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芳华 第15节
大将军府在洛阳送的院子、两百多亩地,属于私产,并没有记录为公物,应该不会因为离职而收回去。主要是那两百多亩地和依附土地的附农,还能有些产出,秦亮不要的话、很快就会有人接手。
饶大山和王康都是平原郡老家出来的庄客,两家人在秦家庄园苦熬生计已经很多年了,出身没有问题,算是可以信任的人。秦亮当然不会让他们留在洛阳看管那点财产,根本不值得。
随便找个人就行了,不管临时任命的庄客贪不贪,多少他总得剩点。
当天下午,王康就带回家了一个年轻壮汉。秦亮在上房面试,先看了一眼,只见此人长得额头窄、下颔大,至少身材挺壮实。大冬天的,拿麻绳束缚的羊皮没能完全遮住身体、锁骨位置的粗糙皮肤都还裸露着,隐约还有胸肌。
秦亮问道:“识字吗?”
壮汉道:“斗大的字,只识两箩筐。”
秦亮笑道:“那就是一二三啰。叫啥?”
壮汉道:“有人叫俺阿黄,有人叫俺狗子。俺姓黄。”
秦亮心说既然叫田园犬,那还不简单?他立刻说道:“我给你取个稍微能上点台面的名字,就叫黄远,远近的远。就你了,往后管庄田上的事,等我回来时,要报知诸事,开销、收成等都要说清楚。切记勿要太苛刻附农。”
壮汉鞠了一躬,“俺会办好秦君的事。”
秦亮挥了一下手道:“去罢。”
接着秦亮看了一眼饶大山,又随口道:“正巧说起了这事,我也给大山取个名,你以后就名崇。大山被人叫习惯了,可以做字。”
饶大山笑道:“俺还有字,那不成文雅人了?”
王康在旁边道:“这不是字,是前程。”
饶大山顿时收住了笑,秦亮却笑了,心道:识字的人就是更有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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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二十七章 萍水相逢
孙礼应该已想起秦亮平日说过的诉求,给他的官职是兵曹从事。秦亮在大将军府库房中查简牍,找到了短短一句话:刺史、司隶校尉置佐官,主兵事。
兵事这个概念很宽泛,训练、召集或遣散、作战部署等等都可以叫兵事。秦亮按照自己的理解,可能类似于参谋长。他也是第一次做这个官,便暗里寻思,大概按照参谋长的职权来做事即可。
刺史的佐官可以由刺史自行征辟,所以孙礼能直接任命秦亮为兵曹从事,只需要曹爽放人就行。
刺史的佐官、相比大将军的佐官,级别应该是稍有下降。但这是秦亮自己要的结果,所以他能欣然接受,觉得自己到了地方主兵事,可以做的事肯定更多。
秦亮临时受征辟为扬州刺史部兵曹从事,行程准备十分仓促。
仓促之下,既没有送别宴,也没有几个人来依依惜别,不过这些他都不在乎。洛阳结识的人,吕巽、何骏、钟会等人,基本没有片言只语。而那个秦亮起初觉得很好相处、很热情的大将军府武将孙谦,也没有啥表示,时间越长关系越淡。
另外疑似细作的朝云,声称仰慕秦亮的文才,不仅不给碰、最近干脆连人也很久没出现了。她估计是觉得,在秦亮身上投入太大并不值得。
反而是待事史陈安找了间酒肆,请秦亮去喝了顿酒,说些离别的话语。
酒过三巡,秦亮便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仆来洛阳时,起初以为陈兄不好相处,同行半月有余,交情也很清淡。不料几个月后,反倒与君相善。”
陈安回应:“庄子言,君子之交淡如水。”
原来陈安也不能免俗,开口就是三玄的内容。谈老庄周三玄最近在洛阳确实比较流行,算是时髦话题。
临行前秦亮又去过大将军府等处,办理一些公文,领一些东西,甚至到洛阳东北角的武库、领到了一副两当铠甲。刺史这样主政官员的佐官也能领到盔甲,可见淮南真是战区……
孙礼赴任的路上,并非一行数人那么简单,实际上是很大一群人,多达数千、浩浩荡荡仿佛大军出征。
大魏的边境上,有好几种兵马。有地方主官私兵和募兵组成的州郡兵;还有兵屯的兵员,平时种地,需要打仗和训练时才集结。这些兵员着甲率低、训练不足、待遇差,总之战斗力不太行。
装备最好、最能打的还是隶属大魏国中|央的中外军,跟着孙礼南下的数千人马中,主要就是各营调遣给他的中外军。否则孙礼到了淮南就是光杆,干不了什么事。
除了官军,孙礼也带着一些由门客、庄客组成的私兵。
于是加起来人马甚众,人一多,走得也非常慢。大约一千多里路,按照每天的行进路程计算,秦亮估计今年过年之前、大伙儿是别想到寿春了。
秦亮便去见孙礼,提出要脱离大队,先去淮南周围熟悉一下情况,到时候好给孙礼出谋划策。孙礼派出百人将张虓,以便随行护卫,另有骑兵五人。
一行九人骑马轻装简行,速度立马变快,千里之路不在话下。秦亮寻思,等自己从徐州、豫州、扬州的各地转一圈,再到寿春时,说不定孙礼的人马还没到。
一路下来,这天秦亮在淮水北岸的安丰郡河口亭落脚,在此地遇到了一个人。此人目前应该没什么名气,但在秦亮眼里非常有名,邓艾。
或因时近年关,河口亭的傍晚没什么人,几乎只能见到几个亭卒。秦亮等人在院子里直接升起火烤肉,这时便有两个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中年人带着剑、挂着装印绶的布袋,一看就是官。
秦亮见状站起身,先揖拜自荐。对方还礼时,说出了让秦亮顿时来兴趣的话:“仆……仆仆仆太傅府(司马懿)、文学掾邓艾。字士载,豫州人士。”
没想到这位名垂青史的人物,说话有点口吃,没听习惯、听他说话挺难受。
“这里正好有些酒肉,君何不坐下来饮几口,稍解旅途之乏?”秦亮不动声色地邀请道。
邓艾反应平平,一脸不情愿,但似乎又不便拒绝好意,拜道:“多、多谢仲明赠酒,肉便不用,仆等带了干粮。”
秦亮拿起了一只碗,把壶里的酒倒了一些出来递过去。刚才他与同行的人是直接在同一个壶里喝酒,但对待客人,专门讲究了一点。
邓艾接过碗,又道了声谢,在火堆边的胡床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仆、仆听说过仲明,弱冠便已名闻洛阳,在大将军府为掾。仆不如仲明。”
他虽说着客气话,表情看起来却明显兴趣寥寥,说话也有点费劲。
秦亮看在眼里,却不知是因为自己做过曹爽掾属的缘故,还是邓艾对同为掾属的小官没啥兴趣。秦亮虽不嫌弃邓艾口吃,但说不定别人还嫌秦亮官小呢?
之前在洛阳时,秦亮就知道有邓艾这个人、只是没见过,而且专门问过大将军府的同僚。正好有人认识邓艾,却评价不高,说邓艾出身寒门,却看不起同样出身差的人,只愿意和士族来往。秦亮不了解邓艾、更不知同僚的评价是否中肯,也许邓艾比较功利、在有意识地拒绝无用社交,也许邓艾只是纯粹嫌贫爱富罢了。
这时秦亮收起了回想,说道:“哪里哪里。君为何在安丰郡?”
邓艾道:“看看山川形势,方便屯田水利之策。仲明为何在此?”
秦亮拿出了一卷布帛递过去,“仆已不在大将军府任职,正追随扬州刺史孙公赴任。先行南下,也是来看地形的。”
邓艾打开布帛,看着上面的画。他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然后把画凑近火堆的光线。秦亮见他对地图有兴趣,便又拿出了一卷布帛,还不忘解释道,“这张有等高线,看起来没那么直观清楚,但描述得更准确具体。”
其实第一张图还有比例尺,用的是估算的数据。不过邓艾应该没看出来。
秦亮拿起小刀,割了一块羊肉递过去,邓艾直接拿手接了。刚才他还说不用吃肉,现在却没顾得上拒绝。
邓艾细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觉得很新鲜,还时不时询问秦亮两句。看罢收起布帛,邓艾的神态与刚才相比、已是大相径庭,主动指着秦亮的包裹问,“里面是简牍?”
秦亮转身拿起包裹,从里面拿出几卷竹简,“对,这是另外的东西,不是地图。”
邓艾翻开来看,手里先拿到的那卷、是一张画着长矛的图,上面标注了尺寸。铁矛头、木杆分别都有尺寸。邓艾问道:“仲明画这个有何用?”
秦亮解释道:“刚才忘了说,仆在孙公麾下的官职是兵曹从事,这是仆的分内之事。兵器长短对战术层面的影响挺大,不能不着重关注。”
邓艾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他又拿起另一卷竹简,上面却全是文字。秦亮瞅了一眼,正是他记录的徐、扬各地的地表地貌情况,还有淮水各段的水文气候,都是他到处问来的,大量道听途说的信息、不一定准确。
身在大魏朝,前世的很多地理常识都没啥用,因为气候地形河流的变化很大。不过长江的变化应该是最小的,秦亮只要用长江的位置作为参照,然后对比目前的一些文书案牍、结合实地考察,他就能比较快速地弄明白个大概情况。
秦亮巡视各地、临时记录的都是些常规信息,不是啥机密,只是一些作图方法对古人来说显得新颖而已。于是邓艾要看简牍,他便挺大方。
果然邓艾也投桃报李,慢慢谈起了他的考察收获、以及想法。如何开垦民田、怎么利用水系,甚至组织屯户的编制,邓艾都有细致的谋划。
邓艾有时候说话不太顺畅,说的内容一多、就很费时间,所以俩人不知不觉谈了很久。
等到秦亮回过神来时,发现天空一片漆黑,夜好像很深了,却没注意到是什么时辰。秦亮转头看时,有几个汉子居然裹着裘衣、正在火堆旁边呼呼大睡。两壶酒早已喝完,唯一剩下的只有地上的羊骨头。
邓艾顺着秦亮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睡着了的人。
这时邓艾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句话:“仲明离开大将军府是对的,来淮南或许更好。”
秦亮微微笑了一下,心道:你是司马懿的人,这会儿在惋惜我跟了曹爽吗?我进曹爽府确实是没有选择,但其实我看司马懿也很不爽,甚至对所有士族都没多少好感。要是有得选,我也不想投靠。
不过秦亮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才能得到了邓艾的认可。这倒多少让人感到高兴。
当然秦亮不需要认可邓艾的才干,他从历史上邓艾的成就、就能明确判断,根本不用再观察。
两人沉默着又坐了一会儿,萍水相逢,是该到道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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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二十八章 学院派
不出秦亮的预料,孙礼带着人马到淮南时,已是正始元年的正月。大概几百公里的路,人多了、就要走一个多月。
“正始”就是大魏新皇曹芳的年号。七八岁的曹芳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一年,去年几乎一整年都沿用着魏明帝曹叡的年号,现在才改。没办法,因为明皇帝曹叡驾崩的时候是正月。
秦亮在淮南重新与孙礼见面的时候,并未在扬州刺史部的所在地寿春城,而是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秦亮站在一座小山丘上,只见周围的土地一片荒芜。比较明显的景物,便是一处废墟、一条河。废墟是合肥旧城,河是施水(南淝河)。
北边一队骑马的人渐渐靠近之后,终于看清了其中一人正是扬州刺史孙礼。而秦亮早已到了这里,又是一次不期而遇。
或许因为人们想去的地方、往往总会是那么几个,所以在有些地方很容易邂逅。又或许来了那个地方,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但来之前总会有几分期待。
秦亮早早就站在原地、把双手抬到面门位置弯腰揖拜。孙礼在马背上点了点头,策马冲上小山丘,这才拱手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问什么,又一起引颈观望了一会儿。
秦亮主动开口道:“这一片是低山丘陵地区,附近不太容易找到高一点的山。不然能看得更远。”
孙礼点头道:“真是荒芜啊,好端端的土地,几乎没见到多少百姓。”
秦亮道:“不仅这边的人少,大江北岸的徐州南部地区,连绵上百里都没有人烟,其荒芜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仆前些天亲自去转过一圈。”
其实这样的景象、孙礼的反应也就那样,而秦亮刚看到的时候、才是非常吃惊的。
后世的人怎敢想像,地方富庶人口稠密的广大苏北平原、部分安徽腹地丘陵,会成为无人区的景象?
秦亮接着说:“淮水以南,可以总结为大概三种地貌。由东向西,淮水下游的徐州境内,是平坦的低地,低洼潮湿,很多湖泊沼泽,大军行走极不方便。而且大魏朝廷应该已经在当地坚壁清野,那里的人口极少,不利军队就地补给。
然后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一带,属于低山丘陵,往西直到六安城。再往西就是山区了。”
孙礼回头看了一眼秦亮,“看来仲明先行南下,已经把地形探明。”
秦亮道:“还有水文、气候等诸般情状,仆整理好之后,便将案牍上呈明公。以楷体字所写、是可以确定的事,行草字则是问当地军民得来,明公观阅时请明辨。不过问来的消息也不全是错的,仍具有极高参考价值。”
孙礼听到字体描述的时候,神色变化最大,又再次回头过两次。孙礼说道:“仲明曾在太学进学,又熟读兵书,果然行事有章法,甚合孙子之说,天时地利,仲明皆未疏漏。”
秦亮心道:意思我是学院派?学院派或许谈不上,但理论知识确实涉猎了很多,不仅仅局限于古代军事理论。
他说道:“还有人和。大魏明皇帝文治武功威名加于海内,驾崩之后,我朝新君登基还不久(而且发生了政|变,内斗也在进行时),吴国可能觉得有机可乘。仆的猜想是,吴军可能又要来进攻我朝,我们须早有防范之心。”
孙礼的眼睛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回应秦亮的话。
秦亮等了一会儿,便指着前面的河水道:“吴军要北上,必攻合肥、寿春这条路。”
孙礼听罢脚下挪动了一下步子,顺着施水流向,观望东南方向,好像那边会有大军来似的。当然远处什么也没有,敌军大军出动诸事繁琐耗费庞大、不可能说来就来。视线尽头,唯有宁静之中的苍凉景色罢了。
“施水尽头是巢湖,过巢湖是濡须水,舟船走濡须水则直达大江(长江)。”孙礼开口道,“仲明若要继续南下,最多只能到巢湖边的濡须口,濡须口有魏军水寨,平素在我们手里。再往南便是吴国的地方了,且在濡须水上有吴军的濡须坞寨子,驻有兵马、常有斥候游荡。切记不要以身犯险。”
秦亮揖拜道:“多谢明公提醒。”
孙礼曾追随曹休去打过吴国,并在巢湖以南的地区大败,可能还有点心有余悸,他接着说道,“大魏濡须口水军舟师,寻常时候的迂回腾挪之地、只有巢湖与施水,故舟寡兵少。吴军一来,舟师必不敌。所以合肥旧城这一带也人口稀少,并不太安稳。”
秦亮看了一眼河边那座合肥旧城的废墟,只剩下一些夯土墙和断壁残垣,便问道,“旧城被专门拆掉了?”
孙礼道:“对,木材、砖石都搬到西边建了新城。我们过去看看,走罢。”
于是大伙儿翻身上马,拍马冲下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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