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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息怒 第366节

  腊月初一。

  时值隆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

  当日申时,怀远县卢家岗卢远举家中宾朋满座、‘群贤’毕至。

  在坐的俱是本县有头有脸的地主大绅,上首并排坐了两人,一人是知县曹凤来、一人是此地东道卢远举卢员外。

  下首,一名叫做杜益戎锦袍中年男子环视四周,侃侃而谈道:“数日前卢员外庄上百姓与路安县公人冲突,为的是全县、乃至全府士绅,杜某不才,愿与卢员外共进退!”

  当即有名叫韩骏的士绅附和道:“是极!耕田纳佃天经地义,早四冬六纳租是为定例!他蔡州人在咱隔壁路安县只收佃户一二成田租,时日久了,谁还肯为咱们怀远士绅种田?”

  韩骏一下说出了众人聚在此处的关键问题,但上首的卢远举却微微露出一丝不悦,道:“卢某并非是计较那三两成的田租。只是蔡州人如此做事,是要断咱们天下读书人的后路!此事,卢某为的是公、为的是理,而非为私、为利!”

  杜益戎瞪了戳穿大家心思的韩骏一眼,连忙替卢远举圆话道:“卢公所言极是!此事损的是天下士绅,在坐诸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需力往一处使”

  听了杜益戎的话,卢远举面色稍霁,捋须看向了身旁的知县曹凤来,“曹知县,此事也少不了大人与路安县周旋啊。”

  明明是一县父母,曹凤来却比卢远举还客气,连忙拱手回道:“好教卢公知晓,路安县前来交涉时,我已向那徐县尉说明,上月二十一日卢公家人将界碑西移五里所涵良田,本就属咱怀远县之所以如此,全因数月前作乱贼人私自移了界碑,如今,不过是将界碑放回了应有之处”

  “噗嗤~”

  下方不知是谁偷偷笑出了声。

  淮北之乱中,寿州府、路安县府衙中记录了田地、人口的籍册早已焚毁、遗失,路安县便是不服,也拿不出官方凭证来和怀远县扯皮。

  其实,坐拥千顷良田的卢远举,还真未必能看的上侵占的这点路安县田地。

  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破坏蔡州的东迁农户计划。

  路安、怀远两县鸡犬相闻,前者经过大乱后,人口十不存一,正在大力招募农人。

  若放任坐视不管,往后怀远这边的佃户怕是都会跑去临县。

  所以,路安县东迁户垦出多少良田,他就占多少,让农户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这般农户还不肯回蔡州,接下来他还有别的手段,总之要让这些人不得安生。

  闹了这一回之后,卢远举等人便是在等,等路安知县唐敬安亲自过来和他们谈,卢远举只有一个条件.逼唐敬安提高田租,和怀远县一样。

  倒是怀远知县曹凤来身为官员,对淮北局势了解的更为详细一些,稍稍提了个醒,“卢员外,据闻路安知县唐敬安出自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门下,如今蔡、颍、寿尽在他掌控之中,还是不要闹的太过为好”

  卢远举眉头一皱,尚未开口,下方那杜益戎却抢先道:“他一个蔡州都统制,还能管到咱宿州来?难不成他还敢提兵来犯?”

  这话有些道理,蔡州距离怀远县七百余里。

  若陈初仅仅因为几名路安县公人被打,便发兵前来,未免太过跋扈、也不符合情理。

  再者,在坐之人都是家中至少有数千亩良田的大户,和府县两级官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初若名不正言不顺,宿州上下自然也要和他斗一斗。

  除此外,士绅最大的底气来源是县内各家组织起的两千余民壮!

  自五月贼人在寿州作乱后,唯恐被殃及池鱼的怀远县各家都组织起了大量护庄庄丁。

  还好,贼人起势后往西去了,怀远县并未受到什么波及。

  如今这些民壮白吃白喝了他们几个月,若蔡州人敢来,不正好派上用场了么!

  杜益戎的话便是卢远举的意思,后者微微沉吟后,做出了总结,“那陈都统终归是大齐的官,既然是官,便要守官的规矩!卢某是不信他会这般莽撞,但.”杜益戎环视满堂乡贤,声音低沉下来,“但他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胡来,咱们也不能任他拿捏!”

  一句话,堂内登时热闹起来,“卢公所言极是!”

  “对!咱们世代生于怀远,外乡人胆敢来犯,便让他们见识见识咱的厉害!”

  “唯卢公马首是瞻!”

  群情激奋中,只有曹凤来脸上隐现纠结神色,卢远举见此,拍了拍手,当即有两名侍女端了托盘从后堂转出。

  却见,那托盘上竟是一锭锭黄澄澄的金锭,晃的人直眼晕。

  “曹知县就任以来,勤于政事、宵衣旰食.卢某与诸位乡贤商议后,特意凑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卢远举淡淡道。

  曹凤来眼睛都看直了,强迫自己挪开视线,连道:“谢诸公厚爱,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就任一年多以来,曹凤来想办点甚事,还要看这帮士绅的脸色,何时有过被赠金的待遇。

  “曹大人莫推让了,这都是大伙的一片心意,官民连心,也是一桩美谈嘛。”

  卢远举又劝,曹凤来自然知晓这晃眼金子所为何来,赶忙定了定心神,表明了态度,“既如此,本官愧领了!诸公且放心,本官与诸公勠力同心!管他是都统制还是路安侯,本官只与诸位共进退!”

  “哈哈哈,好!”

  卢远举爽朗一笑,随即吩咐道:“上酒菜,开席.”

  酉时末。

  天色黑透,卢家岗庄外一间临时搭起的窝棚内,喝酒划拳之声不绝于耳。

  大马金刀坐于正中位置的黑袍汉子名叫卢小七,从爷爷辈开始便为卢家做仆。

  三代家生子,卢小七这一代被主家赐主人姓,更从小被主家培养练武。

  如今,在整个卢家岗,除了主人一家几十口,卢小七已是响当当一号人物。

  吃酒闲聊间,耳畔尽是庄丁的吹捧。

  “不怪七哥能得东家倚重!前几日,临县那年轻县尉,七哥还不是说打就打!县尉啊,那是多大的官!要我说,咱怀远县早晚有七哥一个名号!”

  在坐的张三啃完一支猪蹄,胡乱在身上擦了擦油乎乎的脏手,端起酒碗敬了卢小七一回。

  卢小七瞥了满脸堆笑的张三一眼,浅浅抿了一口,道:“你们跟着老子好好干,往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享不尽的福!便如张三你这懒种,若不是主人赐你,你能吃得着这肉?能喝得着这好酒?”

  “吃不着,吃不着嘿嘿,全赖东家心善.”

  张三笑的见眉不见眼.他的确觉着七哥说的在理,唯一不太认同的便是被骂做‘懒种’。

  他不觉着自己懒,他爹更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只是十多年前,张三的娘生了一场病,家里没钱抓药,只能借了卢老爷的印子钱。

  后来,娘的命没保住,家里的三亩水田也抵给了卢老爷,却依旧没能偿清,只能再为卢家做佃继续还账。

  十几年了,即便张三一年到头从不敢歇息,但年年付息的情况下,欠卢老爷的尾款却从三两银子翻到了三十两。

  这辈子怕也还不清了。

  但张三也不觉的有甚问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利息哪里贵了?这么多年,不都是五分利么,自己还不清一定是因为不够努力

  要怨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这几个月,淮北动荡,张三被招进了庄丁队,因为能每月能吃上一回下水打打牙祭,张三对卢老爷愈加感恩戴德。

  “给,赏你了”

  一旁,卢小七把啃完的猪蹄丢给了张三。

  猪蹄每人一只,相比于把猪蹄啃得一丝不剩的张三等人,卢小七能经常见着荤腥,骨头缝隙间还留着一些不好下嘴的筋头。

  张三忙不迭接了,喜笑颜开,边费力啃咬边道:“七哥,那蔡州人果真像你说的那般么?”

  “那是自然!”卢小七伸手在张三的破烂短袄上擦了擦手,随意折了支树枝,边剔牙边道:“那蔡州人到处抢人田地,分人家产!遇到男的便杀了烹食,遇见女子便抓入营中淫乐!那寿州知府家的千金,便是被蔡州兵捉去淫辱致死”

  “竟比贼人还凶!”张三咋舌。

  但另一名从寿州逃难至此的庄丁李叫春却疑惑道:“七哥,我怎听说,寿州知府一家是被贼人所害,他女儿好像是被蔡州兵救下的,十月贼首问斩后,知府千金投河而死”

  “你懂个蛋!”

  卢小七瞪了李叫春一眼,道:“这是蔡州兵把自己做过的脏事泼污给了贼人!反正贼人已死绝了,也没法子开口自辩!”

  “哦”李叫春缩了缩脖子,怯懦应了一声,不敢再吭声。

  对七哥的话深信不疑的张三却感叹道:“蔡州兵如此凶残,可不能使他们进咱怀远县啊!”

  “正是如此!”卢小七越看张三越顺眼,鼓励一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仅仅因为这一个动作,张三登时激动的涨红了脸。

  “并且,那蔡州兵姓陈的头头,是色中饿鬼!”

  卢小七从牙缝中剔出一块肉筋,砸吧砸吧嘴又品了品才咽进肚里,接着阴森森道:“他每到一地,便挨家挨户搜罗十四以下的处子淫乐!谁若不从,便杀人爹娘。咱们怀远县幸而有老爷这般仁义士绅,才能保咱一地安宁,不然,大家伙早成了待宰羔羊.”

  那张三刚好有名尚未及笄的女儿,闻言不由大怒,喝骂道:“都是这等狗官作恶,才使咱们百姓穷苦!那姓陈的若敢来咱怀远,老子定然跟着东家与他拼命!”

  一旁,李叫春又忍不住了,因为他听说的消息和卢小七所讲,不能说是略有差异吧,至少也算天差地别。

  “七哥.我怎听回到家乡的乡亲讲,只要重新落户路安县,每家分田五十亩啊,并且田租只有两成,若是家中有人参军,更是低至一成.并且还有劳改犯帮忙做重活,没听说过蔡州人为祸百姓啊。”

  李叫春小心讲出了自己听来的消息,却不知怎地就惹恼了卢小七,后者突然扬起了巴掌,结结实实抽在李叫春脸上,喝骂道:

  “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当他们是菩萨么?还只收两成租,还他娘有人给你干重活!你满天下扫听扫听哪有这般好事!蠢货,吃着我家主人的、喝着我家主人的,还帮外人说话!吃里扒外的东西,滚!”

  “.”

  李叫春被扇懵了,捂着脸不知所措.他并没觉着自己帮外人说话,只是将听来的消息讲一讲,七哥怎发恁大火啊。

  旁边的张三也斜眼看了过来,讥讽道:“李叫春,若你信天下有这般好事,还赖咱俺庄子上作甚?怎不回那寿州哩?又没人拦你.”

  在一群人的咒骂声中,李叫春被赶出了窝棚。

  寒冬腊月,外间天寒地冻,被扇了一巴掌的脸上却火辣辣的疼。

  李叫春垂头丧气的蹲在窝棚外,又沮丧又迷茫。

  身为逃难至此的外乡人,被人排挤在所难免,若有法子谁不想回家啊.

  但,当初贼人在寿州作恶太凶,李叫春心有余悸。

  再者,已经返乡的乡亲传来的消息也太回去就能分到地,还只收两成田租.

  如此好事,胆小谨慎惯了的李叫春总觉着太不真实了,唯恐其中有诈。

  现下好了,又无端得罪了七哥,能混口饭吃的庄丁活计不知还保不保得住啊。

  李叫春无声一叹,茫然看向了寂寥四野。

  恍惚间,却隐隐听到一阵响动。

  “大半夜了,谁家敲鼓啊?”

  李叫春迷茫的站了起来,片刻后,那‘鼓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清晰。

  苍茫夜色中,似乎潜伏了一头巨兽,正在迅速接近。

  李叫春没来由一阵紧张,正当他要开口喊人之时,却看见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斜刺杀出一队骑士,马嘴套嚼、马蹄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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