨,她眸中眼色复杂,心情更加是五味杂陈。
只是他们三个人互相都被夜色笼罩着,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李来亨更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他挥挥手,告别两人,“也不早了,阿辞你快带罗小姐去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这几日好好休息,过不了多久,咱们便都要忙碌起来了。”
李来亨笑了笑,便转身走出了女儿营的大门。他只觉得自己顺利完成了李自成交代的任务,将曹营的使者代表们安排得十分妥当,心情都好了许多。淡淡的月光像轻烟一般罩住山川,他心里想起王士祯的两句诗——现在的王士祯是否出生了呢?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李来亨既惆怅着,又对前途充满希望。
“来亨,你要回去小虎队的营房休息了吗?”
树荫下是李过的身影,他站在小虎队营房的附近,等候着李来亨,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他专门挑选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要说的事情大概十分重要,又不为外人道。
李来亨显然没有预料到义父李过会出现在这里,他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是啊。夜色这么深了,义父专门等我,是有什么要事要讲吗?”
李过点了点头,深夜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李过的声音还是一贯肃穆又平淡,“你加入闯营有几个月时间了。虽然时间尚短,但你自己也应该察觉到了,你二爹自成因你读书多,对你格外看重。”
“嗯……来亨自然知道掌家的十分看重,今后也一定竭力回报掌家的青眼。”
“你加入闯营短短几个月,虽然确实有一些战绩和功劳。但升得这样快,地位甚至超出了许多十年老卒。这既是你二爹看重你的才干,也是你干爹要趁着闯营实力大减、蜗居山中的机会,重新整顿一下闯营中各派的力量。”
李来亨也知道自己升迁如此之速,加入闯营不过数月,便成为管队,地位超过了许多跟随李自成征战近十年的老兵,恐怕会惹来不少人的嫉恨。但他只知道李自成在闯营之中据有绝对的主导力和控制力,对李过所说的闯营中各派力量,完全没有概念。
“义父的意思是……?”
“像中军亲兵的管队李友,原本跟你二爹自成一样,都是不沾泥张存孟的部下,自成是八队,李友则是二队。还有现在田见秀的副将、典粮饷的吴汝义,原本是不沾泥麾下四队蝎子块拓养坤的旧部。连双喜身边的那个党守素,也是拉伙加入的闯营,他原本绰号叫‘乱点兵’,崇祯五年在山西,带着党家余部投了闯营。”
“来亨,你也算半个拉伙投营的人。但你年纪太轻,升迁又如此之速,闯营里总会有人看你不舒服。你要多多注意一些。”
李过将这些闯营内部派系的秘辛告诉李来亨,完全是出于爱护之心。李来亨心中微暖,感到这个便宜义父并没有白认。李过未婚无子,真的是将李来亨当成血亲一般对待了。
“我明白。这方面我也会多多注意一些,总不至于惹出事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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