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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118节

而放在宁毅身上,与小婵的牵手,其实已经可以坐实勾搭通奸之名了。陆推之原本零零散散的询问,也没料到宁毅会回答得那样干脆。这样的情况下,唯一的破局可能,就在苏檀儿那边的态度上。

宁毅毕竟是入赘到苏家,她若是说小婵为宁毅侍寝,她是清楚的,这固然是一个破局的口子,纵然一般人不会怎样相信。而在楼家众人看来,即便苏檀儿如此表态,心中也必定不好过,这个时候只要咬死她是为了保下夫君而撒谎,接下来,看的就是“情理”二字了。

这时审案本就不如后世严格,许多情况下,情理往往大于法理之上。也就是说,彭宇扶起了老奶奶,老奶奶却指责是彭宇推倒她的,法官说按照常理,如果不是你推倒她你怎么可能去扶她,判人有罪,这类“理所当然”的推导方式在封建环境下屡见不鲜。当然,值得一说的是,在封建环境下“如果不是你推倒的你怎么会去扶”这种逻辑也不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值得深思的反差属于题外话了,大家当没看过就是。

对陆推之来说,只要坐实赘婿与丫鬟间的私情,哪怕苏檀儿出来作证说我知道,他只要轻轻叹息一句:“我知你心软。”再加上众人的推波助澜,也足以让众人无视她的这份证词。那么宁毅与丫鬟即便免了死罪,活罪也是难逃,而群情激奋之下,钱希文自也只能选择妥协,他则保宁毅一命,于是皆大欢喜。但在眼下,楼家父子开口说这话时,他却敏锐地发现无法附和了。

没人料到一直沉默的苏檀儿忽如其来的表达会是这样。

深刻也好,肉麻也罢,这本身是个含蓄的时代。才子佳人间诗文传情,曲词蕴意,含蓄的来往,往往被传为佳话。大家便说起来,通常也是些私密的事情。就算在众人眼中是公认的璧人一对,也顶多做些互相微笑眉目传情之类的小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就已经觉得是神仙眷侣了。众人何曾见过一个大家闺秀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子说出对夫君的感情。

而在眼下的这一刻,那夫君还是个赘婿。可偏偏苏檀儿这样说起来时,竟无半点勉强,就算有些人会在口中说“不要脸”,心中竟也是隐隐的相信了。

仅仅出来表态,立刻就会被质疑掉。但说到这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程度,却足以称得上是以力破巧,她此时柔柔婉婉地表达出对宁毅的感觉,落在楼氏父子那边,在谋略应对的层面上,却是简单粗暴得到了极致。仅仅是抓住一个看起来就先天不足别人甚至已经注意到的弱点,却投入了十倍的力,摧枯拉朽地破开整个局面,这已然不是在拼技巧,而是类似砸棋盘了。

就连宁毅那边,恐怕都是有些意外的。他原本倒也可以应对几句,但这时候倒也不说话,只握了妻子柔软的右手,静静地数手指。楼家父子说完之后,苏檀儿偏过头看了看他们,仍旧是浅浅地笑着,又开了口。这时已将宁郎的称呼改为夫君。

“夫君与小婵之间的感情,旁人难知,此事原也怪不得别人,方才夫君说这事是场误会,妾身便觉得也是的。楼家的兄长也太过冲动,不置一问便那样打人,他固是心诚,大家义愤填膺,却不曾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夫君也动了手,妾身也不知道此事该怪谁才好……”

苏檀儿顿了顿:“但于妾身来说,方才看见宁郎做的事情,却只有感动。小婵在旁人眼中,只是个丫鬟,可对妾身来说,却如同妹妹一般,夫君当时只有一个人,却能那样舍身护着她,即便被那样多的人围上也不曾退过。这只让妾身觉得,将小婵嫁与夫君,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妾身若是小婵,除此之外又能嫁给谁呢?”

苏檀儿望了望小婵,小婵原本害羞,见小姐这样看过来,也连忙红着脸点头,苏檀儿笑起来,随后仰起头,红着眼圈回忆事情。

“去年在江宁,苏家遭逢大难,家父遇刺,妾身卧床不起,当时家中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岌岌可危。当时便是夫君出手,撑住了那个家,可能没人相信,几个月后,他将家中的事情解决,什么话都没说,便又回去了书院教书。他只是在有事时才站在家人前面,以前是,现在也是。有些人,以为夫君入赘是图了什么,焉知夫君才学,高出旁人百倍,他在江宁,写的《水调歌头》、《青玉案》,妾身来到杭州,也是时时听人传唱……”

交头接耳的声音轰的响起来,若先前说这些词作,恐怕只会给人加上一个江宁才子恃才傲物的印象,但此时点题——虽然迟早会被人议论——意义却已经完全不同。楼书恒说宁毅是小人,楼近临说她用心良苦,都是暗示在场众人宁毅不过是个赘婿,没人会真为赘婿做这些。但到得此时,苏檀儿一层层的倾诉编织起来,却足以将那赘婿的违和感给轰的吹散掉。

“今日之事,妾身也知道,如何处置令得各位大人为难。妾身身为女子,于大事上不知道太多,但妾身所说,绝无虚言。夫君为人责难,妾身理应与夫君共进退,请各位大人明鉴。”

她说完这话,屈膝跪了下去,宁毅眉头一皱,伸手便挽住了她的手,苏檀儿只跪到一半被他拉住,偏头望了他一眼,随后还是低了头,盈盈跪倒。裙摆散在地上,像是白色的莲花。宁毅此时已然敛去了笑容,他偏过头,看了那边的楼近临一眼,随后一撩长袍下摆,倒也跪在了苏檀儿身边。他对于跪拜之事从不喜欢,但这是算是陪着妻子,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从方才的对峙开始,双方便是来往交锋,暗招迭出,苏檀儿一系列连消带打,到得此时的跪倒也算是谋算的一部分,只是她本身是这时代出身的女子,对于在一群大人面前跪一跪,从来觉得理所应当。若是宁毅,纵然明白其中的效果,却也不会做到这一步而已。

宁毅这边一跪,前方的桌椅间,一直沉默,只偶尔睁开眼睛的钱希文轻轻扶了扶手杖,那拐杖“砰”的轻响,落在地面上,轻声感叹道:“夫妻情深,莫过于此了。”

楼近临那边或许还想说话,却被这一声叹息一锤定音。楼书恒坐在那儿,额头上青筋都贲张了起来,口中喃喃道:“贱人、贱人……”

陆推之几乎没有迟疑:“两位请起……”他原想起身亲手去扶的,只是话音未落,宁毅拉了苏檀儿起来,苏檀儿看他一眼,觉得自家夫君有些心急了,自己还想多跪一会儿,多跪一会儿效果才好。但既然宁毅做了决定,她也就只好接受,轻轻扶了扶双膝:“谢过府尊大人……”

一边,穆伯长在桌子上轻轻拍了一下,皱眉道:“原来是这等情况……一帮人空有热血,却见事不明,枉读了圣贤之书。”几为老人之中,穆伯长脾气大,治学极严苛,他这时说话,听来像是自言自语,但那帮还想抗议的学子当中,却已经没人再敢说话。

若是一般的情况,杭州主场,即便这边学子理亏,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结果。但一来钱希文的态度实在举足轻重,二来则主要是苏檀儿的一番说话威力太大,便是钱希文,在某一方面来说,此时恐怕都要感叹有个好队友的帮助实在太大。他原本一直就在考虑到底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事情稍作挽回,谁知到头来,竟只花了简单的一句话。方才那个时机,几乎是被宁毅夫妻完全堆砌好了推到他面前来一般,这种精彩的位置,他不表态都要觉得忍不住。

这原本就是意外之事,他今天过来,本就是想要看看被秦嗣源要求照顾的这位赘婿,宁毅这对夫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状况,此时一面为两人的感情而感动,一面眯着眼睛,打量着不远处的两人,而在旁边,陆推之在微微的沉默与示意之后,连忙的开始圆场了。

楼近临坐在那儿,自宁毅望他的一眼后,一直沉默着……

……

PS:一直想要塑造一对称职的黑心抢钱夫妻……

第二一九章 灾变(七)

砰的一下,茶杯摔破在地上,瓷片飞溅。

“呵,终日打雁,想不到今日反被麻雀啄了……”

船舫侧面的房间里,气氛有些凝重,稍显嘈杂的人声自不远的地方传来,楼近临坐在椅子上,看着方才扔出了茶杯的那只手,好半晌,方才笑了笑。

房间一侧,楼书恒正倚靠在一张竹椅上,由楼家的大夫为他敷药疗伤,此时房门紧闭,房间里再有的,也就是楼舒婉与宋知谦夫妇。楼家的一些亲朋、后辈这时只在门外候着,他们显然能够听到这茶杯摔破的声音,但楼近临并不在乎。

方才在那大厅当中,当苏檀儿做了那样强烈的表白之后,楼家这边的反驳,一时间也就没起到任何的作用。对比初时的严肃,众人心中的期待,整个事态在那时却显得有些高拿轻放,一瞬间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倒了下去,钱希文、穆伯长稍微表态之后,原本似乎倾向于帮助楼家这边给宁立恒定罪的陆推之也没有太多的犹豫,随后便开始给整件事情定下基调。

楼书恒的出手本是为了正当之事,但做得未免鲁莽,一干学子为此义愤填膺,正义感也颇堪嘉奖,但也是失之冲动,而宁毅这方,虽然感情可佩,但大庭广众之下牵了手,也是失之孟浪,况且打斗之中出手过重,不够谦和……

当陆推之说了这些话,其余的形容再多也便是花花俏俏的点缀而已。其后宁毅主动拱手道歉,那边挨打的众人当中有两名是穆伯长的学生,穆伯长生了气,他们连忙起身谦让,一个群体,一旦出现裂痕,其余人便是心有愤怒,也是没有办法了,接下来,苏檀儿便假惺惺地说众人的疗伤赔付,将由苏家承担云云。

陆推之看起来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接下来已经不可能给任何人定罪,既然不能定罪,这就仍旧是聚会的模式了。虽然还有其它的事情该说,但这么多人受伤,陆推之还是让一干大夫先给众人治疗,楼近临让大夫表示楼书恒伤势不轻,到这边要了个房间暂时休息,随后,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爆发开来。

这个时候,谁对谁错在他而言并不重要了。苏家只是外来者,却在这样的场合,给了他重重的一记耳光,甚至连钱希文、穆伯长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这些事情,不可能轻易揭过。

楼书恒还在那边喃喃地骂“贱人”,声音不大,但房间里自然听得清楚,楼近临看了这儿子一眼,转去望向女儿:“今天的事情,我楼家不可能善了,舒婉,不管你有什么想法,以后不许再与那苏檀儿来往。我想问你,先前在船下打完架之后,你在现场?”

“嗯。”楼舒婉点了点头,她心中以为父亲要怪她在当时出面调停,但楼近临并没有问这个。

“当时大家打起来,说那宁立恒与丫鬟通奸,你出面之时,苏檀儿也已经到了,对吧?”

“嗯。”

“她当时什么话都没说?”

“嗯……”第三次点头,楼舒婉有些疑惑,望了望父亲。

楼近临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偏头看看楼书恒。

“这个女人,在当时就弄清楚了打架的缘由,从她出现,到上船,到整个过程里,几乎一句话都没说。你们以为她是心中有所失望,连我都这样以为。可她若有心,早先在船下出现时,就已经可以告诉所有人那丫鬟与宁毅的关系,你们觉得她为什么不说?”

楼书恒眨眨眼睛,想了想,反应过来道:“她……其实是假的,对吧?她根本没将那丫鬟许配给宁毅。所以在下面的时候她根本没说,一直到船上,她才想通只有这样才能救下她这夫君?”

楼近临手掌在茶几上握成拳头,偏着头看这儿子,拳头几乎要砸在茶几上,好半晌,克制着轻轻放下,一字一顿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楼书恒?”微微的窒息,楼近临低吼出来,“你是被那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什么……没、没有啊……”

“呵,那女人从一开始就想清楚了,事情不能在下面解决,她若在下面便说出丫鬟已是许配给那宁立恒的小妾,待到了船上,大家必定不信!她从一开始就在等着后来的说话!呵,舒婉在先前便说了那送一盒蚕的事情,可到头来,我还是低估了她。在心机谋算之上,你们兄妹跟她比起来,也是差了一截。舒婉,这是我让你不要再跟她接触的理由,免得被她利用了你还不自知!”

父亲语句严厉,楼舒婉也只能低头沉默,不过片刻之后,楼近临也就笑了笑:“也好,听说苏家的男儿不抵用,倒是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女子……”

“但是父亲,现在钱希文和穆伯长都站在他们那边,又是钱希文发的帖子,他们的关系……”

“无妨的。”楼近临挥了挥手,“这次毫无准备,事情仓促,钱希文可以不管我楼家的立场,他当时也不过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一旦我楼家态度坚决,他清楚之后,又能为那宁立恒担起多少事情?今天不说这事了,你们先出去,我马上也过来……”

他朝女儿女婿示了意,楼舒婉与宋知谦一路出门,途中楼舒婉神色平淡,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宋知谦也有心事,低头沉思想着,实际上倒是在想方才苏檀儿说的那些话,他从未想过世界上居然有一对因入赘而结成的夫妻是那样过日子的。

一路来到大厅,许多人正在调整着落座的顺序,大厅前方,许多人则都已敷好了药,一群一群地说话。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如果按照地域算起来,杭州人没占到便宜,难免有人心生不忿,但汤修玄此时正在与众人说着“男儿当心胸宽广,有错则改,这次大家虽然受了伤,但确实有过于鲁莽、见事不明之嫌,我杭州男儿有杭州男儿的气度,便不要放在心上。”之类的话,有这些老人出面,情况也就很快得以缓解。

甚至有人走上前去,朝宁毅说:“此事确实是我鲁莽,在此向宁兄告罪,宁兄不要放在心上。”

宁毅还礼道:“此事是我出手过重,兄台何罪之有。”

“哎,我虽受伤,却是我咎由自取,但不瞒宁兄,方才我也朝宁兄身上打了两拳,对宁兄而言,却是无妄之灾,此事终是我错。”那人如此说着,双方一笑泯恩仇,和乐融融。

其实敢这样做的,多半是不惧楼家威势、有一定背景的人,如此表态,倒也能获得几分名誉,随后也有人说说宁毅夫妻间的感情,说说宁毅的诗才名誉,这时候宁毅的手上也已经包扎完毕,只听得前方钱希文笑着说话。

“……老实说,老夫虽然读了多年诗书,见过许多人事。但不得不说,对于男子入赘之事,终究是有几分看薄的。唯有在今日,看见立恒此事,才不得不改变一些想法。立恒,得妻若此,夫复何求,你需得好好珍惜才是。”

宁毅点头称是,苏檀儿则是笑着行了一礼,对老者的赞扬表示感谢:“其实,能与宁郎成亲,是檀儿的幸事才对。”

钱希文笑着点头:“你们二人情深,来日必为旁人津津乐道,也是彼此之幸,互相也该珍惜啊。只是,今日之事,也实在有些令人叹息,立恒,男子入赘之事,终是为世俗眼光所限,今日你能说清,他日却难免又被人看清、误会。老夫认为,你们二人既然如此情深,是入赘还是娶妻,倒已经不重要了,我看何妨这样,你们夫妻二人,不妨趁此机会将婚书改上一改,此事虽无太多先例,但老夫看来,还是可以的,今日有陆知府,有老夫、穆老、汤老等人在,老夫可自愿做个媒人嘛,你们可将彼此关系改为男娶女嫁。女方呢,且放了那婚书,其后三媒六证,也是走个形式。相信你二人婚事必定会为人称赞传扬,以后,也是少了许多麻烦,立恒有才学,有抱负,是做大事之人,如此一来,少去许多阻碍啊……”

他这话说完,周围有着些许的安静,旁人都在看着这对夫妻的反应。其实若秦嗣源在场,必定会赞美钱希文果然知他心事,手段果决。

对于秦嗣源来说,见了宁毅才学却一直守着赘婿身份,从来都是他的一层心病。他在给钱希文的书信之上不写宁毅的赘婿身份,其实也是觉得可以通过钱希文给宁毅一些压力。当然,秦嗣源不期待钱希文能改变宁毅这个死硬派,这也是一层类似玩笑般的心思。而钱希文这次邀请宁毅的一大目的也是为了弄清楚他的入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到得此时,顺势便要将这对夫妻身份纠正,也不愧是秦嗣源那等人精的好友了。

或许连周围的些许安静都是错觉,因为几乎是钱希文才说完,苏檀儿已经是低头躬身:“如此,妾身谢过诸位大人了,但听钱老与诸位做主。”

钱希文在上方呵呵笑着,众人也都是呵呵笑着。楼舒婉等人此时在后头看着这发展,其实宁毅脸上也是微微的笑容,他偏过头看了看身侧的妻子,这时苏檀儿低着头,看不全样貌,但发丝遮盖的侧脸上隐约是个月牙般恭顺的笑。

“倒是……谢过钱老了。”

宁毅拱了拱手,所有人都在听着他的说话,以为这事成了,不过随即,听得宁毅叹了口气:“不过,当年宁家潦倒,家徒四壁,连饭也有些吃不饱,只有苏家伸出援手,立恒……或是因此决定入赘。在下并不在意这入赘身份,如今的苏家,也无人因此等身份而轻慢于我,若是贸然改变,反倒是令许多人没来由的为难,依在下看,此事谢过钱老,但还是维持原状吧。”

钱希文皱起了眉头,目光严肃地望着宁毅,宁毅也只是拱手微笑。其实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复杂也复杂,有杭州知府这等官员,有钱希文这等大儒,他们要做媒、要证婚,要将一些事情做得合情合理,只是简单的小事。但世情礼法,也有其定规,两人身份一改,改婚书,再三媒六证,就算一切都照旧,改了的还是改了。

在杭州一地,一时间或许无人说话,或许被钱希文这些人操作得还会被人津津乐道。但礼法之上,终究还是等同于赘婿出户自立,再与苏檀儿二婚的性质了。

纵然还是一样的婚姻,但回到江宁,苏家会怎样看,旁人会怎样议论苏檀儿,难免会有些怪话。其实这一整场做下来,到得一切好处的都是他,而所有失败跟付出都是苏檀儿在做,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这些好处,他打心眼里不在乎,而那些付出——他知道苏檀儿的性子,这年代的女人没有多少东西可以争取和真正拥有的,无论她多么喜欢自己,无论她笑得多开心,她对那些东西,其实是在乎的,这却又何必呢。

其实,也是他内心有着自傲,背着赘婿的身份,做许多事情或许不方便,但反正他现在想做的事情也不多,而且对于他的自傲来说,哪怕是背着赘婿的身份,要做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他压根就不在乎,甚至为此自负。要因此事弄得家里人不开心的话,那就不用去做,根本不重要的事罢了。

钱希文看了一阵,笑起来,言辞还是温和:“呵呵,立恒顾念恩情,此事值得称赞。不过,背着赘婿之名,要做事终究有些放不开手脚,男儿当有凌云之志,立恒又有才学,堪称文武双全,他日莫非不想投艺报国?况且,入赘之身,难继宁氏香火……对于这些事情,老夫相信,檀儿也是清楚的。”

这两段话绵里藏针,已然有些尖锐了。宁毅仍旧笑着回答:“其实,我与檀儿早就有商量,将来生下孩子,让其一继承苏氏家业,其一继承宁家香火,这事倒并不为难……”

他说得轻松,倒仍是拒绝,苏檀儿为了他上一段拒绝的话已经要流泪了,却也知道再这样委实得罪人,连忙拉了拉宁毅的衣袖,笑道:“其实……其实他、他太过顾及妾身……嗯,不过宁郎已经决定,不久之后,便要上京,此事也与秦家爷爷约好了的。他性子太拗,这些事情,妾身……妾身此后再劝劝他吧,钱爷爷,你、你别怪他啊,还有陆大人、穆爷爷……”

她先前坚韧自强,这时候又做出个为着夫君而慌乱的女子形象,钱希文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时间倒也生不了气,只觉得宁毅为了这妻子倒也真是执拗,两人之间还真是有真情在,挥手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们不久要上京,此事便交由秦相来办吧,老夫便不讨人厌了。”

旁人之中,只有陆推之稍稍知道宁毅与秦嗣源有些关系,另外的众人听苏檀儿说起与什么秦爷爷约好了上京,还在疑惑秦爷爷是谁,一听钱希文这样说,俱都惊悚,无法相信宁毅竟有这层关系。

陆推之先前听钱愈说起宁毅跟秦嗣源有关,但关系到底为何也不清楚,他想着多半也不是什么很深的联系,否则秦相上京,他干嘛只是随着妻子南下经商,这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将心中对宁毅的定位提了一提。随后也哈哈几句打个圆场,又说起:“先前便听说立恒乃江宁第一才子,那水调歌头、青玉案等词我也听了,委实绝妙,想不到真是立恒所作……”

宁毅来到杭州便没有写诗写词,旁人对这份认知也不算清晰,最深刻的自然是他方才在下面一个打几十个,这时候陆推之发言,众人也就感兴趣起来,只听陆推之说道:“既然立恒来了杭州也有两月,没有佳作,可说不过去,不妨作上一首诗词,与我杭州才子也比较比较,如何啊?”

他这话说完,众人笑起来,都有些好奇,宁毅想了想,也是一笑。陆推之对在场的众人道:“今日聚会,也是诗会,作诗本是应该,方才大家打架,便有些不好了。依本官看,我杭州才子,当心胸广博,只是于方才之事,也不得不找回场子。诸位也不妨拿出浑身解数来,且让立恒见见我杭州学子的威风,在本官的私心当中,大家最好可以大大地奚落他一番嘛。”

众人都大笑起来。陆推之继续道:“不过,这诗题嘛,为免大家仍旧对方才之事耿耿于怀,以此事入题,咱们今日的比斗呢,最好还是不以此地为题了。来到我杭州两月,立恒对杭州一地,想必也已有些感触,大家也都是杭州之人,不妨写得大气些,以我杭州为题,大家觉得,如何啊?”

方才的事情,弄得情绪有些僵,陆推之此时的作为,终究还是有些讲究的。题目写得大些,相对容易写,容易调动气氛,一干杭州才子在杭州住久了,多半都会有料,而且有精品。破题容易是对双方而言,于宁毅来说,也算是卖了个人情,反正大家都有诗词,到时候一比、一讨论,都不差,也就能调动起气氛来了。

他这话说完,众人便也点了头,多多少少都看着大厅前方的宁毅。楼舒婉知道宁毅是才子,只是从未见他写诗写词,还是有好奇的,苏檀儿其实也未曾见过他参与这等正式文会的情况,扭头看他。只见他笑了笑,欣然点头道:“也好,且拿纸笔来吧。”

这恐怕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写诗写得最为干脆的一次了,众人交头接耳道:“必是他之前便做好了的。”“且看看如何。”这题目大,反正他们也有存货,俱都是精品,也有人笑道:“我也有我也有,且让我们比比。”随即便有人奉上纸笔来,一共奉上了四五份,也有许多人,此时观望着,等待待会的出手。

宣纸摊开,苏檀儿研墨,宁毅执起毛笔,对此有兴趣的众人一时间在前方聚成数团,也有人探过头来探过头去。楼舒婉见过了宁毅的暴力,从未见过诗才,这时候也靠了过去围观。不久之后,宁毅在圆桌上落下笔锋,写下字迹。

人群沉默,远处未有过去凑热闹的人们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事情的变化,某一刻,有人悄然念出一个名字,那名字在片刻后传开,传到其他的桌子上,传给其他写诗作词的人听,以知己知彼。那名字三个字:“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叫望海潮。”“那边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

“望海潮?那是什么?”

有人轻声问道。

第二二零章 灾变(八)

嗡嗡嗡嗡的声音,数百人的聚集,古怪的氛围。

这场立秋的诗会,在这开始的几个时辰里,发展委实有些一波三折。

从陆推之提议写诗开始,原本因那场群殴而来的冷清气氛其实已经在渐渐消除,能够在官场、名利场中混的,无论陆推之也好,可以主导大局的几位老人也好,在活络气氛的手腕上都相当的纯熟。当陆推之说出以杭州为题,接下来的局面,可以想见必然是众人频出佳作,互相评论赏析,和乐融融,原本……该是没什么意外可出的了。

结果,气氛却又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当然,倒与之前的隔阂与古怪,有些不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望海潮,大气啊,可是……”

“之前未曾见过……”

“这韵押的……”

议论的话语嗡嗡嗡的在人群中穿,四十二张圆桌,期间部分商户,部分书生,也有陪同夫家过来的女子,交头接耳的议论。而在此时主船的大厅前方,汇聚在一起的书生们也在皱眉议论着,有的原本是在写诗词的,此时竟也禁不住停了下来,他们议论的东西……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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