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节
魏晋军队有独立建制的“弓营”和“弩营”,他们没有专门设计适合弓手、弩手的作战服。唐代要求军士全员会射箭,全员参与近战搏杀,全员长短兵器都要会用,因此戎服设计较为复杂,弓这种每个人都要携带的标配武器更是重中之重——唐代尤其是中晚唐以后,部队里没有专门的弓营,因为理论上每个人都是弓箭手。
鬼知道邵勋怎么对櫜鞬服如此熟悉的,反正他自己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原因。
但这种作战服是真的好用,左边抽刀,右边拿起弓梢就上弦、校准,然后拈弓搭箭,左手手臂上还有专门绑扎小圆盾的地方,背上还可插一把长刀、重剑,没有使用步弓的时候,右手一般还拄着根长枪——如果嫌长枪太轻,可以专门打制一把步槊,接战时可以敲击、横扫敌人的长矛。
总之十分方便,武装到牙齿的感觉。
“队主穿上铁铠,果然英武。”什长黄彪笑得合不拢嘴,趾高气扬地站在他身旁,用挑衅的眼神扫着其他队,说道。
被他扫过的人,纷纷低头。
邵勋也瞟了一眼。
这些兵太温顺了,大概上级克扣他们粮饷,都不敢反抗的。
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在如今天下大乱的情况下,弊端更明显一些。
夫战,勇气也。
士兵没有心气,还指望他们爆种?
面对敌人的锋刃,你敢不敢扒了衣甲,赤膊上阵,肉袒冲锋?
全幢五百人,他看不到任何一个敢这么做的。
难搞。
“幢主来了。”突然有人喊道。
远处辚辚驶来一辆马车,很快停在阵前。
幢主糜晃不知道是从哪個聚会场所匆忙赶来,居然一副峨冠博带的装扮。
微风轻拂,衣袂飘飘,脚踩木屐,气度不凡。
就是这个味,太冲了。
有人很喜欢,觉得这才是士大夫该有的风范,凭风而立,衣袂飘飘,潇洒不羁,温润如玉。负手而立之下,算无遗策,木屐踢踏之中,顽敌顿破。
一定要有不食人间烟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
也有人很不喜欢。治军是系统、科学的工程,它需要繁琐细致的工作,需要倾注大量的心血,甚至需要你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浑身臭烘烘的。
出征之时,日晒雨淋,卧冰吃雪。
决胜之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误餐点误出胃病很正常。
冬天冻得双手开裂、流脓也很正常,岂不闻“都护铁衣冷难着”?
皮肤被风沙打磨得黝黑、粗糙,更是难以避免之事,毕竟“半夜军行戈相拨”之时,“风头如刀面如割”。
至于身上的伤疤,但凡上阵,就不可能避免。
糜晃这个样子,真的让人无语,相当不专业。但说句让人伤心的话,此时像他这种人太多了——不是没有愿意沉下心、脚踏实地做事的世家子,但真的很少。
清谈清谈,太特么不接地气了。
糜晃身后还有一人,便是之前来过的司空府参军王导了。
只见他倒背着双手,目光四下扫视,片刻后就收了回来,显然不感兴趣。
糜晃在他面前,倒像个随从一般,满脸堆笑说了几句话,远远听不真切。
王导耐着性子听了会,随后便摆了摆手,不言语了。
糜晃不以为意,踩着木屐来到阵前。
五百多人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包括前几日新送来的百名募兵。
糜晃的目光在他们那里多停留了一下,毕竟是他遣人送来的,且都是自愿当兵的精壮,素质比其他人好多了。
是不是自愿当兵,差别太大了。
昔年马隆在洛阳选募远征凉州的将士,定下了严格的考核标准,包括体格、力量、箭术、武艺、意志等多方面因素,综合选拔,得三千五百人。
这三千五百人就是自愿从军,想要搏一把富贵的,因此耐苦战、士气高、心理素质强,被胡人骑兵包围,与后方断绝音讯时,仍然能维持车阵,远行千余里,大量杀伤胡骑,成功冲破包围圈,抵达凉州。
如果是征发而来的耕战之兵,在后路断绝,完全陷入包围的状态下,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他们很容易慌乱,最终全军覆没——以步兵对付骑兵,步兵不慌乱,沉着战斗,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惜九成以上的步兵做不到。
“《魏武步战令》云‘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督伯杀之。’皇朝因之,故有督伯整训部伍,为幢主左膀右臂。”糜晃清了清嗓子,道:“我事务繁忙,不能亲理军务。短时尚可,时日长了则不太妥当,故上禀大王,得允准增设督伯二人……”
督伯,也称“督战伯长”。此非标准职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是一幢之内的督战官,权责不小。到了晋代,伯长开始出现常设的苗头,有的督伯就管理百人队,有的管两百人。
一幢五百人中,伯长的数量也开始变得不固定,一般是一员,但两员、三员的情况也不鲜见,再往下发展,大概率会成为队主、幢主之间的一级常设职位。
糜晃原本只请设督伯一员,参军王导听说之后,认为不妥,应再增设一员,以为钳制。
司马越对这幢兵不是很关心,但他不会拂王导的面子,于是同意了。
两个督伯,各管一半人,互相监督,互相竞争,如此甚好。
“本幢之兵,人数杂乱,今有五百六十一人,故编为十二队。”糜晃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一二三队多为孩童少年,人员满编,稍有超出;四五六七队为老人,原本满编,现在缺编了二十多人;八九十队为精壮,同样不满编;十一、十二两队是新来的募兵,素质相对不错,处于满编状态。
“队主杨宝,向有忠义之心,拔为督伯。”
“队主邵勋,武艺出众,带兵有方,亦拔为督伯。”
糜晃飞快地念完两个人的名字,随后看了一眼王导。
王导清了清嗓子,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糜晃面露难色,低声道:“杨宝此人,本事有限,怕是带不好兵。王参军过于抬举他了。”
王导皱了皱眉,貌似不悦。
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杨宝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唯唯诺诺一武夫,撑死了有那么点武艺和带兵能力,算不得多高明。这类人,他见得多了。
邵勋此人就有点看不透了。虽然礼数不缺,但整个人就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开始他没想明白,回去后一琢磨,反应过来了:不愿对他低三下四,没有谄媚的巴结,没有把自己摆在低贱下等人的位置上。
王导出身琅琊王氏,是北方最有名望的一批士族。日常生活中,他早就习惯了小姓、寒素门第对他的巴结,更习惯了普通人见到他时那种景仰、自卑的态度。
诚然,邵勋在礼节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在礼节之外呢?他没有额外或者说“多余”的表示景仰的巴结,在王导看来,这就是桀骜不驯,让他不太喜欢。
这是一种微妙的情绪,没法对外人言说,但确实存在着。
因此,在涉及到督伯问题时,他建言增设一员,互相钳制。在讨论两位督伯分管范围时,他再次插手,打算让邵勋分管一批老弱残兵。
这些,对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为之罢了。但他知道,对邵勋这类普通人而言,往往决定了命运——上层的一粒沙,落到底层,可能就是一座山,让人难以承受。
“王参军……”糜晃稍稍思虑了下,斟酌道:“其实,如今很多什伍并不堪战,或可裁并。譬如那些老人,武帝时便诏令归家。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却不能这么做,不如令其在坞堡屯田、警戒小盗,不再参与操训,明年放归家乡,也是一桩积德之事。年幼孩童,一般料理,如何?”
王导默然片刻,忽然一笑,道:“糜督护倒是有些急智。”
糜晃心中一突,觉得王导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过在想起裴妃的许诺后,硬着头皮说道:“听闻王参军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王导闻言,双眼一凝,冷笑两声后,一甩袍袖,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此间之事,糜督护自决即可。”
琅琊王家族与琅琊王氏关系密切,多次联姻。
到了这一代,司马睿与王导本人更是知交好友。但司马睿现在阵营不明,其叔父司马繇甚至是邺城司马颖阵营的,而王导的主公司马越则是长沙王司马乂阵营的。
司马颖、司马乂目前看起来还算融洽,合作愉快,实则关系不睦,早晚要大打出手——司马乂刻意拉拢禁卫军,就是为了将来翻脸做准备。
糜晃此时把话说开,已然得罪了王导。就本心而言,其实有点惶恐。琅琊王氏这座大山,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不过,人已经得罪了,还能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做出了决定:将新招的百名募兵交给邵勋管带,其他该裁并就裁并。
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做取舍,如此而已。
第13章 为什么那么熟练
校场上的风波尚未兴起,便在王导的退让下平息了。
糜晃亲自找来了邵勋,仔细打量一番后,笑道:“还算有点英武模样。如此,也不枉我与王参军力争了。”
“督护厚爱,勋铭记心中。”邵勋不知道糜晃、王导方才的对话,但他不笨,很快就咂摸出了味道。
“不是我,是王妃的大恩大德。”糜晃严肃地说道。
“王妃有知遇之恩,督护有简拔之德,仆皆铭记于心。”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多余的话就不说了,这两队募兵交给你,好好整饬,勿令王妃失望。至于那些少年、老者,你可有想法?”
“或可安置在庄内,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邵勋回道:“兵贵精不贵多,上阵之时,这些孩童老者若一哄而散,反而会影响士气。”
“你说得有道理。”糜晃沉吟片刻,道:“那便将他们悉数委于你统带,你看着安排吧。”
“诺。”邵勋应道。
他对糜晃的印象有所改观。
在此之前,觉得这就是个典型的不接地气的士大夫。这一番接触下来,发现人家身上的闪光特质还是不少的。
首先是为人实诚。
提拔自己为督伯,这是一桩恩德,但他没揽在自己身上,而是实话实说。
其次是人比较聪明。
在知道自己教习孩童读书识字后,没有把他与这些人分割开,而是继续让他统带,充分考虑了他的个人意愿。
有些士大夫们只是喜欢摆烂,但人并不傻啊。
“走,我带你去见见新募之兵。”糜晃招了招手,道:“这是真正的精壮,身强体壮,熟习诸般器械,有的人甚至是被打散的中军士卒。还有一些亡命之徒……”
说到这里,糜晃看了眼邵勋。
嗯,确实身材高大,但毕竟只有十六岁,身子尚未完全长开,不知道能不能降住这些兵了。
邵勋默默跟在身后。
铁铠的甲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弓右刀之下,龙行虎步,意气昂扬,双眼之中充满自信,似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两人很快到了阵前。
整整一百人持矛而立,整齐肃然。
邵勋用专业的目光打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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