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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95节

一月里的一天,女真人打过来,人们漫无目的四散逃亡,浑身无力的何文看出了正确的方向,操着沙哑的嗓音朝四周大喊,但没有人听他的,一直到他喊出:“我是华夏军军人!我是黑旗军军人!跟我来!”

听清了的人们跟随着过来,随后一传十十传百,这一天他领着不少人逃到了附近的山中。到得天色将尽,人们又被饥饿笼罩,何文打起精神,一方面安排人初春的山间寻觅聊胜于无的食物,另一方面搜集出十几把武器,要往附近跟随女真人而来的投降汉军小队抢粮。

一路逃亡,即便是队伍中之前身强力壮者,此时也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更加上这一路上的溃逃,不敢上前已成了习惯,但并不存在其他的道路了,何文跟众人说着黑旗军的战绩,随后承诺:“只要信我就行了!”

他带着惴惴不安的十多人,找上了一支近百人的投降汉军队伍,要向其报告韩世忠大队的转移情报。

那一刻的何文衣衫褴褛、虚弱、干瘦、一只断手也显得愈发无力,领队之人不虞有它,在何文虚弱的嗓音里放下了戒心。

不久之后,何文掏出小刀,在这投降汉军的阵前,将那将领的脖子一刀抹开,鲜血在篝火的光芒里喷出来,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旗帜高高的扬起,周围山间的黑暗里,有火把陆续亮起,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百多人就此放下了刀枪。

这是他竖起旗帜的开端。若是寻究其纯粹的想法,何文其实并不愿意竖起这面黑旗,他并未承袭黑旗的衣钵,那不过是他绝望中的一声呼喊而已。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之后,这个名头,便再也改不掉了。

战火遍地延烧,只要有人愿意竖起一把伞,不久之后,便会有大量流民来投。义军之间相互摩擦,有的甚至会主动攻击那些物资尚算充裕的降金汉军,便是义军之中最凶悍的一拨了,何文拉起的便是这样的一支军队,他回忆着西南军队的训练内容、组织方法,对聚来的流民进行调配,能拿刀的必须拿刀,组成阵型后绝不后退,培养战友的相互信任,不时开会、忆苦思甜、控诉女真。即便是女人孩子,他也一定会给人安排下集体的工作。

仓促组织的队伍极其呆板,但对付附近的降金汉军,却已经够了。也正是这样的作风,令得人们更加相信何文真的是那支传说中的军队的成员,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聚拢过来的人数不断扩张。人们依旧饥饿,但随着春日万物生发,以及何文在这支乌合之众中以身作则的公平分配原则,饥饿中的人们,也不至于需要易子而食了。

新帝麾下的要员成舟海一度找上何文,与他陈述周君武离开的迫不得已以及武朝振兴的决心,又与何文交谈了许多有关西南的事情——何文并不领情,事实上,成舟海不明白,何文的心中也并不恨那位武朝的新皇帝,许多时候他也尽力了,江宁城外何其壮烈的姿态,最后将宗辅的围城大军打得灰头土脸。然而,尽力,是不够的啊。

另一方面,他其实也并不愿意过多的提及西南的事情,尤其是在另一名了解西南状况的人面前。他心中明白,自己并非是真正的、华夏军的军人。

到得三月里,这支打着黑色旗帜的流民大军便在整个江南都有了名气,甚至于不少山头的人都与他有了联络。闻人不二过来送了一次东西,示好之余也与何文聊起宁毅——他与成舟海一般,不明白何文的心结,最终的结果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三月初八、初九几日,西南的战果实质上已经在江南扩散开来,顶着黑旗之名的这支义军声明大振,随后是临安朝堂中吴启梅的文章传发到各地大族手上,有关于暴虐的说法、平等的说法,之后也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何文是在北上的途中接到临安那边传来的消息的,他一路星夜兼程,与同伴数人穿过太湖附近的道路,往镇江方向赶,到苏州附近拿到了这边流民传来的信息,同伴之中,一位名叫皇甫青的剑侠也曾饱读诗书,看了吴启梅的文章后,兴奋起来:“何先生,西南……真的是这样平等的地方么?”

“……他确曾说过人人平等的道理。”

看完吴启梅的文章,何文便明白了这条老狗的险恶用心。文章里对西南状况的讲述全凭臆测,不值一提,但说到这平等一词,何文微微犹豫,没有做出过多的议论。

他在和登身份被识破,是宁毅回到西南之后的事情了,有关于中原“饿鬼”的事情,在他当初的那个层次,也曾听过参谋部的一些议论的。宁毅给王狮童建议,但王狮童不听,最终以劫掠为生的饿鬼群体不断扩大,百万人被波及进去。

江南的状况,自己的状况,又与饿鬼何其类似呢?

女真人拔营去后,江南的物资将近见底,或者的人们只能刀剑相向,相互吞噬。流民、山匪、义军、降金汉军都在互相争夺,自己挥舞黑旗,麾下人员不断膨胀,膨胀之后攻击汉军,攻击之后继续膨胀。

——这最终是会自噬而亡的。

他不曾对吴启梅的文章做出太多评价,这一路上沉默思考,到得十一这天的下午,已经进入镇江南面百里左右的地方了。

金军的营地在长江两岸驻扎,包括他们驱赶而上的百万汉奴,过江的队伍,延绵成长长的一片。队伍的外围,亦有降金之后的汉军队伍驻扎巡弋,何文与同伴悄悄地靠近这个最危险的区域。

傍晚时分,他们在山间稍作休息,小小的队伍不敢生活,沉默地吃着不多的干粮。何文坐在草地上看着夕阳,他一身的衣衫破旧、身体依然虚弱,但沉默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旁人都不敢过去打扰他。

直到夕阳变得通红的那一刻,他将皇甫青等人招了过去。

“……宁先生在西南之时,确实许多次的说过,人人平等的理念,他说,这毋庸置疑,是人类社会最终的、最高的追求。就是说,这世道变啊变啊,最后,一定是要变到那个方向上去的。”

围坐的众人有人听不懂,有人听懂了一部分,此时大都神色肃穆。何文回忆着说道:“在西南之时,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篇东西,如今想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是这样的……由格物学的基本理念及对人类生存的世界与社会的观察,可知此项基本规则:于人类生存所在的社会,一切有意识的、可影响的变革,皆由组成此社会的每一名人类的行为而产生。在此项基本规则的主导下,为寻求人类社会可切实达到的、共同寻求的公平、正义,我们认为,人生来即具备以下合理合法之权利:一、生存的权利……”(回忆本不该这样清晰,但这一段不做修改和打乱了)。

何文坐在夕阳之中如此说着那些文字,众人或多或少地感到了迷惑,却见何文之后顿了顿你:

“你们知道,临安的吴启梅为何要写这样的一篇文章,皆因他那朝廷的根基,全在各个士绅大族的身上,这些士绅大族,平素最害怕的,就是这里说的平等……倘若真人人平等,凭什么他们锦衣玉食,大家忍饥挨饿?凭什么地主家里良田千顷,你却一辈子只能当佃农?吴启梅这老狗,他觉得,与这些士绅大族这样子说起华夏军来,这些大族就会害怕华夏军,要打倒华夏军。”

他一挥手,将吴启梅与其他一些人的文章扔了出去,纸片飞舞在夕阳之中,何文的话语变得铿锵、坚定起来:“……而他们怕的,我们就该去做!他们怕平等,我们就要平等!这次的事情成功之后,我们便站出来,将平等的想法,告诉所有人!”

“诸位,这天下已经亡了!”何文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那些大族,武朝在时他们靠武朝活着,活得比谁都好,他们正事不做、尸位素餐!这里要拿一点,那里要占一点,把武朝搞垮了,他们又靠卖武朝、卖我们,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这就是因为他们占的、拿的东西比我们多,小民的命不值钱,太平时节如牛马,打起仗了如蝼蚁!不能再这样下去,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让这些人高人一等!”

何文挥起了拳头,他的脑子原本就好用,在西南数年,其实接触到的华夏军内部的作风、信息都非常之多,甚至于众多的“主义”,不管成不成熟,华夏军内部都是鼓励讨论和辩论的,此时他一面回忆,一面诉说,终于做下了决定。

“……这世上的士绅大族,能有多少?如今家破人亡者才是多数!大家被士绅大族剥削,被女真人当猪羊一样的驱赶,因为这全天下最多的人都是乌合之众。但从今往后,不是这样了,我们要把道理说给他们听,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不配当人,我们要让他们觉醒起来、团结起来!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叫做——”

他顿了顿,最后平静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地面:“——公!平!党!”

众人的神色都显得激动,有人要站起来呼喊,被身边人制止了。何文看着这些人,在夕阳之中,他看到的是几年前在西南时的自己和宁毅,他想起宁毅所说的那些东西,想起他说的“先读书、再考试”。又想起宁毅说过的平等的前提。又想起他几度说起“打土豪分田地”时的复杂神色。其实许许多多的办法,早就摆在那里了。

世事总被风雨催。

我们没有那样的余裕了,不是吗?

既然他们如此害怕。

既然前头已经没有了路走。

那就打土豪、分田地吧。

第九二三章 无归(下)

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长江江北的杜溪镇上亮起了火光。

原本古色古香中的青石大宅里如今立起了旌旗,女真的将领、铁浮屠的精锐进出小镇内外。在镇子的外围,连绵的军营一直蔓延到北面的山间与南面的大江江畔。

往北凯旋的女真东路军领导层,此时便驻扎在江北的这一块,在每日的庆祝与喧闹中,等待着此次南征所掳的百万汉奴的完全过江。一直到得最近几日,热闹的气氛才稍有些冷却下来。

有关于西南传来的情报,以宗辅、宗弼为首的高层将领们正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复盘与推演,并且随着消息的完善进行着认知的调整。远隔三千余里,这些讯息一度令凯旋的东路军将领们感到无法理解。

纵然一直以来,东西两路军队、东西两面的“朝廷”都处于直接或间接的对抗当中,但突然听到宗翰等人在西南遭受的巨大挫折,东路军的将领们也不免产生兔死狐悲之感。比这种感觉更为强烈的,是西南方面出现了他们无法把握、无法理解之物的迷惑与不安。

即便处于对立状态,偶尔产生大大小小的摩擦,偶尔要冷嘲热讽一番,但对于宗翰、希尹这些人的实力,东路军的将领们自认是有个概念的。便是在性情傲慢,见了希尹却总是外强中干的兀术这里,他也一直都是认可宗翰、希尹等人的厉害的,顶多是自己觉得并不逊色而已。

完颜斜保三万人败于宁毅七千人之手,全军遭俘,斜保被斩杀于宗翰的面前。对于宁毅所使的妖法,三千里外的胜利者们是难以想象的,纵然情报之上会对华夏军的新火器加以陈述,但在宗辅、宗弼等人的眼前,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无敌的火器存在。

当然,新火器可能是有的,在此同时,完颜斜保应对不当,心魔宁毅的狡计百出,最终导致了三万人全军覆没的丢人惨败,这中间也必须归咎于宗翰、希尹的调配不当——这样的分析,才是最合理的想法。

有宗翰、希尹的坐镇,女真的西路军固然是曾经纵横天下的班底。但在东面,除了宗辅、宗弼是以王子身份掌军,资历比不得宗翰、希尹这样的宿将,在他们麾下的,却大都是当初跟随女真军神完颜宗望征战的老将了。往日里对宗翰、希尹的肯定与尊重是一回事,但若是对方战败,这边的众人代入进去,却并不认为自己面对同样的战局就一定会失败。

“……望远桥的全军覆没,更多的在于宝山大王的鲁莽冒进!”

数日的时间里,对数千里外战况的分析不少,许多人的眼光,也都精准而毒辣。

“……客军作战,面对狡黠阴险名满天下的心魔,完颜斜保选择的是全军突进。三万人马放弃地利而过河,明知宁毅慢吞吞地调兵是为了引其上钩,他却自恃兵力雄厚,径直迎上。傲慢地选用了宁毅精心挑选的战场,以为人多就能胜,他当宁毅是傻子么……”

“……要说应对火器,先前便有着许多的经验,或是选取阴雨天进军,或是利用轻骑绕行破阵。我不曾看见宝山大王有此安排,此败咎由自取……”

“……三万人于宁毅面前战败,确实是动摇军心的大事,但这样便不能打了吗?看看这请报上写的是什么!吹嘘!我只说一点——若宁毅手上的火器真有毁天灭地之能,剑阁之后山道蜿蜒,他守着山口杀人就是了嘛,若真有这等火器在我手中,我金国算什么,明年就打到云中府去——”

“我看哪……今年下半年就足以平云中了……”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有了此等毁天灭地之武器,却还如此劳师远征,路上得多看看风景才行……还是明年,说不定人还没到,咱们就投降了嘛……”

一众将领对于西南传来的情报或是调侃或是愤怒,但真正在这消息背后逐渐酝酿的一些东西,则掩藏在公开的舆论之下了。

暗涌正在看似寻常的水面下酝酿。

透过水榭的窗口,完颜宗弼正远远地注视着逐渐变得昏暗的长江江面,巨大的船只还在不远处的江面上穿行。穿得极少的、被逼着唱歌跳舞的武朝女子被遣下去了,兄长宗辅在餐桌前沉默。

“……这两日传来的消息,我始终……有些难以置信,宝山被杀于阵前,宗翰元帅……竟开始掉头逃亡,四弟,这不是他的性情啊,你何时曾见过这样的粘罕?他可是……与大兄一般的英雄啊。”

宗弼看着外头:“……他老了。”

“……之前见他,并未觉察出这些。我原以为西南之战,他已有不死不休的决心……”

“他老了。”宗弼重复道,“老了,故求其稳妥。若只是小小挫折,我看他会奋勇向前,但他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宁毅打败了宝山,当面杀了他。死了儿子以后,宗翰反而觉得……我女真已遇上了真正的大敌,他以为自己壮士断腕,想要保全力量北归了……皇兄,这就是老了。”

“也是。”宗辅想了想,点头道,“父皇起事时,不论面对多厉害的敌人,也只是冲上去便了,还有大兄……早些年的他们,哪里遇得上什么必胜之局,粘罕征战一生,到得老来会这样想也有可能……唉,我原以为谷神会劝住他啊,这次怎的……”

“谷神又如何!”宗弼回过头,目光愤懑,“我给了他三万骑兵,他不给我带回去看我怎么对付他!”

宗辅心中,宗翰、希尹仍有余威,此时对于“对付”二字倒也没有接茬。宗弼兀自想了片刻,道:“皇兄,这几年朝堂之上文臣渐多,有些声响,不知你有没有听过。”

“文臣不是多与谷神、时老大人交好……”

“希尹心慕汉学,汉学可未见得就待见他啊。”宗弼冷笑,“我大金于马上得天下,未必能在马上治天下,欲治天下,需修文治之功。往日里说希尹汉学精深,那不过因为一众兄弟叔伯中就他多读了一些书,可自我大金得天下之后,四方臣子来降,希尹……哼,他不过是懂汉学的人中,最能打的那个罢了!”

“……”宗辅听着,点了点头。

“说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说的是什么?咱们大金,老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过时了,粘罕、希尹,包括你我兄弟……这些年征战厮杀,要说兵力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好,可就是对付区区一个武朝,拖得竟比辽国还久,为何?”他顿了顿,“宗翰、希尹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过时了……”

宗弼皱着眉头。

“往日里,我麾下幕僚,就曾与我说过此事,我等何须在乎什么西朝廷,老朽之物,迟早如积雪消融。哪怕是这次南下,先前宗翰、希尹做出那凶悍的姿态,你我兄弟便该觉察出来,他们口中说要一战定天下,其实何尝不是有所觉察:这天下太大,单凭用力,一路厮杀,慢慢的要走不通了,宗翰、希尹,这是害怕啊。”

宗辅也皱起眉头:“可征战厮杀,要的还是勇力啊。”

“是要勇力,可与之前又大不相同。”宗弼道,“你我年幼之时,尚在大山之中玩雪,我们身边的,皆是家中无长物,冬日里要忍饥挨饿的女真汉子。那时候一招手,出去厮杀就厮杀了,因此我女真才打出满万不可敌之名誉来。可打了这几十年,辽国打下来了,大伙儿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牵挂,再到征战时,振臂一挥,搏命的自然也就少了。”

宗弼冷笑:“宗翰、希尹等人将此当成我女真一族的灭顶大祸,觉得失了这勇力,我大金江山便危在旦夕了。可这些事情,皆是人之常情啊,走到这一步,便是这一步的样子,岂能违背!他们以为,没了那身无长物带来的不要命,便什么都没了,我却不这样看,辽国数百年,武朝数百年,如何过来的?”

“马上可得天下,马上不可治天下,这便是其中的道理!咱们金国人是没有二十年前那般光棍不要命了,可战场上的勇力,莫非真的只有光棍才能出来。战场上有军法、有激励、有训练,国家大了,还有那个什么……教化之功嘛,愿意为我大金冲阵的勇士,看的是我们如何找到办法,练出来嘛。”

“宗翰、希尹只知向前,他们老了,遇上了大敌,心中便受不得了,以为遇上了金国的心腹之患。可这几日外头说得对啊,倘若宝山不是那般有勇无谋,非得把天时地利都让给宁毅,宁毅哪能打得如此顺利!他便是稍微换个地方,不要背靠一座孤桥,三万人也能够逃得掉啊!”

“……皇兄,我是此时才想通这些道理,往日里我想起来,自己也不愿去承认。”宗弼道,“可这些年的战果,皇兄你看看,娄室折于黑旗,辞不失折于黑旗,银术可折于黑旗,宗翰于西南惨败,儿子都被杀了……这些大将,往日里在宗翰麾下,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是,越是厉害的,越是相信自己之前的战法没有错啊。”

“靠着一腔勇力奋勇往前,刚猛到了极点,固然打败了辽人,也打败了武朝,但对上宁毅这种刚柔并济的对手,最终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败仗。其实我觉得啊,说到底,世道在变了,他们不肯变,慢慢的,也就把路走尽了。二十年前,他们挥挥手说,冲上去啊,大家伙儿上去拼命了,二十年后,他们还是挥挥手说冲上去啊,拼命的人少了,那也没有办法。”

他往日里性情傲慢,此时说完这些,背负双手,语气倒是显得平静。房间里略显寂寥,兄弟两都沉默了下来,过得一阵,宗辅才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也听别人私下里说起了,似乎是有些道理……不过,四弟啊,毕竟相隔三千余里,内中情由为何,也不好如此确定啊。”

“我也只是心中推测。”宗弼笑了笑,“或许还有其它情由在,那也说不定。唉,相隔太远,西南受挫,反正也是鞭长莫及,诸多事宜,只能回去再说了。无论如何,你我这路,总算幸不辱命,到时候,却要看看宗翰希尹二人,如何向我等、向陛下交代此事。”

他说到这里,宗辅也不免笑了笑,随后又呵呵摇头:“吃饭。”

实际上,说起宗翰那边的事情,宗辅宗弼表面上虽有焦急,高层将领们也都在议论和推演战况,有关于凯旋的庆祝都为之停了下来,但在私下里人们庆祝的心情并未停歇,只是将女子们唤到房间里淫乱取乐,并不在公众场合聚集庆祝罢了。

兄弟俩交换了想法,坐下饮酒取乐,此时已是三月十四的夜晚,夜色吞没了天光,远处长江上灯火点点蔓延,每一艘船只都运载着他们胜利凯旋的果实而来。只是到得深夜时分,一艘传讯的小船朝杜溪这边飞快地驶来,有人叫醒了睡梦中的宗弼。

长江南面,出了乱子。

一支打着黑旗名号的义军,潜入了镇江外围的汉军营地,宰杀了一名叫做牛屠嵩的汉将后引发了混乱,附近俘虏有将近两万人的匠人营地被打开了大门,汉奴趁着夜色四散逃亡。

“黑旗?”听到这个名头后,宗弼还是微微地愣了愣。

女真人肆虐江南之后,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纷涌的义军打着抗金旗号的很多,但真正敢于对金人动手、而且因为有章法组织还能成功的,几乎已经没有了。一月里有人打着黑旗名号在江南聚拢流民,宗弼固然心中有数,但今日对方竟然跑来救人,还闹出了乱子……

……这黑旗莫非是真的?

片刻之后,他为自己这片刻的迟疑而恼羞成怒:“传令升帐!既然还有人不要命,我成全他们——”

为止凌晨,剿灭这支匪军与逃亡之人的命令已经传到了长江以南,尚未过江的金国军队在镇江南面的大地上,再度动了起来。

三月中下旬,何文所带领的华夏义军杀入女真营地,救下了近八千被俘汉民的消息在江南传开。女真人因此展开了新一轮的屠杀。而公平党的名号伴随着肆虐的兵锋与鲜血,在不久之后,进入人们的视野当中。

同一时刻,一场真正的血与火的惨烈盛宴,正在西南的山间绽放。就在我们的视野投向天下四方的同时,激烈的厮杀与对冲,在这片延绵百里的山道间,一刻都不曾停歇过。

为了争夺大金崛起的国运,抹除金国最后的隐患,过去的数月时间里,完颜宗翰所率领的大军在这片山间悍然杀入,到得这一刻,他们是为了同样的东西,要沿着这狭窄曲折的山道往回杀出了。进入之时凶猛而激昂,待到回撤之时,他们仍旧如同野兽,增加的却是更多的鲜血,以及在某些方面甚至会令人动容的悲壮了。

无论在数千里外的人们置以何等轻浮的评价,这一刻发生在西南山间的,确实称得上是这个时代最强者们的抗争。

“……喵喵喵。”

接到从临安传来的消遣文章的这一刻,“帝江”的火光划过了夜空,身边的红提扭过头来,望着举起信纸、发出了奇怪声音的宁毅。

“嘎?”她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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