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芳华 第217节
羊祜想了想道:“容我考虑几日何如?”
至少没有马上回绝,事情有希望。秦亮顿时露出了些许笑意,点头道:“这种事哪能强求?叔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羊祜站定,向秦亮缓缓揖拜。
秦亮拱手还礼,又循着人声嘈杂、丝竹之声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邸阁那边,说道:“我们该回宴厅了。”
羊祜道:“秦将军请。”
二人同行走到石阶上,秦亮忽然想起钟会举荐的人,便问羊祜:“叔子可知荀勖?”
羊祜点头道:“见过面。”
秦亮问道:“卿以为此人的才干、品行怎么样?”
羊祜略加思索,说道:“洛阳兵変之后,曹昭伯举家被杀,牵连被杀者数无算。彼时洛阳人心惶惶,人们生怕与曹昭伯有关系。唯有荀勖,最先独自前往、祭奠哀悼曹昭伯,因为他曾做过曹昭伯的掾属。有了人带头,一些受过曹昭伯恩惠的人,才敢跟着去祭奠。”
秦亮“哦”了一声。魏国有些士人确实不会一味去攀附讨好强者、而且胆子很大(当然得先有条件,具备一些实力或家势,才不会死得太快),他们会遵从自己的行事原则,至少要人前如此表现,以此安身立命。
冀州人王经可能也有点像这种人。当初曹爽给他绢布、让他去吴国做生意,他也是直接就挂印回家了,差点被治大罪。征辟的时候可以拒绝,但若已经做官了、擅自离任,那就触犯了律令。
羊祜对荀勖别的方面不作评价,只是提起那件事。大概是因为羊祜的观念,也认可荀勖的做法。
两人进了厅堂,从诸多席位后面的过道往里走,不断有宾客打招呼。秦亮走到少府马钧身后时,马钧也扭转上身拱手。秦亮便走了过去。
羊祜道:“仆先入席。”
秦亮点了一下头,上前与马钧言语。
马钧磕磕碰碰地说道:“仆已用竹浆、芦苇造出纸,不过写字时……有问题,太容易浸透。”
秦亮道:“不用急,过阵子卿拿着东西过来,我们细谈。”
马钧颔首道:“仆、仆再想想办法。”
秦亮笑道:“德衡今日只管吃好喝好。”他说罢又与周围的几个人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往上位走,回到自己的席位。
如同往常的宴会一样,以秦亮的酒量,喝醉是必然发生的事。
不断有客人上来敬酒,一边喝,一边与秦亮、王广等人交谈,因为只有靠近才能听得到说话。时不时也有人、趁秦亮的目光看向席间的时机,举杯遥祝,秦亮只得隔着空气与他对饮。
待到秦亮再次离席出门时,已经醉了。酒精会影响人对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卫将军司马王康陪着秦亮去如厕,秦亮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此时的酒能醉人,不是秦亮酒量差的问题。譬如魏文帝曹丕的文章里,在推广葡萄酒的内容里就说“葡萄酿以为酒,甘于曲檗,善醉而易醒”,可见葡萄酒能醉人、但易醒,而用了酒曲的粮食酒没那么甜、也不容易醒酒。文帝的酒量应该比秦亮好,也是能喝醉的。
这会已经陆续有人离开宴会。先走的人多是妇人,妇人们大概不愿酗酒。
秦亮与王康正要返回邸阁时,正见羊徽瑜等人走到了西侧的走廊上。秦亮遂上前去送别。
羊徽瑜身边有吴氏、甄氏,她们三人平时应该有来往。但除此之外,陆凝居然也与她们在一起。
莫非陆凝已把自己当成了卫将军府的人、承担起了送客等琐事?但秦亮上前交谈了两句,便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陆凝竟然在传教,她想说服妇人们信奉五斗米教。
她还真是找对了地方,卫将军府的女宾,基本都是些贵妇。只需拉拢到一两个人信奉五斗米教,贵妇随便供奉的钱粮、必不仅有五斗米那么点。
说了几句道别的话,秦亮又对羊徽瑜道:“我先前与汝弟谈了一些事。”
王康听罢,便对吴氏、甄氏等揖拜道:“我送二位夫人去放马车的地方。”
羊徽瑜回头道:“我一会就过来。”
秦亮与羊徽瑜继续沿着走廊往南走,不过走得比王康那群人慢不少。羊徽瑜问道:“将军与我弟说什么了?”
秦亮却轻轻摇头道:“我不这么说的话,会显得太特意。毕竟刚才有三个女宾,我偏偏单独与羊夫人交谈,岂不是容易让人留心?”
羊徽瑜听到这里,一副垂目的姿态,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她又带着些许笑意,轻声道:“秦将军走路摇摇晃晃,心里倒不糊涂。”
她稍作停顿,又不动声色道,“现在天下人都知道秦将军之名,席间也听到好多人在谈论将军。盛名之人真要注意言行,不然很容易被人议论。”
秦亮道:“喝醉了酒,情绪与胆子会受影响,但心里肯定是清醒的,除非当场睡着。那些发酒疯的人,多半都是以酒醉为借口,才好放枞言行。”
“好像有道理耶。”这回见面,羊徽瑜的神情似乎温柔了不少,“秦将军为人倒挺可靠,哪怕喝醉了酒,也不会乱说。”
秦亮笑道:“我这人还算稳定。”
他很快就收住笑容,拿手在揉了一下太阳穴,恍然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对了,李丰许允在东堂谋刺之后,我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与羊夫人交谈,一直就想向羊夫人道一声谢的。”
羊徽瑜轻声问道:“谢什么?”
秦亮道:“若非羊夫人事先告知、许允自称病入膏肓的事,我的防备心必定还会少一些。这种阴谋,本就在于保密与突然发动,多一点迹象,结果可能也会大不相同。”
羊徽瑜沉吟道:“秦将军因为那句话,便推测出了密谋?”
秦亮摇头道:“没有,但隐约觉得有点蹊跷。”
羊徽瑜小声道:“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将那事告知将军、也不是为了提醒将军。”
秦亮叹道:“羊夫人是无心,但确实起到了作用。这算是救命之恩阿。”
羊徽瑜忙摆手,抬眼瞧了秦亮一下,说道,“妾不敢如此居功,秦将军说得太严重了。”
“但我仍对羊夫人心怀感激。”秦亮接着轻松地笑了一下,“羊夫人会给人带来好运。”
羊徽瑜的声音道:“妾也该向秦将军道谢的。”
秦亮有点疑惑道:“何事要谢?”
羊徽瑜的脸有点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说道:“罢了,不提也好。吴夫人在等我,我先告辞了。”
秦亮拱手道:“既然如此,便不多挽留,欢迎羊夫人下次再来作客。”
羊徽瑜弯腰,款款拜道:“宴席很丰盛,谢秦将军、王夫人招待。”
秦亮站在原地,目送羊徽瑜的身影。羊徽瑜虽是司马师之妻、司马师现在也还活着,但秦亮与她相处下来,确实没有感觉到她的恨意,也感受不到危险。他对羊徽瑜的印象还挺好。
羊徽瑜走到转角处,又回头看了一眼秦亮。她的双手依旧放在腹前,微微屈膝、再度向秦亮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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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二章 公心守志
热闹宴席直到下午,陆续有人尽兴而去了。其中一些宾客、可能会在卫将军府吃过晚饭才走,但女宾不可能等到天黑。
羊徽瑜等人离开得更早,几个妇人还不尽兴、又去了吴家宅邸煮茶聊天。
吴家的人口更少,丑侯吴质已经离世,此间主人就只有吴夫人等姐弟二人。相比人丁比较多的大族羊家、郭家,吴夫人这里确实要清静自在一些。
何况此时吴夫人的弟弟还没回来,也去了卫将军府、参加庆功宴。三个女子在吴家前厅阁楼里谈天说地,无人管束十分轻松。
妆容艳丽的甄夫人要寻铜镜,查看脸上的脂粉是否弄花。吴氏便叫侍女带她去了前厅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就是上次羊徽瑜躲避的地方,彼时她藏在一副架子后面、听到了不该听的动静。羊徽瑜目送甄氏过去,竟觉得心里有一种心慌,身上也觉得挺燥热,大概是天热又喝了酒的缘故。
吴氏的声音悄悄说道:“甄夫人不知与多少人有染。曾有大市上的商贩供认,趁着买丝绢的工夫,甄夫人与商贩躲到茅房、便草草地做了一回那种事。”
羊徽瑜有点走神,听到吴氏说话的声音、却联想起了她好似痛苦的另一种声音。
过了稍许,羊徽瑜才回过神来,大致明白了吴氏说的内容。羊徽瑜以前没和甄氏有来往,只有吴夫人与甄氏认识;不过羊徽瑜也察觉到,吴氏与甄氏的关系、远不如与羊徽瑜交心。
羊徽瑜没多想,脱口回应了一句:“甄夫人不是郭太后家的人?以她的身份,不太可能罢?”
吴氏却道:“反正都记到廷尉的卷宗里了,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就是那样。“
羊徽瑜听到这里,脸颊顿时微微有点发烫。因为许允的供状里,有关她的事、也曾出现在廷尉的卷宗里。虽然最后删改过了,但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出来。
一时间她的心情有点烦躁。她不禁轻声道:“有些传言不可信。以甄夫人的身份,她就算真的有什么私情,应该也会找个可靠的人。”
甄氏不仅是良家妇人、还是大族贵妇,她何必要让自己被别人看不起?世上无论士族庶民,没有人会认同放浪的妇人。所以羊徽瑜才判断,传言甄氏的那些事、不太像是真的。
吴氏想了想,说道:“姐说得也有道理。”
这时羊徽瑜又想起了秦仲明。先前在卫将军府、她曾欲言又止,本来想要向秦亮道谢,要谢的事情便是秦亮去年在廷尉府、试图挽回她的名声。只因她觉得不好意思,才作罢没有说出口。
妇人大概只有在安心的时候、才会去想那种事,秦亮确实让她有了某种信任感。而且羊徽瑜也因此能感受到、秦亮在为她作想,这样的感觉会有一种微妙的温情。
这种非亲非故、却相互为对方作想的亲密感受,羊徽瑜真是第一次体会到。
先前在卫将军府告别时,秦亮还提到了救命之恩。羊徽瑜不愿承认那样大的恩情,但秦亮的感激之心,反而让她觉得彼此的关系更好了……羊徽瑜早已没有了被强權胁迫的屈辱,当初的怨气也淡了不少,她亦不再处于不利地位、须以身体换取搭救的境地。
恍惚之间,羊徽瑜还想起了去年遍地积雪的时节,她跨坐在秦亮怀里的场景,虽然穿着衣裳,但那时的姿态确实不堪,而且她能清晰地记得秦仲明的形状。此时她便下意识地并拢了修长的双蹆,感觉有些不适,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凌乱。
事情真的有点乱。羊徽瑜跟寡妇甄氏、黜妇吴氏都不一样,她是有夫之妇的名分,丈夫司马师不在洛阳、却仍在人世。而且她已嫁到司马家为人妇,按理秦亮应该是她家的敌人。
“隆隆隆……”一阵闷雷让羊徽瑜醒过神来。她向敞开的大门看过去,发现光线已经黯淡了。
羊徽瑜随口道:“什么时辰了,快天黑了吗?”
吴氏道:“应该还早,看天色可能要下雨了。”
今天一早天上就有云层,之前在卫将军府上时、还能看到太阳光,不过太阳在云中穿梭、不太明亮。加上这闷热的天气,好像要下暴雨。
这时甄夫人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羊徽瑜最先告辞,想趁暴雨还未下来,先赶回家。
羊徽瑜倒是坐马车来的,不过天气太热、她的马车没有毡顶,车顶只有木头,如果雨太大了还会漏水。
吴家府邸已在西城,离羊家并不太远。羊徽瑜乘车回去,没过多久就到家了。
果然羊徽瑜到家没一会,空中便电光闪烁,骤然下起了暴雨。雨下得非常大,豆粒大的密集雨点砸在屋顶上“叮叮当当”清脆作响。羊徽瑜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如果在吴家宅邸多耽搁一阵,这会在路上就得打湿衣裳。
弟弟羊祜也回到了家,羊徽瑜去拜见阿母时、见到弟弟正在阿母身边。
阿母蔡氏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好,弓着背正伏在案上,一会凑近、一会又把竹简拿到远处尝试,念叨着:“看不清了唉。”
羊祜伸手轻轻揉着阿母的太阳穴、眼眶等位置,好言道:“看字费神,阿母少看一会养养神。”
相比那些服五石散喜好玄学的士族子弟,羊祜还是一个挺遵守儒家伦理的人,孝道之类的没什么疏漏。
阿母蔡氏字贞姬,她的名声也很好,确实配得上贞这个字;只是没有她姐姐的名气那么大。阿母的亲姐姐、羊徽瑜的姨母,便是蔡文姬。
羊徽瑜上前道:“我来罢。”
阿母蔡贞姬回头看了一眼,她眼神不好、还能认出人,说道:“徽瑜也来了。”
过了一会,蔡贞姬喃喃道:“汝兄回来了吗?”
羊祜道:“阿兄(羊发)在淮北做护军,有公事在身,离洛阳很远,一时回不来。”
蔡贞姬道:“汝二哥呢?”
阿母好像神志有点糊涂了,她偶尔就会变成这样。羊祜的二哥早就夭折了,因为过去了太多年,羊徽瑜等人平常都想不起、还有个二哥。反倒是糊涂的阿母一直记得。
姐弟俩在阿母身边呆了许久,侍女过来侍候,他们才走出房门、来到了外面的檐台上看雨。暴雨往往不会一直下很大,此时渐渐变小了,不过瓦顶上的积水已经成势、顺着屋檐往下淌,地面上横流的积水仿佛溪水一般,让人有一种雨仍很大的错觉。
羊祜转头道:“对了,数日前我才收到阿兄的家书,一会拿给姐看。不过不用告诉阿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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