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439节
“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不愧是名满天下之人。”朱铭也没想着所有官员都投靠自己。
汝州太守叫葛胜仲,考中过宏词科,秦桧就是考这个翻身的。
宏词科属于恩科不常设,每次最多录取五人,最少仅录取一人而已,能中这个的都是顶级文人。
而葛胜仲,号称九岁能文,十五岁通经史,十六岁中举人。
因为有着超高的文学艺术造诣,而且精通道家典籍,早年葛胜仲极受宋徽宗赏识。后来强烈批评反对花石纲,于是就被皇帝贬来贬去。一个少年得志的隽才,四十多岁了还在做知州。
如今,葛胜仲治理的汝州,紧挨着朱铭的地盘,百姓还要遭受西城所盘剥。
他已经彻底躺平,当做啥都看不到。
募兵防御朱贼,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敢耗费钱粮练兵,防不防得住朱贼且不说,他辖地内的百姓肯定更先造反。
投靠朱贼,葛胜仲也不愿意。
甚至,葛胜仲都不想得罪朱贼,石元公派去联络的细作他都不抓。
朱铭笑道:“我亲自给他写封信。”
……
汝州,州城。
葛胜仲又喝得半醉,倒骑着毛驴慢悠悠回州衙。
葛立方实在看不惯,扶着父亲下驴,责备道:“大人如此不爱惜身体万一喝醉了摔下来怎办?”
“摔死了便好,”葛胜仲笑道,“这浑浊俗世,我是一眼也不愿多看。”
葛立方说:“那就趁早辞官,回家隐居修道去。”
葛胜仲摇头:“我虽在汝州尸位素餐,却好过别人来做太守,至少能给汝州百姓留一条活路。只盼着朱贼早点杀来,殉节也好,逃命也罢,早点结束这乱局吧。我只会填词修道,还喜欢喝酒享乐,是治理不好国家的。朱贼有本事,那就让他来。”
“既然这般想法,父亲为何不从贼?”葛立方问。
葛胜仲说:“食君之禄,不能从贼。”
葛立方道:“朱贼在檄文里,言天下官员非食君禄,乃食民脂民膏也。”
“这话说得不算错,吾等皆食民脂民膏,”葛胜仲说道,“但人生在世,总得有一些坚持,我做不出来从贼的事情。”
这父子俩,在史书里名气不大,却留下许多词作流传后世。
其实,葛胜仲是懂得治民的,而且还是个教育家。他在兖州做州学校长时,亲自编写教科书,不但让学生学习儒家经典,还要求学习律令、靖民、藩镇、富强、食货等相关知识,军事、民政、商业、律法种类繁多。
葛胜仲甚至懂得一些简单的经济学。
然而他的学问和想法,根本没法施行,总被处处掣肘。即便是受宋徽宗赏识的时候,也只整天让他填词,跟他讨论如何修道,君臣之间根本不聊如何治国。
“相公,有人求见,送了封信进来。”老仆紧张兮兮道。
葛胜仲看仆人的表情,就知道又有细作来接触。
那朱贼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你退下吧。”葛胜仲接过书信说。
父子俩结伴去书房,葛胜仲拆开信件,只读了一个抬头,就连忙去看落款,然后惊骇道:“是朱贼的亲笔信,快点燃烛火,这个必须烧掉!”
葛立方却说:“父亲别烧,孩儿想收藏朱贼的墨宝。朱贼虽然诗词不多,却都是传世之作,墨宝更是难得一见。”
“你在想些什么?”葛胜仲哭笑不得。
葛立方跟父亲一样,也曾被誉为神童,十四五岁便粗通经史,而且特别喜欢朱铭的诗词和学问。
葛立方说:“就算要烧,也可看看写的什么。”
葛胜仲仔细阅读,内容很简单,并没有劝他归顺。
开头都是些敬仰的话,先肯定葛胜仲的学术造诣,又赞誉他坚决反对花石纲,再认同他对待百姓仁慈。继而,朱铭以类似学生的口吻,向葛胜仲请教治民之术。
“惭愧啊,”葛胜仲感慨道,“数万流民涌入朱贼的地盘,他都能从容安置,哪里用得着向我请教如何治民?”
葛立方接过书信阅读,赞叹说:“此真贤君风度也,朱先生德才兼备,以刚强治政著称,还占据着偌大土地,依旧能够礼贤下士,虚心问政于敌国官员。当今天子,若能及朱先生半分,国家也不至于搞成这般模样。”
葛胜仲说:“他是想收我的心!”
“如此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一颗心给他又如何?”葛立方说,“父亲在天子近前做官时,天子可曾问政于父亲?”
葛胜仲摇头:“天子只谈诗词书法,只问我如何修道。”
葛立方说:“父亲满肚子学问,就忍心付之东流?朱先生的道用之学,其实跟父亲的想法差不多。父亲关注民生,早年著《富强》、《食货》、《靖民》三篇,不正是朱先生那道用学的说法吗?道用之学,必为新朝显学。父亲推崇的道理,今后能够通行于天下!”
葛胜仲有些动心了,又重新阅读这封信。
朱铭在信中的赞誉和推崇,甚至是请教,句句话都让他感到受尊重,产生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这跟面对昏君时不一样,虽然他精通文学和道术,但昏君总向他请教这些,完全不谈怎么治国,只会让葛胜仲感到无比厌恶。
葛胜仲经常自比贾谊,可怜夜半虚前席!
“容我再想想。”葛胜仲也不提烧毁书信了,更不再张口闭口朱贼。
第440章 0435【想做事很难的】
2023-09-02
朱铭巡视完南阳各州县,在南归途中收到葛胜仲的回信。
读罢信件,朱铭问道:“你猜他怎样回复?”
石元公拍马屁道:“既是大元帅亲笔书信、以礼相待,葛太守自然应当感激涕零、纳头便拜!”
“哈哈哈哈!”
朱铭大笑不止,不禁说道:“老石啊,你却一点不老实。本事没长进多少,溜须拍马却愈发精通,今后可是要做那谄媚幸臣?”
“实话实说而已,不算谄媚君上。”石元公打死不承认。
朱铭收起笑容:“我写信请教他治民之术,他还真就回信教我如何治民。可惜啊,多数言语皆老生常谈,实在没有什么新意,远不如他的词作吸引人。”
比如富国强民,葛胜仲的思想是各安其份,豪强不夺百姓之利,官府不夺豪强之利,中央不夺地方之利。
他说现在的大宋,百姓的利益被豪强侵占,豪强的利益被官府侵占,地方的利益被中央侵占。天下之利,都集于宋徽宗一人,如此层层压榨,导致从中央到地方、从豪强到小民,全都穷困潦倒难以安稳。
他认为,应该恢复元丰宪法,保证各个阶层和地方官府的合法利益。如此,天下便可大治。
在商业方面葛胜仲认为应当加强市场管理,但又要注意保护商人的利益。现在的大宋,看似严管商业,其实根本不管,只知道向商人征税。
石元公接过仔细看完,说道:“皆言之有理,大元帅为何还不满意?”
朱铭说道:“或许是初次笔谈,他那些话太过笼统,随便换个人来也能说出几分道理。我想要的,是他做官二十余年,凭治民经验而产生的具体做法。”
石元公笑道:“他如此回答,是在自比宰辅,为国制定大致方略。而元帅的要求却是把他视作一方民政官。元帅回信之时,万万不可说得太露骨,否则他会觉得自己被小觑了。”
“也对,不能要求太高,也不能要求太低。”朱铭点头说。
葛胜仲的最大政绩,是续修《太常因革礼》,此书的上一任主笔是欧阳修。
这位先生学问广博,也关注民生,还通晓历史,又熟知近百年的政策和变革。让他为国制定大致方略,葛胜仲能滔滔不绝说上一天,但具体施政他其实并不太擅长。
因为葛胜仲的仕途起点太高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清贵官职,要么执掌国子监和太学,要么在礼部任职为朝廷编书。
具体的政务官,他只做过两年司理参军,也即担任地方法官。还贬去做了几年休宁知县,剩下便是现在的汝州知州。
朱铭在邓州逗留时,给葛胜仲回信一封,送至汝州已是隆冬时节。
……
“朱先生怎么说?”葛立方问。
葛胜仲微笑道:“你自己看吧。”
葛立方展信读罢,欣喜道:“朱先生采纳父亲之言,果然是虚怀纳谏。父亲可继续回信,多写一些自己的治国主张。”
“恐怕没有机会了。”葛胜仲拿出另一封信。
这信是大文豪陈与义,从东京寄来的,说太监李彦发怒了,公然叫嚣着要将葛胜仲除名编管。
陈与义如今还名声不显,他真正扬名,还得经历靖康之耻。国家不幸诗人幸,在无尽的痛苦洗礼下,陈与义留下大量传世名作,可称南宋初年的第一词人和诗人。
正是因为葛胜仲举荐,陈与义才进京担任太学正,如今已然升为符宝郎,掌管外朝的各种印玺和信符。
葛立方说道:“索性南下,径直去投朱先生!”
“再等等看吧。”葛胜仲还对皇帝抱着一丝希望。
很快,希望破灭。
几年前,因为反对花石纲,葛胜仲被贬为汝州知州。
而现在,因为反对西城所,葛胜仲被贬为湖州团练副使。
甚至陈与义都受到牵连,从掌管朝廷印玺的符宝郎,直接贬去陈留做酒税监。
看着京城送来的贬谪文书,葛胜仲摇头苦笑:“如今这朝廷,想做点事真的好难啊。我甚至都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反对西城所括田残民,便连知州也当不下去了。”
“父亲还在犹豫什么?”葛立方焦急道。
葛胜仲说道:“先给朝廷写谢事表,辞去湖州团练职务,就称我要回家乡隐居。不能让那昏君知道,我父子已投了汉中,免得连累丹阳那边的族人。”
天空飘着小雪,葛胜仲带着妻儿、妾室和仆人,封了官印默默离开汝州城。
不知消息如何传出,这个整天喝酒作诗,屁事儿不管的糊涂太守,竟有近千百姓自动前来送行。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隔壁的颍昌府,已经被西城所祸害得民不聊生。
而汝州因为有葛胜仲阻挠,西城所括田速度非常缓慢,只有一部分乡村遭到盘剥。葛胜仲若是走了,汝州明年肯定苦不堪言。
“太守,求伱留下来吧!”
一位城郊的大地主,家财万贯那种,竟然亲自跪在雪水当中。
大地主肯定不会被西城所搞破产,可一旦被西城所盯上,所有跟田产相关的赋税就要全部翻倍!
一个又一个百姓跪下,而且大部分是地主,还有许多商人也在,因为他们消息最灵通,真正的小民反而不知道葛胜仲要走。
葛胜仲亲自扶起几人,叹息道:“着实惭愧得很,我来汝州主政数载,每日尸位素餐不理庶务,汝等竟还这般盛情挽留。朝廷已另有任命,此事难以回转,只求下一任知州能……罢了,各自且散去。”
汝水还未结冰,葛胜仲登船远去,留下一地哭嚎的百姓。
大地主还只是感慨哀伤,小地主真就痛哭流涕,他们极有可能被逼得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